上海王传奇





枪声,脚步声,马的嘶鸣,人的尖叫在空气中杂乱地交织着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搅得人脑中乱成一片,眼前又浮现那夜里火药味弥漫的小巷。
受伤的童世舫早爬上了轿车扬长而去,而常爷的尸体却躺在一品楼的大门前,胸前的鲜血不断地往外冒着,染红了身上的长袍。筱月桂竭力哭喊着,终究还是被人拉回屋里。大家都吓坏了,乱了套地到处奔跑,余其扬在人群里费力地穿梭,躲避着不知何时会从哪个方向射来的子弹。 终于钻了个空隙侧身闪进一旁的小巷,平复了仍旧狂跳不已的心脏,却听见几不可闻的喘息声和压抑的痛苦呻吟。
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月光被乌云遮得阴暗斑驳,却仍能借光辨认得出,这靠坐在墙边的身影,是个受了伤的人。
外面大路上仍是嘈杂一片,这狭小的空间里,那人粗重的呼吸声却清晰地传进余其扬的耳中。他忽然莫名奇妙地想起,小巷那头有个矮洞,洞后就是一品楼的后院。
他低下头,只问了句:“你是什么人?”
那人没有说话,右手死死地按住左肩,余其扬顺着望过去,黑暗中隐隐看得见有鲜血的痕迹。
他做了个决定,将人架起,扶着他往巷子那头走去……
本以为早被遗忘的记忆,此时重新翻上脑海,却显得格外清晰,清晰到那人压抑的低吟,那混合着汗水与血水的咸腥气息,都能再度感受如斯……
似乎只要遇上任鸿飞,他脑中那根弦便会偏离固有的轨道,做出不合自己处事准则的行为来……

“其哥……阿其?”
飘忽的思绪被人唤回,余其扬方才回过神来,望着眼前的人,微微一笑,却见他眼神无措的样子,局促道:“对不起,其哥,我刚才是看你……”
余其扬抬手阻断了他的话:“你还是像从前那样,叫我阿其好了,其哥这称呼,听多了……也难受……”他的话语中有着深深的无奈和叹息,听得人心里不由得一紧。
余其扬当然也没放过那人眼角眉梢掩不住的忧虑和关心。何立,你这人,就是太重情重义了。
不禁心中一动,余其扬忽然叹了口气,走过来拍拍何立的肩膀道:“你也好久没回上海了,跟我去看看沁云吧!”
何立的双肩猛地一颤,抬起眼望了望余其扬,面上微微泛起血色,似是百感交集,却终于只是吐露出一句简单的话语。
“好!阿其……”

何立喜欢沁云,从小三个人在一块儿玩的时候,余其扬便知道了。
他总是在一旁看着自己和沁云玩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身影。余其扬坏心眼地凑到他耳边调笑着:“怎么?你也喜欢沁云吗?”果不其然看到他老实地红了脸,然后自己便得意地笑着跑开,边跑边喊着:“不过你没希望了,沁云长大了要做我老婆的!”
这时候,沁云就会红了小脸蛋故作生气地瞪他一眼,而何立的脸上,便慢慢浮现出淡淡的失落。
情敌的身份却并不妨碍他们成为生死之交的好兄弟,何立从未表现出对余其扬丝毫的不满,或许他也认为,像余其扬和沁云这样,才算得上是郎才女貌,极为般配的吧。
所以,他依然默默地在他们身边,和余其扬一起出生入死,一起保护沁云。只是他们拼命守护的,终究还是破碎了。
沁云嫁进黄府做六姨太的那天,一品楼前鞭炮震天,何立在小小的阁楼上揪住了余其扬的衣领,愤怒地瞪着他,质问他为什么不带沁云远走高飞。
余其扬没有回答,黑白分明的双眼定定地回望过去,面无表情。
不知僵持了多久,何立无力地放下手,垂着身子黯然地走了出去。余其扬看着他带上房门离去的背影,转过头狠狠地一拳砸在窗台上,听到木板“咯吱”断裂的声音,却看不到指缝中流出的鲜血。
门外传来何立隐约的咒骂声:“……真是TMD没用的孬种!”
那天后,两人便生疏起来。
后来,常爷被杀,余其扬找人寻仇却被抓进牢房,筱月桂到处托人而不得,最后找上了何立,终于救了他出来。
何立身手不错,做了黄佩玉的保镖,余其扬也做了黄佩玉的助手,没过多久却被他送出国去读书。老狐狸心思太重,对他总是放心不下,索性便丢得远远的。
三年后,何立成了黄佩玉最忠心能干的手下,而沁云是他最宠爱的姨太太,此时的余其扬,学成归来,也早磨去了一身的锐气,重回黄佩玉身边博取他的信任,便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再然后,便是那惊动上海滩的爆炸,一夜之间,风云突变,江湖易主。余其扬终于除了姓黄的取而代之,却也失去了自己最好的兄弟和最爱的女人。
成功的代价是沁云的死亡,那人太过于老奸巨滑,竟用这方式将余其扬逼入绝境,却也促成了自己的惨死。他错在不明白,筱月桂说沁云的坏不是因为吃醋,只是想诱他放手,成全她和余其扬;他更不知道沁云的死让三个离他最近的人同时起了杀意,若不这么做,恐怕他还能多活上几个月。
可是沁云终究还是死了,何立只对余其扬说了句“保重”便离开了,回了安徽老家;黄佩玉终于也是死了,筱月桂也只说了句“我累了”,也走的干干净净。只留下余其扬一个人,留在这大上海滩,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往上走,与天斗,与人斗……

