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安静
研又回来了,还在他身边。醒来就不知所以。
然而今夜的梦,他忽然可以跟润研对话,他问她,你还好吗?润研咬着嘴唇,说,设计马上好,你别急啊。然后埋头看电脑,佟硕打断她,别做了,你过得好不好?她不回答,焦急的样子,说,我快好了,你别说话。他们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的过去,在一起工作,朝夕相处。可整个梦里,她不让他打扰,他就静静地等她,等着等着,梦醒了。他在梦里等了润研很久,却不觉得遗憾。能在梦里,就这样等待,也是个很宽慰的梦,他睁开眼睛,继续躺在床上,回忆梦里润研走路的样子,竟如此害怕她走出视线。
他起床直接进了浴室沐浴,这个点还早,笑蕾还没醒,他静静地冲水,酒完全醒了。然后听到浴室的门开了,笑蕾站在眼前,歪着脑袋问,“老公,刚回来啊?”佟硕掳掉脸上的水说,“哦,半夜回来的,睡过了,怕吵到你,睡在客房。”笑蕾好像没有太大的意见,噢了一声,便转身,边走边说,“我去煮点咖啡”。等他从浴室里出来,咖啡已经煮上了,可笑蕾又回到床上,扯着被角继续睡,她是个晚睡晚起者,清晨的时光,对她来说,着实宝贵。
结婚以后,笑蕾并没有全身到北奥来打理事务,那些事情她做不太来,佟硕也就不再叫她来弄。更多的时间她自己做设计师,有自己的一个圈子,那些人有的是家居设计者,有的是建筑设计师,笑蕾没有加入任何公司,仅仅参与各种项目。她是个兴趣主义者,上班难免会压制她。所以有兴趣的项目她就去,短则几星期,长则半年,有时候在家里造车,有时候那些公司给她一个位置,她跟大家一样去那里上班,大多挑选的项目都是志同道合的人,她有时候很忙,又好像在玩耍,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她的工作心境。
笑蕾最近又开始热衷于雕塑,已经俨然是半个专业人士,时常在工艺美院参与雕塑的创作。她充满艺术家气质,欧洲的熏陶又赋予了她极好的底蕴,与艺术相关的事情,都是她新的领域,乐此不疲。半夜还在那里画啊弄啊,有时候会把小型的雕塑模型弄到家里的书房,侧着头抱着那些假人,一派创作气息。叶笑蕾是个天生的艺术家,不适应在大机构里打拼,也不适合在私营机构里当老板娘,她身后有佟硕负担生活,兴趣主义倒也是天经地义的。佟硕有时候看着她自得其乐,觉得什么忧愁都不会降落在笑蕾头上的,那些她感兴趣的新鲜事物,总不断带给她新的生活灵感和目标,她很少空虚,是个幸运的人。
叶笑蕾也明白自己的幸运,她去清点生命中的挫折,连一个暗暗的伤口都没有,唯一会让心情落下的,便是偶尔间,她也会想到,如果不曾离开这些年,如果不曾有夏润研这个插曲,她真的是一个不知人间险恶与苦痛的简单人物。可是,她看着佟硕,她还是安心,他选择了她,就算润研还在心的某个角落,佟硕还是会选择永远地把她留在角落里。她是佟硕的妻子,而润研是不为人知的,只在佟硕的生活里拥有一个旧同事的头衔。她头顶有一片晴空,这强大的光亮,使那些阴影渐渐不再那么凝重,岁月过去了,惦念就微弱了,完全没有必要让自己纠结,都只是假想敌,人不能因为假想敌患上忧郁症。
佟硕喝了杯咖啡,换了衣服又去公司了。他喝咖啡一点糖都不搁,也没有奶精,这样够提神。夏润研喝咖啡也不加任何东西,咕嘟咕嘟就喝了下去,佟硕说,你女孩子受得了?她准笑嘻嘻地说,我命很甜啊。命很甜,他多渴望她的命甜,可任凭她百般哀求,他依然让她离开他,她的爱曾经那么深厚透彻,离开以后,所有的不舍却都被彻底地包裹起来。任何困难,都不再找他了,没有任何理由在他的生活里占据席位,甚至,有一天她要结婚,她也许都不通知他。
