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沉陆下部





我坐在床沿,将那柔韧的身体揽进怀里,开口责问:「为何以身犯险?」
虽是问询,心里却明白他是想摧毁祈月教的中坚力量,才不惜孤身出宫,引他们上钩。他的危险多一分,我的麻烦就少一分。虽然成功了,却也凶险无比。他明知道我的本事,却总想着回护,真不知该拿他如何才好。
怀中之人浅笑低嗔:「与其等他们一个一个来送死,不如一并绞杀。真是的,一开口就是如此煞风景的话,指着你知情识趣是不可能了。清,还记得吗?八年前的今日,湮水之畔初次相见,我——」
「瑞,」我打断他:「你的伤是怎么回事?不是祈月教的人,那么是谁伤了你?」
腰侧突然一痛,他瞪着我,含情凤目染上恼怒:「你根本没听我说话。」
我拿开他捏在我腰间的手指:「你每年都要说,还没说够吗?」
「去年没有。」郁闷的声音低低传来:「去年的今日,我一个人在那里坐了一天,那时你在哪里?」
去年的今日,应该在塞外骑马打猎吧,也或许正随着牧民迁徙,哪里记得清楚?看他提到去年时忧郁悲伤的表情,我心一软,叹道:「你说吧。」
他无奈摇头:「无心薄情之人啊,就知道你不会记得这日子,我才要每年提醒你。」
修长手指轻抚着我的脸,沿着每一寸轮廓细细描绘。
「八年前,我于湮水之畔,睹一丽人,雪肤花貌,瑰姿焯态,耀如旭日明霞,皎若月下芙蓉……」
我一把推开他站起身,冷着脸道:「我先出去,等你说完再进来。」
真是难以置信,同一件事,他说了不知多少遍,却每一次都有不同的说辞。这件事我本来早就忘记了,却被他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执意勾起。
当年与南越战事结束,两国和谈,宗熙留我在南越王宫小住,却得家书说母亲病重。我星夜赶回,行至京郊湮水,想洗把脸再走,却遇到几个华服少年上前搭话,那时正自焦灼烦躁,见他们神态轻浮,言语调笑,一怒之下,出手便不容情,打伤了一人,将两人丢入水中,犹自不肯罢休。一个温雅少年上前制止了我,言语谦和、态度诚恳地向我道歉解释,我心中不耐,又急于离开,不免疾言厉色。几天后再见面才知他是回京不久的六皇子,而那几个少年都是朝中权贵子弟。
「又生气了,你的脾气啊——好吧,不说你的容貌便是。」
他抱住我的腰轻笑两声,接着道:「那时真的被你镇住了,从未想到如此容貌下竟有着这般狂烈的性情、凛然的气势和绝佳的身手,似乎极端矛盾,但是在你身上却显不出丝毫的突兀和不协调,反而动人心魄。那一刻,震惊、仰慕、兴奋和无法言喻的渴望袭上我心头,从此眼里心里全都是你。可是那天你只对我说了两个字,就上马离开,那两个字让我难受了好久。清,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说到最后两句,语气中流露出埋怨的意味。
是「滚开」。我叹气,反手抱住他,在他的眉梢、眼角、唇边一一吻过,柔声道:「若我知道有今日,一定不会那样对你。」
「那也未必。」他将手探进我的衣襟,贴在心窝之处:「你的心胸太宽广,心肠又钢硬无比,嘴上更没有几句好话,可是我就是不能自拔。」
食指轻点我的胸口:「真想跳进去看看这里面都有什么?我又占了多少地方?」
我按住他的手,突兀地道:「山水。」
「什么?」 他愕然看着我。
我将他的手从怀里拿出来,淡淡说道:「意思是里面除了山水再无他物。」
他屏息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既惊又怒且困惑:「什么意思?你——又在气我吗?」
也有你吃鳖的时候啊,我的陛下。
我微笑,温柔地注视他,手指细细描绘那英挺秀逸的眉、氤氲传情的眼。
「陛下不知吗?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我的陛下,荐清早就沉溺在这眉眼盈盈之处,心中再容不下他物了。」
有好一会儿,他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波如醉,神情如痴。然后突然扑上来激狂地吻我。我措不及防,被他扑到,忙钳制住他的手臂,不让他用力,怕伤口再次崩裂。
他的吻乱七八糟,弄了我一脸的湿,天,这是一向最注意形象的温和君主吗?我想笑,却觉得心里有什么在滋长,低叹一声,接住他的唇,深深地吻。
