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上) by 淇奥
但最让张仲允抑郁的,倒还不是这时事的险恶,而是罗湘绮的态度。平日里,罗湘绮和张仲允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的。还时不时下学后,和张仲允一起到学堂后的废园游荡。但这几日,罗湘绮不但上学的时候不言不笑,时常一个人发呆;下学之后,也即刻匆匆回家,再不出来闲逛。
张仲允有时忍不住拉住他,小心赔笑地问他有什么心事,他要么摇摇头微笑说没有,要么说,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每每弄得张仲允懊恼不已,心里愤愤的想:你也才比我大两岁而已,自己也不是个半大孩子,总是在我面前充大。但嘴上又不敢明说。隐隐觉得罗湘绮的异样必定和时局有关;但时局如何,对一个未满十三的孩童来说,实在是难以把握,因此也无从详解罗湘绮的心事。
张仲允见罗湘绮似乎有意无意疏远他,未免着恼,心道:“谁稀罕你不成?整天故作高深,装模作样的。你不理我,我还不理你呢。”但是一看见罗湘绮的影子,又忍不住慌慌忙忙凑过去。
一次下学之后,罗湘绮被张仲允逼得急了,在书院门口停下脚步,正色对他说:“允文,我的话你听好了。目下时局险恶,你应该知道。我家,本来就与…”说着声音低下去,半天沉吟不语。
张仲允急得直抓住罗湘绮的袖子胡乱摇晃:“你家到底怎么样,说啊!”
罗湘绮咬住嘴唇,半天长出了一口气,说到:“算了,允文不用知道这些。你是商家子,本来与士林无甚牵扯,这样简简单单地就很好。记住,如果万一有一天…,万一…,你千万不要和人去说与我交好。”说罢揉了揉张仲允的脑袋,转身就要离去。
张仲允越发着急,从后面紧跟着罗湘绮,口中呼唤罗湘绮的小字:“阿锦,阿锦,我知道的,我明白的,我下个月就十三了,我什么都明白。你是因为你堂兄的事是不是?我不怕的,我一点都不怕,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愿意帮你的…我能,我…”越是着急,越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罗湘绮顿了顿,终于回过头来,凝视着张仲允。那一双清澈的眼睛中,似乎有泪光在隐隐闪烁。
“你还真是傻呵…。”
夕阳斜射过来,将罗湘绮整个人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端严凝艳。忽然,他脸上绽开了一个微笑,这笑容开头包含着暖意,余韵却有说不出的凄凉。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稚嫩的脸上,看了让人觉得说不出地心酸。
“我信你。”罗湘绮抓过张仲允的手紧紧握了一握,说完了这句话,依旧转过头匆匆走远。
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张仲允,痴痴地站在原地,许久,许久。
五、偶遇
这一日下学,张仲允不愿即刻回家,自己到废园中游荡。上次急着向罗湘绮表明态度之后,罗湘绮过后依然是对他不冷不热,若即若离。虽然不是全然不睬,但这种对自己与对其他同窗全然无二的态度,却让张仲允心里更加憋闷,不停胡思乱想。一会想到,他是一心为我好,觉得心下有一种抽痛的甜蜜;过一会又想到,他还是把我当外人,根本不信任我,又觉得无比委屈。
仄仄的在后园中一步一步走来,鸟巢也不想去掏,蟋蟀也不想去捉。平日干得惯的营生,现在只觉得无趣。只看见了树就上去踹一脚,看见石块就去踢开,看见花开得好,就一把扯下了在拿在手里揉搓。
不知不觉间,竟走进了往日极少涉足的废园的深处。等到张仲允惊觉起来,才发现四周荒草茂盛,树荫浓密,阴森森地恕K淙徽胖僭势绞碧云缌樱耸毙睦镆膊幻庥械惴⒚W邢复蛄克闹埽爬绰坊厝ィ蝗黄臣辉洞κ骱蟠蟀肴烁叩牟菖钭永铮邪氡吆稚囊陆峭铣隼础!?br />
张仲允突然觉得头发都立起来了,想跑又觉得腿发软。难道园子里真有狐狸精?狐狸精天还没有黑就跑出来?还是同窗故意开玩笑吓自己?
