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万风
琴,并非号钟,绕梁,绿绮,焦尾,只是一把普通的琴,戚少商却在那琴声里听见了且挂空斋作琴伴,未须携去斩楼兰的气概。
这样的人,怎么能够隐逸在乡野大漠里?
那是怎样的豪迈之气,才奏的出如此一曲?
戚少商忽然就想舞剑。
脱去黄袍,内里的衬衣泛着淡淡的白。
剑,是好剑,削金断玉,剑法更好,一字剑法,直作龙吟。
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
想必他自然也听的出自己心中的豪气。
他们何尝不是一直互相钦慕着的?
如今,三年瞬息而过,几时,才能如时空倒流一般,与他再饮一次酒,再奏一支曲,再舞一场剑?
其实戚少商的志向,很不是志向。
他并非愿做一个号令众人的群龙之首,他喜欢绿野风尘,喜欢拈花一笑。
他在这个隆冬的夜里,在他最寂寞的时分,重又来到了这惜晴小居。
不知此时此刻,那个人,是不是比他还寂寞?
顾惜朝一直都是个寂寞的少年——戚少商从未改变这个看法。
又想起他的名字,想起,就想念出来。
可又不敢,是害怕,怕一念出来心里的五味陈杂,几乎让自己失了沉着。
所以他拔剑。
依然是逆水寒。
留着这把剑,就像他在金风细雨楼里坐的那把椅子一般。
那是一把坐上去很不舒服的椅子——代表着权利,就像代表着权利易得也易失,必须要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坐不舒服,才可坐得安稳。
就像皇帝的龙椅——硬邦邦的,半点也不舒适。
这天下,这江山,是好得的吗?
这老大,是好当的吗?
所以他留着那把椅子,也执意没有换掉这把剑。
逆水寒,逆水行舟意兴寒。
他舞剑。
剑法愈加娴熟,剑气更加凛冽。
执剑的人却愈加寂寞。
他犹记得诸葛先生曾经教诲过他,最大最强的剑客,是处处是剑,物物皆剑。
最高明的剑法,便是驾驭无形之剑的法则。
只有心中有剑,才是真正的剑客。
他笑,他想自己何时能够堪破这一法则。
可是这一刻他只想舞剑,他的白衣与银亮色的剑芒闪亮了惜晴小居。
他一边舞剑一边念着诗词。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长琴,一壶酒,一溪云。”
望着这夜晚,戚少商忽然明白,有些寂寞,只有自己去解。
白衣翻飞,口中依然念念有辞。
“河洲多青草,朝暮增客愁。客愁惜朝暮,枉渚暂停舟……”
忽然,剑停下,垂地。
人亦停,持剑,站立。
“客愁惜朝暮,枉渚暂停舟……”
缓缓的回忆了一刹,终还是淡淡的重复了一次。
“惜……朝……”
却在下一刻听见琴声。
这一次的琴声,却如此缠绵哀婉。
弹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此刻的惜晴小居里,如此相思的痛,除了他,对她的情,还能有其他吗?
戚少商忽然静默。
他静静的立在园外,静静的听着他弹奏着相思缠绵的曲子,每一声每一音,都在述说着对亡妻的追忆。
直到琴声停止,万物惧寂,一切复归平静。
戚少商还在等。
等到惜晴小居的木门轻轻推开。
一瞬间的青色铺天盖地而来,在月华下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们四目相望,望着彼此,也在彼此眼中望着自己。
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
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
月色让眼睛变的明亮,却让心渐渐锥痛。
前尘往事,物是人非,都休要提,都休要想。
只彼此沉默,暗夜无涯。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远处忽然传来笛声,可这隆冬,又怎能见的到杏花的纷繁。
到底——时间已过了这么多年。
却听他清冷的声音响起来,“戚少商,你为什么穿白衣了?”