半晌,他抬起头,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喘息着嗔道:「你便是说好听话也要先气我么?」
我又叹:「傻子,不是好听话,是真心话,你若再有怀疑,我真的会生气。」
他的脸有些红:「我从未怀疑你,只是太紧张而已,还有,我讨厌那些人。」
我抓住他不知何时又探入我衣襟上下抚弄的手,微微苦笑:「瑞,你身上有伤,就不要再挑逗我了。现在告诉我是谁伤你的?和宗熙有关吗?」
他身子一震,迅速收回手,坐起身,沉默了片刻,眼神闪烁,迟疑着开口:「清,我瞒着你做了一些事。」
我拧眉:「设下圈套杀南越宗熙吗?」
「不错。」
「原因。」
「南越一直窥伺中原,宗熙此来更是居心叵测,他独自离开南越,而南越却在边境秘密增兵。」
宗熙以为此行必能说动我,才会如此安排,我肃然道:「只要有我在,他不敢轻举妄动。你非要杀他不可吗?若我不同意呢?」
瑞脸色微微发白,躲开我的视线,低低的声音道:「我怕你阻拦,在你体内下了迷|药。」
我腾的一下站起身:「什么时候?」
他身子一缩,神色更见黯然:「你赴西域之前那晚的熏香便是。」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明知我讨厌熏香却非点不可,可是为何这么多日子没有丝毫异样的感觉?
「要怎样才会发作?发作时是什么情形?」
他脸色乍红乍白,嗫嘘道:「药引在我身上,你抱我就会发作,发作的时候只是武功全失,其他与常人一样。」
我不禁咬牙:「解药。」
他默默拿出一粒黄|色的药丸,递给我。
我端详着手中的药丸问道:「要是我永远不抱你,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发作了?」
他紧咬下唇,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是。」
「若你的计策成功,我中了迷|药,你杀了宗熙,然后呢?我总要知道的,那时你要如何?还会给我解药吗?」
「不会。」
果然如此,宗熙一死,天下再无人能对他构成威胁,我的本领也无用了,他打算让我永远手无缚鸡之力,再没有能力离开他。而我竟没有一丝察觉,若非他自己说破,怕是真的会着了他的道,从此再无翻身的机会。
我将解药放入口中,紧盯着他问:「你计划了那么久,就差一步便要成功了,为何又要告诉我?」
他苦笑,手指轻轻探向我的脸,我转头避开。
他黯然垂下手,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你那次决然而去,若非因为我的逼迫,大概永远不会回来。我真的怕了,又恨你能走得那么干脆,似乎没有丝毫的留恋,甚至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我更恨南越宗熙敢公然找上门来挑衅,那样的肆无忌惮,狂妄嚣张,他毫无顾忌的开口责问我,似天下万物都不在他眼里,除了你。我有心杀他,知你定会反对,想出这个计策,是想既杀了他,又让你不会离开我。这些日子,我内心日夜交战,睡不安寝,食不下咽,做与不做一直拿不定主意。直到昨夜当你用力抱住我的时候,才下了决心,我放弃这个计划,是怕纵留你在身边,却永远失去你的温柔眷顾,若你对我不理不睬,冷颜相对,我会心痛致死。清,原谅我好吗?」
他紧紧抱住我,用力到双臂颤抖,肩头又开始渗出鲜红的血。
我叹了口气,拉开他的手臂,点了他伤口周围的|穴道,伸手去解他的衣襟:「让我看看。」
他猛地向后一退,手扶伤处摇头:「清,你原谅我了吗?」
我瞪了他片刻,无奈点头:「你若做了,我真的不会再原谅你。现在虽然很生气,但是我不想追究下去,这件事就此作罢。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还是摇头,凤目一抬,涩然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帘,轻道:「还有一件事。」
「还有!」
我忍不住手扶胸口,遇到他,心脏总是有一种不胜负荷的感觉。
「瑞,你一口气说出来,不要这样考验我的承受能力。」
「你会帮我吧?」