“谁,谁在哪里?”为了给自己壮胆,张仲允一面大声吆喝,一面顺手捡了石块往草丛里砸,惹得那草丛簌簌地不住抖动。
“你、你、你要是再不出来,我、我、我叫梁掌教拿戒尺来打你,叫、叫道士来抓你…。”
一边出言恐吓,一边正想鼓足勇气迈步逃走,突然看到从草丛里伸出一只缠着布条的手来。那手颤颤地摇了摇,一个声音说到:“小兄弟,别害怕,别害怕,我这就出来。”
说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半爬半挪地从草蓬子里蹭了出来。那人一边用手撩开头发,露出一张染着灰尘泥土的脸,一边小声安抚道:“别怕、别怕,我是人,不是鬼。也不是成心吓唬你。别怕…”
那人的样子虽然狼狈,声音却说不出的有一种安宁平和的底韵。因此张仲允刚见他从草丛中爬出来的时候,着实被吓了一跳,及至听他出言安抚,又露出脸面,便渐渐不那么恐慌了。
那人满脸脏污,但一双眼睛却像四月的春水一样柔和明亮。看他的样子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若是衣饰整洁地站在人面前,定然也是一个出彩的人物,为什么要躺在这草蓬子里打滚?张仲允惧意一去,好奇心顿起,一双眼睛灼灼地向着那人上下打量。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心里突然灵光一闪:“你是不是东林党?锦衣卫是不是在抓你?”
那人一愣,忽然展颜笑道:“小兄弟还真是高看了在下。我也很希望自己是东林党。但东林士人都是些名家宿儒,我这等小人物哪里配和他们并肩。我是被仇家追打,避祸到此间的。”
见张仲允只是满脸狐疑地望着他,便接下去说道:“此事说起来好不令人气恼。只因在下从小定了一门亲事,我那未婚妻生得倒还端正。不想游春的时候被一个官家子弟看到,硬是强娶了回家。在下上门理论,反被痛打了一顿。亲戚朋友都说好民不与官斗,放手罢了。在下却不服,写了一张状子告到衙门。不想衙门不但不与民做主,反说在下胡搅蛮缠,意图讹诈,赶了出来。那官家子因此怀恨在心,私下派人追杀。在下无奈,只得逃到此间躲避…。”
张仲允到底阅历简单,见他说的在理,也就信了八九分。不由又向前走了几步,看他右手缠着破布条,上面都是点点的血迹;坐在地上,斜靠着身后的大树,双腿摆放的姿势极为不自然,顿时心生怜悯:“你受伤了吗?”
“是,跳院墙的时候跌伤了腿。”那人苦笑。
张仲允本就是心慈肠热的一个人,听他这样一说,不顾脏污,上前撸起他的裤腿查看,只见他一只脚踝肿得几乎透明,另一条腿的膝盖摔得血肉模糊,看得张仲允吸气不止。
“很痛吧?”想了一想说到,“不如你和我回家好了,我祖母最疼小孩子了,我让她把你藏起来,给你治伤。”
那人先是一脸错愕,接着想要遮掩什么的低下头,喃喃道:“不用了,小兄弟,谢谢你的好意。我的仇家很厉害的,我还是藏在这里不出去的好。你、你也快点走吧,免得带累了你…。”
那人执意不去,张仲允也没有办法,只得折衷了一下,慢慢搀扶那人到废园更深处的一处破败的暖阁里。据说这里就是狐狸精经常出没的地方,平时很少有人敢到这里来。张仲允心内虽然也很有些惧怕,但是想到这里更加隐蔽,便于躲藏,就把人带到这里来了。
搀扶那人在满是灰尘的破旧软榻上躺下,张仲允又把自己书包里吃剩下的半包点心给他留下,又找到半边摔碎了的琉璃鱼缸,到园中盛了半缸水给他拿来。
安顿好一切,天色已经全黑了。张仲允知道该回家了,这会儿祖母不知道会担心成什么样子,父亲兴许已经发火了。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对这个刚认识的、有着干净温暖笑容的人有点恋恋不舍。
张仲允一面往外走一面回头:“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那人连忙说:“小兄弟念书要紧,明天还是不要来了。我、我自己可以的。再说,我的仇家厉害…”。
