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阙恋曲记事
他有点惊讶,赶紧站起身来,下一秒,他抽出塞在手套中的右手,轻轻握了上去。
你好,我是戚少商。
没有太多言语,两人便已经心照不宣。
他,感谢这个每日唯一的观众缄默不语地静坐于风吹雪舞中凝神的聆听。
而他,则讶异于对方敏锐的视线,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还是被发觉。
16岁的顾惜朝和17岁的戚少商,他们的命运,在这一刻开始交缠。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在寒风中冻得发红的脸蛋和微微颤抖的身体,赶紧抓起旁边装满武侠小说暴力漫画唯独缺少课本的书包,一通乱翻,最后掏出一个塞着软木塞子的葫芦,摇一摇。
这里面有好东西,要不要试试?喝了就不会冷。
那是他费尽千辛万苦从家里偷到的东西,其实也就是很普通很普通的酒。度数有一点高,只有戚少商这种土匪学生,才会嚣张到刻意弄个像模像样的葫芦把它带到学校,还非得故意当着老师转身的当口抄起来灌上一大口。他引以为豪,兄弟们也都崇拜至极。很得意。
只是讨厌那酒毫无新意的名字,于是,他挑出武侠小说里最奇妙的字眼,管它叫作“炮打灯”。无论什么酒,只要进了这个葫芦,便成了他的“炮打灯”。
戚少商看着眼前人满目的狐疑,耸耸肩,拔出木塞,仰头便灌下大口,还不忘美妙的咂咂嘴:
真的不骗人,这个……呃,叫炮打灯,喝下去满头烟霞烈火,马上就会暖和起来的,尝尝?
那人纤长的手指缓缓接过葫芦,迟疑片刻,也学着戚少商的样子仰首喝了一口。下一秒,咳呛不止。
戚少商赶紧拍拍他的后背,忙不迭地问:怎么样?是不是很过瘾哪?
那人抬首,勾勾唇,露出个浅浅的笑。一排细碎的牙齿很白,趁得双唇愈发红润。戚少商挠挠脑袋,也跟着露出两只深深的酒窝。
炮打灯。
从此,便是属于两个人的秘密。
3.知音。
一顿晚饭吃了两个小时,却几乎没什么话。
戚少商一边开车一边斜眼瞟了瞟身边的人。那人似乎很累,胳膊肘支在车窗边沿,一手托腮,眼眸微合,安静而均匀地呼吸着。
戚少商忍不住又多看两眼。那人的睡颜真的很单纯、很天真,就像小孩子的脸,不带一丝阴霾。就跟以前一样,没有变,一点都没变。
微微叹了口气。
三年。自从那日他莫明其妙消失不见,已经快三年了。这两三年里,戚少商一直没有停止寻找,一直没有放弃希望,确切的说,是一直不愿把这抹身影藏到记忆深处。那对于他来说,真的太难。
这次能够找到他,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但不管怎样,几个小时前,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心脏停跳的感觉还是那么明显!那种惊讶、惊喜、激动,以及纷至沓来的无数仅凭语言根本无法描绘的复杂情绪,到此刻还清晰无比。
明明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对你说,很多很多的思念想要对你讲,还有很多问题想要搞清楚弄明白……可是,面对你,为什么我根本就无法开口?是你刻意表现的冷漠让我无从下手,还是,我也只在逃避?
顾惜朝并没有睡着。
这一天,他经历了人生中最最重要的重逢,就算表面装得再怎么平静再怎么漠然,可是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腾挪跳跃了不知多少回。那些欣喜是止都止不住的要浮现于自己的脸颊,没办法躲藏。只是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不能确定。或许有些事情,迟早还是要面对。
悄悄叹了口气。看来,这世上最难过的一关,果然还是“自己”。
车子很快驶到琴行门口。
戚少商看见身边人打着呵欠醒转过来,笑了笑,“到了。”
嗯。顾惜朝点点头,回望一眼,便伸手准备打开车门。
这样就走?戚少商玩味的看着他。
顾惜朝挑挑眉,一边淡淡的说,谢谢你的晚餐,再见。末了又补充一句,我会一直在这里的。
可是我想再进去坐会儿,行吗?
戚少商满意地看着顾惜朝僵在车门上的手,偷偷露出两只酒窝。
你这儿真不错。戚少商燃起一支烟,深吸一口,完全无视悬置在侧墙上“禁止吸烟”的标牌。
顾惜朝也没阻止,只是垂了目,浅浅的勾勾唇,谢谢。
戚少商慢慢踱步到正对店门的展示墙边,又吸了两口烟,看着眼圈缓缓往上飘去,抚过那抹莹白,他悠悠的说,这琴……还能用么?