我深吸一口气,恨恨道:「你再这样吞吞吐吐的,我就——」却说不下去,想想对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无力感又袭上心头。
他低笑出声:「这叫做色厉内荏吧?是不是啊,清。」
我的无计可施似乎取悦了他,让他迅速恢复精神,倾身啃咬我的唇,目中流露出难耐的激狂欲焰:「我最强大的战神也会流露出这般软弱无力的眼神,真让人想好好疼爱一番。」
说着一把扯开我的前襟,动作粗蛮急切,丝毫不顾肩上的伤。
我却不能不顾,用力按住在我身上揉捏抚弄的手,严厉地看着他。
接触到我的目光,他讪讪放开手,不甘心地责问:「你已经服下解药,为何不行?」
方才还一副悲苦羞愧的模样,眨眼之间就变成好色粗鲁的登徒子,随即又摆出一副酸涩不满的表情。荐清愚钝,哪里跟得上这样的变脸速度?最可恨的是,他无论如何就是不肯干脆地说出到底是何事。
我起身拉好衣襟,斜睨着他冷声道:「你说为何?」
悻悻看我片刻,他猛然抱住我又用力亲了两下才道:「你最会扫兴,偏我就吃你这一套,真没办法。」
我气恼地推开他,这句话我来说才对,这人最能颠倒是非。
「说,到底是什么事?」
他坐起身,收敛起浮动的情潮,露出凝重严肃的表情,深沉地看着我,目光如大海般深邃沉静海,又如夜空般幽暗空茫。
一直谈笑用兵的他,这样表情极为少见,我不禁面色一正,只听他缓缓道:「我不能放宗熙回南越,否则必是两国交兵,战乱不止。」
「为何?」
他抿了抿唇,温润的脸上挂出一抹阴寒的笑容,目光冷厉:「我的伤便是南越宗谭所为。」
宗谭?宗熙敬重的大哥,他为何要伤害瑞?而以瑞的个性,哪有白白吃亏之理?
「宗谭呢,死了吗?」
他赞许地捏捏我的脸颊,笑道:「还是我的清最了解我。他这辈子只能躺在床上,日日忍受万蚁噬身之痛,大概也活不了太久,不过我倒希望他能活的久一点,这样的珍贵的毒可不是人人都能遇到,这样的痛苦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偿。」
「蚁噬」之毒无解药,万蚁噬身之痛,更令人生不如死。看来瑞是恨极了他,恐怕不是为了反击这么简单,他还有什么地方得罪了瑞呢?
「瑞,你和宗谭谁先动手?」
「不知道,大概是同时,前后不差一两天。」
「他为何要杀你?」
瑞轻蔑地冷笑:「哼,那人外表沉静敦厚,其实是疯子,为了他那个弟弟什么事都做得出,我怀疑就是老天挡在宗熙前面,他也会想办法驱开。」
瑞虽然说的刻薄,却也有几分道理。宗谭对宗熙的感情的确超乎寻常的好,不惜放弃储君之位,一心一意辅佐,永远站在宗熙身后,默默为他铲除一切障碍。而宗熙的脾气有一半都是他惯出来的。
「你又为何要杀他?」
皓齿紧咬下唇,挺秀双眉微蹙,瑞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缓缓开口:「清,那件事你已经知道,我也不必再遮掩。我从4年前就派萧雨霁追查那人,直到最近才得到消息,知道当年的事并非皇妹的本意,而是宗谭派人有意勾引,他害我们若此,当然不能轻易放过。」
原来如此,怪不得当初宗熙看到璇儿时表情既震惊又怪异,想来他不仅见过那人,更知道那人是宗谭的亲信,那人大概也是有几分本领的。
若非亲信,如此隐秘之事宗谭断不会派给他做,若非有几分本领,也不会做得如此不落痕迹,竟让萧雨霁追查了4年才查到。
若宗谭有事,宗熙断不肯善罢甘休,看来战祸是难免了。宗谭必定封锁中毒的消息,暗中派人来接应宗熙,等他安全回到南越再谋起兵。我们昨日才回来,不晓得接应的人到了吗?
「瑞,你受伤多久了?」
「约有二十天。」
二十天,那么接应的人应该快到了。可是二十天之久,瑞的伤口为何还是一用力便会出血?
我一把撕开他的衣衫,取下裹伤的布条。一看之下,不由大惊,很小的伤口,只有铜钱大小,也不深,似乎很快就能愈合,我却忍不住瑟瑟发抖,一股凉意直透心窝,整个心都似被撕扯开来。
我力持镇定地问道:「瑞,伤你的是什么兵器?」
他安抚地轻吻我的唇,温言道:「当时不只一个刺客,我没能看清楚,好像是一个红色的暗器射进我的肩头,不过疗伤的时候没有找到,想来是打斗的时候自行掉落了。清,你为何如此紧张?我不要紧,只是轻伤而已,也没什么痛苦。这些日子不能好好休息伤口才会好的慢了,但是一两天之内应该就会愈合。清——」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