“我不怕。你、你自己在这里不怕吗,听说这里有、有那个的…”说着比了个尖嘴巴尖耳朵的狐狸样子,在他心里,狐狸精的传说远比园外的纷杂世界更真实。但他扮的狐狸实在是只见可爱,不见可怕,那人扑哧一笑:
“我不怕。你快回家吧。”
张仲允刚要走出暖阁,那人忽然又叫住他,再次叮嘱到:“记住,不要和任何人说起见过我的事。家人、先生、朋友都不要说。”
张仲允稍有犹疑,还是应声说好,然后匆匆地跑走了。
一路上,心里还不断回想今天的际遇。罗湘绮比他大不了多少,总是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可是现在有一个比罗湘绮还要大的少年,却这么信任他,让他觉得雀跃不已。心里很想把这件事马上告诉罗湘绮,让他知道自己也是值得信赖、能够依靠的人。但又记挂着自己的诺言,想了又想,心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还是不要告诉的好。
一路跑一路想,连穿过黑黢黢的废园时也忘了害怕。跑出园子的时候突然想到,自己居然忘了问对方的名字。
六、疑窦
罗湘绮觉得张仲允这两天有点不对头。
前几天,虽然自己对张仲允总是保持距离,但他有事没事还是在自己眼皮低下乱晃。一会儿和李源高声笑闹,一会儿又故意大声唱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俚曲,边唱边斜瞟着自己,希望能引起自己的注意。
罗湘绮故意装作没看见,但心里仍旧觉得温暖,尤其是那天张仲允大声说,明白他的处境、要帮他的话之后。
罗湘绮祖籍海宁,家里也是江南的大族。罗家一直诗书传家,族中多出才子名士。罗湘绮的伯父年轻时曾往无锡东林书院游学,其子湘绵中进士之后又拜东林领袖邹元标为师;湘绮之父平时也和东林士人来往密切。所以,罗家可以说是与东林渊源颇深。
而且,更让人担忧的是,上次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诸君子被执入狱,堂兄罗湘绵也曾和一群年轻的官员联名上书为他们开解,但这些奏折哪里会让皇帝看到,还不是尽数被魏忠贤扣留。随后这些年轻的官员们也都被革职收监,现在仍是吉凶难卜。
消息传出后,和罗家来往的亲戚朋友顿时少了十之七、八。不是大家势利,实在是东厂和锦衣卫太过狠毒。为了怕东林日后报复,魏忠贤是宁可错杀,决不放过。一时冤狱满地,被暗杀,或失踪的名士也不知有多少。弄得老百姓闻东林色变,为此还有夫妻仳离,兄弟断义的。
本来罗湘绮在绍兴也是有名的佳公子。家世好,人又生得好,诗文俱佳,又写得一笔好字,因此不少人争着结交。但自从时局陡变,人人见了他都换了一副嘴脸;以前越是对他着意巴结的,现在越故意要躲着走。罗湘绮虽从不在意那些人,但世态炎凉,还是令他心中伤感。由此,这时张仲允对他的深重情谊,显得格外珍贵。
正因为这情谊的珍贵,让他更加害怕,万一自己家族遭难,连累了张仲允怎么办。因此才对他冷淡疏离。
但这两天张仲允不仅不再时时想办法来搭话,甚至昨天自己主动跟他说话时,他还支吾闪躲,这让罗湘绮很是难过。难道他也和那些人一样,怕被自己带累吗?或者是自己的态度,让他心灰意冷了?
他并不知道,张仲允正在极力隐忍着和他共享秘密的冲动,很害怕自己一和他说话,就把不该说的也说出来,违背了亲口许下的诺言。
渐渐地,罗湘绮看出了张仲允的躲闪并不是对自己的反感,而是好像隐瞒了什么事情。他每天早出晚归,背着大家不知道在鬼鬼祟祟地弄些什么。罗湘绮暗暗留了心。
傍晚,结束了课业,张仲允磨磨蹭蹭地收拾了笔砚,看看人走得差不多了,就自己悄悄向废园深处的暖阁走去。上午刚刚下了场雨,虽是四月天气,有风吹过的时候,颇有些凉意。园中荒草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