车子在山路上颠簸,余其扬的心思在回忆与现在之间兜兜转转,转过头望了眼身边的何立,也是一脸若有所思地表情,或许也想起从前种种了吧。
到了慈云庵下了车,余其扬领着何立进了庵里,来到沁云的牌位前。深深吸了口气,柔声道:“沁云,我带阿立来了,他很想你……”顿了顿,又低下语调说了句,“我也很想你。”
转过身将何立拉上前,递给他一炷香,却见他望着自己,唇角嚅动,似有千句万句话想说又说不出来。余其扬只是苦涩地笑笑,安慰着拍了拍他的后背。
上完香,余其扬望着何立转身走出来,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一字一字地说道:“阿立,回来帮我!好吗?”
何立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余其扬微微一笑,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知道,何立是不会拒绝他的,尤其是,在沁云面前。
任鸿飞,不是只有你有忠诚的手下,我,余其扬,也有肯为自己拼命的兄弟。
而现在,他回来了
14从山上回来,何立想起些事情,想要问余其扬,却在看见他凝重的神色后打消了念头。迟疑了片刻后对余其扬说:“阿其,我想回一品楼瞧瞧。”

“也是,你多久没回来了,辛姨也常念起你,你去看看她吧。”余其扬微微笑着,又挑了挑眉,“对了,我让手下帮你把行李什么的收拾收拾,你就搬到我这儿来住吧。”

“这……”何立听了一愣,有些犹豫。

余其扬大手一挥:“别这这的了,一张床上睡过的兄弟,你还跟我客气什么?”说着又露出苦涩的表情无奈地望着他,“还是说,你不愿意和我住在一个屋檐下?”

“怎么会?”何立忙不迭地摆手,“你……你现在的身份……不比从前……”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只是吞吞吐吐地解释着。

余其扬挥挥手:“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阿其,永远都是阿其。” 

何立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胸中渐渐涨起莫名的情愫,终于展颜露出真心的开怀一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余其扬晚间还有应酬,何立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便独自去了一品楼。辛黛玉见了他,免不了又是一番感叹唏嘘。想起小时候还常和阿其打闹被辛姨追着骂的情景,何立也不得不承认,很多事,过去了,便再也回不来了。

辛黛玉领着何立去里间,弄了几碟茶点,两人坐在桌边说着话,大部分是不着边际的家长里短,当然也不免要回忆起从前那些琐碎小事。 

阿立这孩子从小就老实,大多数时候都不过是跟在阿其后面,等那鬼小子想出些鬼点子,然后傻呵呵地听着他的话去做。出了事自然是阿立担着,阿其也乐得有人背黑锅,便愈加放肆。辛黛玉自是知道阿立不是会想出那鬼灵精怪招数的人,惹出祸来必定是阿其捣的鬼,当然是找上这小鬼头。每到这时,阿立倒反过来替阿其求情,也不知这孩子是天性憨厚还是天生老实。 

不过这两兄弟的感情那是没话说的,只是没想到这两人后来也终是分道扬镳。阿其这孩子终究不是池中之物,阿立跟他,不是一路人。 

辛黛玉还沉浸在自己的杂乱的思绪中,阿立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将她忽然拉回现实。

“辛姨,那个任鸿飞和阿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啊?”辛黛玉下意识地一惊,马上又挂上了轻松的表情,眼神里带着些试探问他,“什么……怎么回事?” 