四 三年,三年
戚少商愣住,愣的很彻底。
没有想象中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没有曾是知音如今愁绪万千的情怯,顾惜朝就如同昨日见过今日重遇的一派闲散,淡淡的问他,你为什么穿白衣了。
他还是一袭青衫,三年逃亡里,面如冠玉依旧,淡漠疏离依旧——连那股子清爽气息也依旧。
而自己,脱去了北国边关里的裘皮黄袍,穿上了白衣翩翩,却已整整三年。
戚少商微微笑了,那笑容是萧瑟而凄凉的。
他低沉而浑厚的声音慢慢的说,“汴梁城里不比边关风寒,那裘皮袍子,不如这白衣合体。”
他们在这里,似乎闲话家常。
可是转念之间,脑海里便泛过了很多很多记忆的零碎。
顾惜朝忽然笑起来,清风朗月一般的笑容,与那时一样。
就是戚少商伸出手去,真诚的说,我没拿你当兄弟,我拿你当知音。
彼时的顾惜朝,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从此之后,便再没有谁看过他那么清朗的笑容。
三年之后的此刻,戚少商再次看到。
他并不知晓,顾惜朝迄今为止的生命里,只如许笑过两次。
第一次是为他笑;第二次,却依然为了他而笑。
“白衣,更衬你呢。”青衫男子重又变得疏离,在说完这一句话之后。
戚少商在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了一些事。
原来,流年似水过,无痕,却又怎么可能。
同来望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
只有月在,只有风景不变,那年的人,都去了哪里?
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
离人,离别之人,最是伤感,最是寂寞吗?却不知,那最落寞的,其实是那季节里多情的月与花,无论是春,还是冬。
戚少商却在这一刻只想说,一入江湖岁月摧。
你看,有着深仇大恨的两个人,却在三年的时光里,在三年的时光之后,如此安闲的诉说着曾经的一些记忆,回忆着彼时的只属于彼此的东西。
是仇恨不再了吗?
不,想起那千里的黄沙中一路饮血,他依然恨不能自已。
他只是在珍惜。
珍惜如今已少的故人之感。
不得不承认,顾惜朝已经构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可顾惜朝却简单的戳破了这份珍惜。
他促狭的问戚少商,“你,为什么不来追杀我?”
为什么?
戚少商也在问自己。
“是因为我的命贱,赔不起,对吗?”
是不是这样呢?
戚少商依然在问自己。
顾惜朝却并不需要答案,他只是继续问,“你来我亡妻安眠之处,做什么?”
“我……”戚少商忽然说不出话来。
“你刚才一边舞剑,一边却念着我的名字,又是做什么?”顾惜朝的笑容有些狰狞了。
“我……”戚少商觉得自己成了哑子,成了结巴。
顾惜朝却也不再追问,他只是用清澈的眼睛望着他。
戚少商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做出那么多凶狠之事的人,却仍然拥有这份清澈的眼光。为什么逃亡了三年的人,还是这么清爽如昔。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戚少商真想伸出手去,揪住他的领子,慢慢的问个分明。
挖出他的心来,看看是红还是黑。
可他最想问的,却是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顾惜朝那时不信他。
其实顾惜朝彼时不是不信他,他相信戚少商不是那卖国贼子,只是,他是逼着自己不去信。
逼着自己不去信,自己的心里就好受了一些。
如今,他问了自己,却不希冀自己的回答。
自己却连问,也没有问。
该发生的,早已发生。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世界上无后悔仙丹,所以,谁能安然说一句,虽九死吾犹未悔?
戚少商不能,可他不知道他面前的这个青衣书生,他能不能?
他却听他淡淡的问他,“你自然是知道的,当年的燕狂徒,萧秋水,李沉舟等一干豪杰高手,你最钦慕的,是哪一个?”
戚少商慢慢的想了想,“我欣赏的是李帮主,却对他的某一点不能苟同。”
“哪一点?”顾惜朝似乎早已知道答案。
“他,不该怀疑兄弟。”
“那戚少商,我问你,你当时把我当兄弟,引我入连云寨,却最后被我毁掉了你的半生基业,千里逃亡,不过就是因为你不疑我,你信我。如今,你可后悔?”
顾惜朝一连串的问了出来。
他似乎早就想问,想问他是否后悔。
戚少商沉默着,却只沉默了一瞬。
“我不悔。”
“为什么?”顾惜朝确实吃惊了。
“我永不能忘与你认识的那一夜,我从不怀疑那一夜的顾惜朝,是真的顾惜朝,值得我相信的顾惜朝。”
这一刹的月华最好,不似隆冬的萧杀。顾惜朝却在这一刹几乎要崩溃。
他预想了很多,戚少商会怎样向他怒诉他有多么后悔认识他——他是个杀人魔头,他杀了他的兄弟,他背叛了他,骗了他……
可他没有想到,戚少商依然不悔。
不悔。
他忽然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眼睛里有一瞬间的迷茫。
他说,“你可知道我最钦慕的却是哪一个?”