顾惜朝抬起头,深不可测的眼睛里,依稀有东西在闪烁。沉默。良久。继而轻轻地摇了摇头。
戚少商了然笑道,这么久了,能用也不会好用了。
不过我一直留着它……很珍惜。顾惜朝的声音很低,像一阵微风吹动树叶,清清冷冷,却饱含深意。
我知道。戚少商灭了烟,伸出双手托住那琴,小心翼翼地将它从墙上取下。抚过琴身,竟一点灰尘也没有,可见主人真的是经常在擦拭保养。
顾惜朝幽幽地看着戚少商一寸一寸的摩挲着琴身,从琴头、琴颈到琴弦,再到琴马、腮托,最后,只见他翻过琴身,温热的手心久久停留在背面靠近底端的某处。
那里,刻着两个字:
知音。
某些遥远而迷离的画面,瞬间击中戚少商的内心。多少次的午夜梦回,喃喃念叨着的,不正是那些淡淡的回味、深深的眷恋么。
忘不掉。忘不了。它们只会随着岁月的沉淀,愈发清晰。
顾惜朝看着戚少商隐隐之中瞬息万变的神色,微微的笑了。他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正如他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正如他们此刻所想。
依稀记得,还是那个相识的冬季,雪早就停了,天气依然寒冷。暖暖的太阳照耀大地,也映照着他们年轻稚嫩的脸。
戚少商不知这是自己第几次看着那人的脸不自觉的笑了。他只觉得阳光让那张脸蒙上一层红晕,又镀上一层金边,真的很好看。
顾惜朝专心致志地舞着手中的琴弓,沉浸在音乐的世界,心无杂念。圣洁得好像从云朵里走下来的谪仙,又仿佛镜湖深处缓缓行来的精灵。
那个时候,时间往往是停止的。甚至还会无限伸延。
他问,可以教我么?
他说,你真的想学?
然后,两个少年便会笑到揉着肚子,笑到偶尔经过的路人侧目,笑到太阳也西沉至天边。
真的真的!不骗你!他抗议。
这跟打雪仗挥拳头还有炮打灯都不一样。他反驳。
我知道,但是我真的想学!他继续抗议。
可是练琴需要心静如水,而且也不符合你的“大侠”身份。他继续反驳。还有其实他是想说,不符合你的“土匪”身份。
但是……
可是……
……
争论很久,也没有结果。
顾惜朝自认虽然能跟戚少商成为朋友,但是,却只能止步于“朋友”。
他做不了他的兄弟,因为他根本不认同他那所谓的“连云寨”,还有成天嬉戏打闹自以为英雄的叛逆行径,他不喜欢他那帮聒噪无脑的跟班,更不喜欢过于热烈的“群居”生活。
你不也一样成天翘课么?他不服。
我是为了练琴。他挑眉。
那不结了,其实大家都一样。他了然。
怎么一样?我那是追求,你呢?他嘲讽。
我也是追求!他气势汹汹。
誓为土匪的追求?他勾唇。
…… 他一脸黑线。
这样的讨论在两个少年之间持续了好几天。一个义无反顾地撇开自家兄弟,等待另一个练琴完毕之后的辩驳;另一个则依旧泰然自若,只是觉得最近似乎多了很多很多笑料。
那天,戚少商依旧席地而坐凝神托腮默默倾听,直到顾惜朝练习完毕,收拾妥当。他走过去,伸手接过琴盒,递上装着“炮打灯”的葫芦。顾惜朝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仰首,却只是轻抿一口。
“今天你的琴音……嗯,少了很多悲伤。”
顾惜朝睁大眼睛,惊讶地看向戚少商。
他像发现新大陆一般细细而认真地打量眼前盛着两只酒窝的脸。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愚蠢。
他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小看了他。一直以来,都小看了他。
你……刚才那些欢快的曲子,你怎么可以听出……悲伤?他迫切地需要再次确认。
不,不是刚才,从第一次听见开始,我就知道。他平静的回答不带一丝波澜。
良久良久。
最后,顾惜朝微叹口气,清澈的声音幽幽传递到戚少商的耳膜:
那好吧。明天,最多后天,你带一把琴过来。
戚少商闻言随即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明亮得刺眼,就像阳光……
你后来还有没有再练过琴?
顾惜朝干净的声线穿透时空,打破了沉默的空气。戚少商抬起头,刚才还略见恍惚的眸子此刻已然目光炯炯。琴行内飘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
呵……就我那跟锯木头差不多的水准还……呃……
戚少商尴尬一笑,挠了挠脑袋。
顾惜朝看着他一如少年时的习惯动作,却觉着他此时的眼眸特别特别的亮,亮得甚至有点诡异。
错!下一秒,顾惜朝厉声抗议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啦!其实……呃……真的是……比锯木头还难听啊!