那一次在电影院,他看到润研,还有她身边阳光健康的男孩子,她的手不离他,这动作告诉佟硕,别担心,我找到了温馨的伴儿,我过得很好。尽管掩饰得那么好,他还是发现了润研眼中他最熟悉的闪烁,闪烁是因为藏着慌张,如果不是你放弃了我,我又何须去找寻慰藉温暖?她的手握着另一个人,可这眼神却把这隐藏的语境传达了出去。他希望他错了,可那失落太熟悉,除了他,没人能辨别。她没有如她所说的,命很甜,而只是平静地,若无其事地,在继续生活。他让她原本很甜的命,变苦,变得无力轻寡而妥协,他不嫉妒那个润研身边的男人,甚至都没看清楚,可每当想起润研的神情,佟硕就低落得不能自已。
一夜的酒,加上浓咖啡,让佟硕一整天都觉得不适。
岁月是无情的,他原本想告诉笑蕾,他最近忽然有了白头发,那些白发总生得比黑发更粗更硬,仿佛衰老一般那么地固执,可总没找到时间。很多话,他原本都想告诉笑蕾,可是,这很多的话,他最终都没说出来。从十几岁看到她,他就想要呵护她,这是天生的责任,男人是需要奋斗的,不让她受伤害是一个基本的奋斗目标。那些困惑的事情,不想要说给她听,她也不懂得担心。而每当他无处吐露时,就会有一种梦想落空、奋斗失败的感觉,他爱她,给她承诺与温暖的堡垒,可他也渴望来自她平等的感应,然而现实是,这个家看起来一切都很温馨,有一天,他的头顶生出了白发,她没发现,他对着镜子悄悄拔去,任水把粗壮的白发冲走。
佟硕被隐隐的腹痛纠缠了一天,处理完一天的工作,他忍着不适早早回家。笑蕾不在家,保姆正在厨房做饭,看到他,有些吃惊地说,您那么早就回来了。他问,家里还有没有胃药?保姆迅速找了出来,佟硕丢了一颗进嘴里,给老婆打电话。
“你在哪儿?”
“我在听现代雕塑赏析讲座呢,可精彩了。”
“别太晚了,饿了就自己吃饭。”
“知道了。”
佟硕挂了电话坐下来吃晚饭,保姆的菜做得不好不坏,他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完了。这么一吃,反而更不舒服,他捂着腹部,在床上辗转。笑蕾回来时,佟硕已经迷迷糊糊睡过去,她走进房间,看了看盖紧被子的佟硕,轻轻在他头发上吻了一下,轻快地又走了出去,听到她又了很久,才在他身边睡下,这充实的一天,叫她很快入睡,也很是香甜。夜里佟硕醒过来,替笑蕾捻了捻被子,他的不适感依然还在,他没有叫醒她,他待她,如一个孩子。
他悄悄地起来,在客厅里摸索,又吞下一颗止疼片,好让胃没那么焦灼。一下子清醒了,索性穿上衣服,泡了杯绿茶,不再强迫自己回到床上。凌晨两点钟,从窗户望出去,四周的楼,依然还有一两户窗子里透出光亮,肯定是些年轻的夜猫子或者辛苦的考生。年少的时候,他也如此,寒夜苦读,夜很深了,依然在看功课,把书念好,是他那时唯一的生活目标和动力。那些少不更事的蠢动,一门心思的游戏、贪玩、顽劣环节,佟硕有,但十分稀薄。夏润研说他生来就是三十多岁的人。再过些日子,他就要迈入三十岁的中段,身心都开始过得老成持重。事业稳定,身体不如从前,日子平淡无奇。
公司里有人结婚,汐远、润研都受邀去参加,汐远和润研隔着几个座位坐着,他悄悄地给她发了短信:少喝点。夏润研好像喝水一样喝啤酒,面不改色的。“太咸了”,她回了一条。他冲着她皱皱眉头,她乐呵呵地,“我等下走路肯定不稳。”
“有我在”,他回过来。
难得有周末的时间,可以跟许多人在一起,沾染热闹的气氛,夏润研喝得不快,可食物味道太重,啤酒好像白开水一样,陆续喝了很多,却完全没觉得多。华健在后半程也加入了,坐到润研边上,他也把啤酒倒上,边吃边观礼。“酒量真是不如从前了。”华健喝掉一杯,自言自语道。润研听到了,转过头跟他说,“我也是。”华健立即发觉润研有些醉了,虽然她脸颊不红,声调也没有不同,华健还是感觉到她有点醉,便悄悄地把手边的啤酒都倒在自己的杯子里。
