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娇衾





  她低下头。
  〃你已习惯这种生活,你需要一个随身可供使唤的人,在这个没有什么不可以出卖的都会里,你一定会买到你所要的人与物。〃
  〃我说不服你?〃她拉着他的手。
  〃你其实不需要说服任何人。〃
  〃孝文——〃
  他轻轻说:〃外头自有许多比我更年轻更好看更懂事的从业员。〃
  她凝视他,〃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吗?〃
  〃这种感情十分容易栽培。〃
  她不语。
  年轻人低声说:〃我要求的是简单纯真的一男一女感情生活。〃
  她踌躇地握着双手。
  〃你说得对,缘分有走到尽头之日。〃
  他站起来,打开大门,走出去。
  可是他再一次回头,他说:〃小心养好身体,这是你生命中最好时刻。〃
  她轻轻走过来,〃你仍然关心我。〃
  她落下泪来。
  终于还是哭了,奇怪,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应牵涉到眼泪。
  年轻人维持缄默。
  她忽然笑了,揭开面纱,〃那么,不如这样说,大家在一起,热闹点。〃
  年轻人站起来,欠一欠身,〃那不是我的嗜好。〃
  〃孝文,每个人都有适应能力。〃
  〃我没有必要能屈能伸。〃
  〃孝文,〃她拉住他的袖子,〃我以为我们在一起很快乐。〃
  年轻人礼貌地说:〃我的职责是令你开心。〃
  她沉默了,那方黑色面纱又跌下来遮住她的脸,她像一个寡妇。
  〃我会不舍得你。〃
  〃谢谢。〃
  〃孝文,有许多事,你不明白。〃
  〃也许,不过让我说句再见珍重。〃
  他轻轻退出大宅。
  有人坐在他跑车头上嚼口香糖,真是个噩梦,是谢伟行回来了,小得不能再小的背心,短得不能再短的裤子。
  〃啧啧啧,终于看清了淑女狰狞的面孔?〃
  〃走开!〃
  〃失望?伤心?抑或,我说得太严重了,你是中国人,红黄蓝白黑,你什么没有见过。〃哈哈笑起来。
  这时,罩着面纱的她出现,低声喝她女儿:〃让开!〃
  谢伟行哪里肯听。
  可是年轻人已经上车开动车子,跑车一向前冲,将她自车头抖到地上。
  他再往后退,一拐弯,驶出宁静路。
  车子一路奔驰,他没有超速,可是也绝对没有慢下来。
  他回到闹市。
  一向以为自己生活在噩梦中的他至今才知道什么叫做噩梦。
  他把车子停在街角,红日炎炎,但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他把头伏在驾驶盘上。
  有人敲他的车窗。
  〃先生,你没有事吧。〃
  那是一个女警,他连忙按下车窗。
  〃我略觉头晕。〃
  〃可是喝了酒?〃
  〃没有。〃他抬起头看着她。
  女警蓦然看到一张英俊忧郁的面孔,愣住,过一会儿说:〃先生,如果无事,请把车驶走。〃
  她已在街上巡了一个早晨,所见均系丑陋的人,肮脏的事:一个老女丐衣衫破烂滚在街市口乞食,两名无牌小贩争地盘大打出手,全身挂彩,公厕里有一少年因吸食过多海洛英暴毙……
  她每日都遇到这种作呕情况,可是只有今日,她看到如此俊郎的面孔。
  年轻人已经把车驶走。
  倒后镜中这个偶遇的穿制服女子反映越缩越小,终于消失在一个弯角中。
  他返回酒店,走到咖啡室去喝啤酒。
  尚未到午饭时分,人群还没涌至,咖啡室十分清闲,他坐下来独自静思。
  不久就有人来打招呼。
  年轻人的新知旧雨还真不少,出来走了这么些年,自然有人认识他,还有,他那一张面孔是何等瞩目,躲都躲不过目光。
  要避,惟有避到外国去。
  碧如替他申请的证件快要出来,他愿意把握这个机会从头开始。
  捞到一对十已经很好,赢面比想象中高,是快快退下的时候了。
  带明珠走吧,刹那间他决定了前途。
  就在那一秒钟内他心平气和。
  多年来的愿望可付之实现,他终于替自己赎了身。
  转过头去,看到一头发略为松散的妙龄女子坐在邻桌,那不知是现在最流行的发型,抑或她刚自楼下酒店房间下来,使她看上去十分娇慵,身穿紧身衣,脚上是双高跟拖鞋。
  那样一个美女,在年轻人眼中,却好比海底怨鬼,不知何日可获超度。
  他闭上双目,他知道他对环境彻底厌倦,不不不,他也是人,他从来没有一天不恨恶这件事,只不过死命压抑。
  厌憎情绪引发过风疹,全身一搭搭肿起来,好几天不消肿,痛痒万分,下意识起了发泄作用。
  又叫他无故流下鼻血,往往半日不止,这些都是肉体发出极度不满的讯息,警告灵魂:不能再继续下去!