何立本有些担心,但看辛黛玉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稍稍安定了些,继而又皱着眉头道:“我在外面听了些风言风语,说阿其跟他……他们俩……”说到一半就吞吞吐吐,接下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辛黛玉是何等聪明的人,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这年头无风也能起三层浪,更何况这些小道八卦,总是传得快的。上海滩这地方龙蛇混杂,要人听你的话,容易;想要完全堵上别人的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辛黛玉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却反问何立道:“你知道那个任鸿飞是谁?”

“还能是谁?青帮的老大,这两年突然窜上位的小子,他难道有什么不得了的来头?”何立不解地望着辛黛玉,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这么问。

辛姨摇摇头,当年的事太混乱,大家怕是都没把这个人放在心上。 

“你还记得常爷被杀的那天晚上吗?” 

何立的脸色变得有些哀伤,黯然道:“当然记得。”怎么会忘?那个阴晦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的夜晚。可是辛姨忽然提这个干什么? 

“那你记不记得,阿其带回来的那个受了重伤,满身是血的小子?” 

“记得啊……”当时常爷被人开枪射杀,浑身是血地躺在一品楼门前,筱月桂哭倒在他身边。而阿其是紧跟在常爷身边的人,也是子弹最密集的方向,看着他在混乱中费力躲避的样子,何立几次想要冲过去把他拉过来,却都没能成功。转开了视线不到一会儿,再看回去却发现他已经从眼前消失,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何立不禁微微苦笑,当时真是吓坏了,以为他就这么死掉了。好在他没事,平安地从一品楼后院旁的小巷中钻了回来,还顺带着捎回来一个人。

想到这儿,何立不禁眉头一皱:“那个人,该不会就是……”

辛黛玉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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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小姐?”任鸿飞细细打量坐在他对面梳着短发,身着男装的这位女士,微微皱起眉头,“不知道您是代表哪家来跟任某谈这笔生意?”
自称“袁华”的这个女人笑了笑,道:“我们家是宁波那边的大家族了,家父对银行业颇有经营,想要将事业发展到上海滩来。我这次打听到任先生手中有不少的银行股份欲待出售,所以便及早赶过来和您商谈,价钱方面,一切好商量。”
“打听?”任鸿飞心中一动,警觉地问道,“袁小姐倒是消息灵通,不知道您是从哪儿打听来的?”
袁华抬起眼看了看四周,若有所指。任鸿飞会意,对屋内的手下抬手示意,他们便听话地出去了,只有马四宝还留在书房里。
袁华迟疑地望了他一眼,任鸿飞笑笑,道:“袁小姐放心,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了。”
“其实也没什么。”袁华微微一笑,“昨天晚上我在和平饭店约见了一位老友一起吃饭,正是他在席间随意向我提起了任老板的一些事情,我这才来找您探探。”
接着她说了那个人的名字,语气淡淡的,听在任鸿飞的耳里,却让他不禁心中一惊,站在一旁的马四宝则立刻变了脸色。
这个名字,这个姓,莫说是在上海滩,就是换了大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也是能落地震三震的,没有想到,这么一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人,竟有这般通天的本事。任鸿飞眼中精光一闪,心里不由得开始对这个英气十足的女人重新掂量起来。
“这笔生意不是小数目,任某需要时间考虑一下,袁小姐也不妨回去斟酌斟酌,你看如何?”任鸿飞略一沉思,笑着抬起头,礼貌地给出了答复。
袁华不知是没有听出他话里委婉的回绝,还是行事向来过于直接而坚持。马四宝已经准备走上前做出送客的姿势,她却忽然站起身,道:“任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开的价格,不会低于这个数!”
说着她做了个手势,马四宝愕然,不由得顿了顿,看向任鸿飞,却见他仍是淡淡微笑着,让人猜不出他的想法。
“袁小姐的诚意任某很相信,不过今天确实还有些事,我们改天再详谈吧,请!”
手中的钢笔轻轻一指,明明白白的逐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