世上喧闹的喜筵,都没有什么太大分别。宾客们见证温馨的场面,分享感人的故事,一桌上,认识的交谈几句,不认识的点头相识。仪式一结束,便开始各自为喜筵买单。吃的吃,喝的喝,闹的闹,借酒撒欢的开怀,借酒消愁的闷头,总有人在别人的场子里自行做主角。销售总监詹姆斯王,做惯了场面上的人物,无论自己是不是主角,都会不合时宜地把自己弄得很高亢。新人还在一桌桌程序式地敬酒,詹姆斯王已经自己跟自己斗起酒来,一桌桌地找人干杯。他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有人应和,有人避开,有人起哄,有人规劝,两轮下来,他已经喝得很高。“Rene,Rene,来,我敬你。”他已经站在夏润研边上,把一大杯红酒举到润研跟前,“James,我不能喝红酒,喝啤酒吧。”润研拿起自己的杯子要爽气地跟他碰,他却扭捏地转了个身,护着自己的杯子,“啤酒不行,啤酒算什么?”詹姆斯愣是要她喝自己手里的这杯。夏润研好像没听见,一仰头喝掉了自己的一大杯啤酒,轰的坐下。一桌的人都有些惊愕,詹姆斯王原地站着,全然没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要表示不满,已经觉得被撂得十分尴尬,正要吼开来,华健站起来,拍着詹姆斯的背,一声“兄弟,我敬你”,接过他的酒一饮而尽,四两拨千斤,顺利地请走了他。他走的时候还喊着:“看在你老板的面子上,下次要喝啊。”
华健出来替润研打了个圆场,明眼人都看在眼里,是个会护着下属的老板。好在新人这时候刚好过来敬酒,目标顺利转移。趁着喧闹,华健向汐远示意,带她回去。汐远有些意外,华健为何会这般明了,然而管不了那么多,润研醉了。夏润研还自顾自热情地参与着敬酒活动,汐远没办法,只能等她把杯子放下,走过来,轻轻在她耳边说,“你没事吧?”
润研懒懒地说,“我们走吧”。她于是站起来跟同桌的同事们告别,“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汐远顾不上跟人寒暄道别,便急急跟在后面,随着她一起走了。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是谁,就这样自然地把地下恋情昭告了天下。那些早已有所察觉的,那些依然蒙在鼓里的,都在他们走后交头接耳,夏润研和李汐远原来是一对啊,那些之前稍微心知肚明点儿的,这才放开,你才知道呀?还有些落寞的人,好像艾米,望着汐远匆匆跟出去的身影,依然在心里不解,夏润研凭什么?
夏润研在周末夜里寂静的街道上歪歪斜斜地走,吴兴路是她最喜欢的一条上海的马路,沙沙的踩在深秋的梧桐叶子上,踏出了舞步。醉意不深,恰到好处地让她比平日里明快。她说着深秋的夜里好舒服好安静,声音里是难得肆意的愉快。汐远静静地走在她身后,看她沿着马路台阶,跳上去,跳下来,露出安静纯美的笑。她的头发散落在肩头,乌黑发亮,她摇晃,他走过去扶住她,她的双手就势环抱住他的手臂,往前走,世界好像是两个人的。汐远说,“夏润研,你怎么那么重啊,把我的肩膀都压垮了。”她不说话,好像整个身体都铸在汐远的一个手臂上。嘴巴里还哼着曲子,闭着眼睛,放心地跟着汐远往前走,这是李汐远非常享受的温馨时刻。
“你哼的,是什么曲子?”
“巴赫的小步舞曲。”
“难怪没有歌词。”
“巴赫好像数学家一样,工整得很。”
“我以为音乐家都很浪漫。”
“也有超浪漫的。勃拉姆斯柏拉图式地爱了舒曼的妻子克拉拉一生,43年,终生未娶。”
“那样岂不是很苦?”
“勃拉姆斯一生写了很多曲子,献给克拉拉,把全部感情倾注于音乐里。”
“为什么他不向克拉拉表达?”
“我猜也许是因为当时现实的不允许,或者是勃拉姆斯的性格太过羞怯内向,反正他选择了极端含蓄古典的柏拉图式。”
“那克拉拉一定很完美,值得他这么做。”
“你比音乐家还浪漫。”
“谁都不是勃拉姆斯,谁都没见过克拉拉。”李汐远把“克拉拉”三个字说得好像唱歌,他不批判勃拉姆斯有多愚蠢,反而认同克制的伟大,她以为他会说“43年?什么感情都消耗了,真是不值得”,而从他嘴巴说出的,却是“值得”。润研意外又庆幸,她在内心里感激他的想法,这是一种理解与默契。路灯的光线从斑驳的树影中投射下来,整条街道仿佛流泻着那首小步舞曲。
没有一个人值得另一个人等待一辈子。那些景仰的爱人,带来的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