  可是如果要使母亲与妹妹获救,他必须作出若干牺牲。
  没有下一次了,他内心闪过一丝喜悦,他若不救自己,永远无人救他。
  有一洋人过去同那美女搭讪,那女子有一双俏丽销魂的丹凤眼,眼盖上擦紫色,一开一合,分外冶艳,洋人迷得晕陶陶。
  年轻人在心中说:海底怨魂,海肯定是欲海。
  他吁出一口气,站起来,离开咖啡室。
  走到门口,一只手伸过来搭住他的肩膀。
  年轻人十分警惕,他立刻摆脱那只手,踏前几步,闪避到安全地步,才转过头去。
  他看到的是张志德。
  阳光下猛地看见这个人,叫他吓一跳。
  张志德穿一套米白色西装,配他那褐色皮肤,确有异国情调。
  年轻人全神贯注凝视他,怕他有什么不轨行动。
  他跟他到这里来,必有企图。
  年轻人浑身寒毛竖起,如一只准备打架的猫。
  他开口了,〃石孝文,我无恶意。〃
  一个几乎可以代表邪恶的人口口声声说他没有恶意,多么可笑。
  〃石孝文,实际上,我与你是同道中人。〃
  〃不,〃年轻人终于开口,〃我与你不可相提并论。〃
  〃那,你也自视太高了。〃
  年轻人冷笑一声。
  〃找个地方说话如何?〃
  〃我与你没有什么好说的。〃
  〃有,我们共同的话题是李碧如。〃
  年轻人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镇定,〃不,这已不是话题。〃
  张志德踏前一步,〃你说什么?〃
  他有一只手一直插在西装外套口袋里,叫年轻人起了疑心。
  酒店门外虽然人来人往,可是他如果要伤害他,不过一两秒钟即可成事。
  年轻人说下去:〃我已决定离开她,你俩之间的事,以后与我无丝毫瓜葛。〃
  张志德一听此言,愣住,他双目中精光先是凝住,然后渐渐消退。
  〃中国人,你此话当真?〃
  年轻人沉声答:〃我骗你作甚?〃
  〃你当真愿意离开李碧如?〃
  〃我已经与她终止关系。〃
  他松弛下来,右手自西装口袋内缓缓伸出。
  口袋内是一把手枪吗,年轻人永远不会知道。
  〃为什么?〃他不置信地问。
  〃我们的合约只得三个月。〃
  〃你舍得走?〃
  〃到处有手段阔绰的客人。〃
  〃她只是一个普通客人?〃
  年轻人看着他,〃我有许多比较特别的普通客人。〃
  张志德哈哈哈哈笑起来,在阳光下看来,他非常像黄种人,他赞道:〃说得好,说得好。〃
  年轻人平和地说:〃张某,你对我苦苦相逼,我节节退让,到此为止,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否则,我也有保护自己的方法。〃
  张志德答:〃我从来没有小窥过你。〃
  年轻人退后两步,并未松懈。
  那张志德忽然说:〃你真是聪明人。〃
  年轻人又退后两步。
  〃现在她这人是完全属于我了。〃
  年轻人不语。
  〃可是,没有人争,算得是什么战利品呢。〃
  年轻人欠欠身,〃那,你看你该怎么做了。〃
  〃正如你说,外头寂寞富有的中年女子大不乏人,她们也都憧憬爱情,我一定会找得到愿意上钩的人。〃
  年轻人静静看着他。
  〃然则,我又何必继续对着李碧如?趁早扔掉这只苦瓜算了。〃
  年轻人打算转身走。
  〃不过,你休想拾起这只我丢到垃圾桶里的烂玩具,〃张志德忽然笑了,那笑容诡秘地漂亮,却令年轻人毛骨悚然,〃否则,石孝文,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有办法找到你。〃
  年轻人到底还是年轻人,他终于也笑笑说:〃你还不至于是一个值得躲的人物。〃指他份量不够。
  张志德看着年轻人,〃石孝文,〃他叹了一口气,〃你比我聪明。〃
  年轻人纳罕他把这句话说了这么多次。
  〃你不单懂得进,也知道退,你拿得起,放得下,难怪你是该行业的翘楚。〃
  年轻人低下头,凄苦地讪笑自己。
  那张志德忽然踏前几步。
  年轻人几乎作呕,立刻后退,他的背脊已碰到石柱。
  张志德笑眯眯说:〃你长得好不英俊,同我,仿佛是一对孪生子。〃
  年轻人拔足飞奔,一直逃一直逃,几乎没跑出十公里以外。