不等戚少商回答,他自顾自的说下去,“我最钦慕的,是柳五公子。我觉得我像他,亦或我是世上的另一个他。”
戚少商静静的与他对视,他知道他说的没错,顾惜朝与柳随风,真的有几分相似。
“可是戚少商,我后悔了,我不像柳五,一点也不像。他没有背叛他的兄弟。”
顾惜朝的眼眸里是淡若春水的疼痛。
戚少商看了,忽然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疼痛。
于是他一字一句坚定的对他说,“时至今日,我依然要说,我从没有拿你当兄弟,我拿你当知音。”
五 圈套,圈套
顾惜朝静静的立在月光下,他的眼睛里又恢复了波澜不惊。
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戚少商,你能理解我逃亡时的感觉,对么?”
“这世界上,最了解对方的又岂非我们彼此?”戚少商点点头。
“我有种感觉,我在走你走过的路,这让我很不舒服。”顾惜朝的眉头轻轻皱着,表示他是真的很不爽。
戚少商呵呵一笑,“顾公子,想不到吧,我当年就说过,十年风水轮流转,你看,果不其然呢。”
顾惜朝也笑了,笑的舒眉展目。
他们风轻云淡的珍惜着,珍惜着难得的一刻。
直到六个人忽然出现,趁着夜色包围了他们。
六个人之后,是八个人,八个人九把刀。
六合青龙,八大刀王。
再接着,是越来越多的人。
有的,顾惜朝认识,有的,却是根本未曾谋面过。
戚少商也吃了一惊,来的路上,未察觉有谁跟踪。难道蔡京的爪牙竟然如此精明——顾惜朝才一出现,他们的人马便悉数到来。
瞬间他有种愤怒之感,他望向顾惜朝,而他正望着自己——依然看不出有什么情绪的变动。
“他该不会误会了我,以为是我告密的吧?”戚少商忽然闪过这种想法。
可他却实在是刚刚才在这里与他巧遇——他并未提前知晓他已回到汴梁。
“顾惜朝……不是我……”还未说完,顾惜朝已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戚少商,你虽然恨我,但这种方式,你是不屑的。这,我相信你。”
顾惜朝说的平淡,戚少商却很想透过这句话看进他的灵魂里去。
顾惜朝,为什么三年之后的如今,你还可以这样平静的面对我。你说你后悔为什么你的眼神还是那般无惊?
这时,六合青龙里的鲁书一清了清嗓子,“戚楼主,不知道您怎么会和这顾惜朝在这里,如今咱们奉太师的命令来擒拿这个逼宫谋反的顾惜朝,您若是想帮忙我们就一起上,您若是不想动手,还请站到一边观战。”
八大刀王里的孟空空接着说,“我想,戚楼主想必不是和这宵小之辈一伙的吧——天下间谁人不知戚少商与顾惜朝是死敌呢?”
戚少商站在那里,没有动。
他不动,自然没人敢威胁他动。
他没有表态,但是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只有两种态度——要么一起动手,要么袖手旁观。
甚至连顾惜朝都是这么想的,他只是轻轻的笑着,眼里只望着戚少商,只有戚少商。
其实有时他们还是有一点不了解彼此的——而那一点有时却是很重要的,只有在自己心底最隐秘处自己才看的见的东西,甚至连自己都看不见。
孟空空又说了一句,“戚楼主,不知您意下如何?”
戚少商忽然淡淡一舒眉,“孟先生,我和顾惜朝有仇,你该知道的。”
“是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我恨他。”
“这也是当然的。”
“那么,由我和他对决一场,可恰当?”
“这……自然也说的过去。”孟空空心里想,这戚少商与顾惜朝自然是有仇的,借他的剑杀了顾惜朝也是不错的办法。
“那么,各位就请回吧,戚某与他决一死战即可。”
四周静默,顾惜朝的眼睛里也是一瞬之间的迷茫之色——却也只是一瞬。
然后赵画四说,“戚楼主,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我们在旁观战,不出手,你们亦可决一死战。”
戚少商倒也不再执意让他们离开,他踏前一步,直直望着顾惜朝,“你已众叛亲离,我也给你出卖过……我们正好可以决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