戚少商抽搐着唇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顾惜朝忍不住哈哈大笑,满意地看着对方的窘迫,眼前竟又浮现出那一幕幕单纯的少年时光。
那个时候,戚少商几乎每天都会带一把白色提琴到镜湖边来找他。还是跟之前一样,先是安静地聆听,直到顾惜朝练得差不多了,他才跑到跟前,露出一个阳光笑容。于是顾惜朝就摆出一副教授作派,背手点点他的脑袋,嗯,先交作业。
然后戚少商便会象模象样的将下颌微微抬起,枕上腮托,睫羽低垂,轻轻扬起指尖的琴弓,一个标准而优雅的亮相。
开始。顾惜朝板着脸发号施令。
悠扬的琴声响起,刹那间天地变色,如片片雪花飞舞,又如阵阵春风拂面,烟波浩淼,如梦似幻……
——当然这只是戚少商的想象,事实上……
戚少商一边锯着木头,一边偷瞟顾老师越来越黑的脸。终于,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微不可闻……
够了!!顾惜朝愤怒的声音让最后一丝苟延残喘的调子嘎然而止。
戚少商偷眼看到顾惜朝冷冽的双眸,那里面的万年寒冰正逐渐聚合成刀。
嗯……呃……那个……
戚少商挠着脑袋,一边发出语意不明的声音。
这就是你练习的成果?顾惜朝冷嗤一声,愤怒继而转为嘲讽。
呃……其实……实际上……我昨晚跟老八……
“伸张正义”去了是不是?顾惜朝冷冷地打断他。对于打架的托辞,他倒是满有一套。
戚少商低头继续挠,待到再次抬起来,居然又变成一脸人畜无害的笑。
顾惜朝盯着他看了半晌,淡淡挑眉,这很好笑么?白了戚少商一眼,从他身上收回视线,转身向背后的镜湖走去。
此时的镜湖早已冰封万里,通透凝固的湖面宛如淡蓝澄净的玻璃,在阳光的抚摸下反射出片片金光。戚少商眼看那个纤长的身影离湖面越来越近,忍不住大声喊道,不要过去!危险!脚下也一刻不停地飞快朝他奔去。
顾惜朝却并不理会,也不回头,而是自顾自踏上湖面,小心翼翼地踩着冰层缓缓向前行走。戚少商叹了口气,亦不再作声,只是默默跟上,紧随其后。
忽然,顾惜朝停了下来。戚少商赶紧大步跨到他身前,却见他垂首紧盯脚下的冰层,脸上泛起一层浅浅笑意。
戚少商也不禁随着他的目光低头望去,原来是一只火红的锦鲤被冻结在凝固的湖水中,栩栩如生的样子还保持着它生命最后一跃的风采。
好美……
顾惜朝一边细细观察这鱼与冰的琥珀,一边感叹道,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永恒?
戚少商意识到顾惜朝是在对自己说话,忙不迭地点头道,是啊是啊。可转念一想,却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便又迟疑地摇头道,呃,也不算吧……这样的永恒,或许根本没什么意义。
顾惜朝一怔,抬头狠狠白了戚少商一眼,片刻,终于转身向岸边走去。
本来就是嘛。你想啊,等天气一暖,冰雪消融,那鱼儿不就……
闭嘴!顾惜朝打断了身后那人的言辞,一脸不悦。
戚少商无所谓地耸耸肩,在两人都踏上堤岸的同时,将手上的白色提琴架到顾惜朝面前。
顾惜朝蹙了眉,疑惑地看向戚少商。
看看,上面有什么?戚少商的眼睛亮亮的。
顾惜朝狐疑地将视线移至琴身,游移,很快便定格在背面靠底端的某处。
……你就是这样毁琴的吗?顾惜朝抬起眼帘,穿过琴身瞪视戚少商。
戚少商仿佛早就料定他会有如此反应,毫不在意地笑道,知,音,你看这两字刻得多好,还有这金粉可是镀了半个多钟头呢!
顾惜朝紧锁眉头,夺过琴身仔细端详,片刻,才终于叹了口气,道,还好没破坏共鸣箱,不然,就不会好听了。说罢把琴递还到戚少商手里。
戚少商抚着琴身点点头,嗯,了解了解,所以昨晚我才搞了那么久……
昨晚?!顾惜朝一脸惊讶,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疑声问道,你昨晚就是干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