  累了,伏在海旁,呕吐大作。
  他用手帕抹净嘴角,坐下,问小贩买一瓶矿泉水喝。
  在石凳上休息一会儿,他才走返酒店。
  所有自十八岁起受的肮脏气与屈辱全部化为眼泪。
  他从来没有哭过,事实上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哭,天大的事,他只知睡闷觉,希望第二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拿新的力气来应付烦恼。
  现在他知道已经不用继续忍辱,忽然之间眼泪不受控制,汩汩流下。
  幸亏不在人前,无人看见。
  他倦极入睡。
  他希望梦见母亲。
  可是辗转反侧,母亲并无入梦,他终于熟睡。
  醒来之际,已是第三天上午。
  年轻人不打算做任何事见任何人。
  他游泳、打球,把车子驶得似一阵风般快。
  他从来没有放过假,现在才知道大假的痛快。
  现在,他是一个待业青年。
  一日,心血来潮,停好车子,他走进熟悉的桌球室。
  即时有人邀他比赛,他立刻答应。
  然后一直输。
  一个穿得相当暴露的女孩子惋惜地说:〃你心不在焉,不够专心,那是一定会输的。〃
  他朝她笑笑。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十分想与他亲近,可是又怕他是个穷惜大。
  她走得近一点,仔细打量他的衣着,一样是白衬衫牛仔裤,却绝对看得出好歹。
  还有,就是脚上的鞋子,男人的鞋子最能出卖他身分,不少人西服煌然,可是鞋子穿蚀了跟、鞋头破旧脱色,还有,踩满泥斑,不知刷干净。
  更有人从来不穿皮鞋,永远穿双烂球鞋,鞋带灰黑,如咸菜。
  她留意到年轻人穿格子袜及一双懒佬鞋,十分整洁,合她心意,这样的鞋子,一看就知道不是搭公路车的人。
  说到公路车,她已决定永远不走回头路,她想有人接送,她不要再乘搭公共交通工具。
  趁休息时,她过去同年轻人搭讪。
  他根本没有心情,只是低头不语,何况,他从来不与年龄相仿的女孩兜搭。
  她会相人,他也会。
  她全身上下只得一只手袋比较登样,其余都是廉价货,这倒罢了,偏偏不
  学好,跑到桌球室来蹭着找伴,不思上进。
  他正眼不去看她。
  渐渐心情平复,开始转败为胜。
  那女孩在一旁鼓掌。
  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也没有,他预备在此消磨几个小时。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这真是大忌,他抬起头。
  那只手属于博士所有。
  年轻人好不诧异。
  博士先开口:〃好兴致,怎么跑到这里来。〃
  年轻人也说:〃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看到你。〃
  博士最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我来找你说话。〃
  〃你要等一会儿。〃
  〃没问题。〃
  那女孩看到那靓装少妇亲热地与年轻人说话,心中羡慕得不得了。
  心中嘀咕,原来他喜欢老女人。
  也难怪,她们多数有经济基础,不愁穿不愁吃,有余力照顾人。
  她浑身上下,都是名店里的招牌货,看来已经得到别人向往的一切,女孩酸溜溜。
  他忽然向女孩招手。
  女孩意外地走过去。
  他把一叠大钞塞在她手中,他的忠告是:〃回家去。〃
  女孩惊喜。
  可是跟着,他即随那少妇离去。
  博士笑说:〃受了什么刺激,到这里来派钞票。〃
  〃做好事,她肯回家,许就不必堕落。〃
  博士笑得东倒西歪,〃不是人人想堕落就有资格堕落。〃
  年轻人很固执,〃有是一定有的,价钱高低而已。〃
  博士应道:〃要趁年轻,过了二十一二更加不起价。〃
  她语气这样公正客观,叫年轻人笑出来。
  〃找我何事?〃
  〃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