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安静





达拉萨。不出意外,今晚再补一些镜头,他就顺利完成此次拍摄,启程赶往拉萨。
  “喝不喝八宝粥?”扎西露出洁白的牙齿问他。
  “呵,来一点,谢谢。”
  扎西是藏族人,也有人叫他扎西顿珠,小伙子今年25岁,一直生活在这里。他是森林民警,也兼作司机,这里的活地图,陪同摄制组一路走进无人区。这一路,蒋昱已经跟他混得很熟了。“藏羚羊是一种很尊贵的动物,你看它们的身材好像精灵,跑跃的姿势好像是在飞翔,可惜它们成群结队从地平线上涌起的场面,如今是看不到了。”扎西拍拍身上的灰尘,向蒋昱描述,他的眼皮肿肿的,盖不住那丝感伤。
  “希望可以通过我们的片子,让人类意识到,‘沙图什’是惨痛的生命编制的。这片土地应该还给藏羚羊。”蒋昱还有一晚就要离开,扎西,会留下,继续看守生灵。他们喝着热腾腾的八宝粥,漫无目的地聊天,等待高原夜幕的降临。
  夜幕稍纵降临,高原深蓝的天空镶嵌着繁星,他无数次见过繁星,这是第一次,在吉普车里,架着摄影机,夜里的风呼啸得好像魔鬼的嘶吼,蒋昱的脸被刮出一道道口子,心中却有一份特别的温暖,好像看到羚羊从远处缓缓走来,是一家子的那种安详。感情,是人类世界与动物世界里能流露的最为相同的东西。
  夏欣研,在城市里生活了30多年,经历过无数次飞机在跑道上的起落,每一次她都知道去往哪里。起点,降落点,蒋昱描述过的热带丛林、雪山岩浆、溪流大海、戈壁荒漠,也许都曾在身下飞跃,却从未停留过,这一次,是脱下高跟鞋的第一次流浪。她躺在拉萨城里青年客栈,听着屋子外面半夜还喧闹的各种语言,想起白天见到的各色脸庞,想到她见到了蒋昱描述过的繁星满天,还有她时有时无的晕眩以及从来不曾停歇的等待,一切还来不及告诉他。
  他在黑暗中点了支烟取暖,蒋昱并不享受把烟吸进肺里的过程,他只是想要创造一点点的光亮,好像寒冷的夜里,有一些慰藉存在。周遭的空气寒冷凛冽,风呼啸穿梭,那声音好像雅丹地貌中的岩石阵发出的鬼哭狼嚎。这一切,他都已经习以为常,只是还在担心精密的摄影机会不会忽然罢工,这高原的压力与气温,都不太温顺。夏欣研会不会出现高原反应?这细皮嫩肉的女人,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从未想过会发展一段关系,她起初只是长相与另一个女人很像。想起夏欣研,蒋昱偷偷笑了,忍不住扬起了嘴角,连扎西顿珠都问他,你在偷偷开心什么?他在开心,因为身体里那颗柔软的心,跳动地,提醒他,这粗犷的灵魂,正被赐予温柔。有人非但听他的语言,更听懂了,好像山谷有了回音,好像高原上不被驯服的羚羊,在夕阳西下时的结伴远去,身影映衬余晖,是世间最安详的画面。
  他忽然想听夏欣研的声音,可手机一点信号都没有。他只能把自己裹在军大衣里,想念她。他想念她弹钢琴,睫毛跟随乐章跳动,神情宛若女童。他想念她哼着歌曲,在他的小屋子踩出霸道的步子。他想念她躺在他的怀抱里,均匀呼吸。他想念她的皮肤如瓷器一般,想念她的双腿颀长润泽。这个女人,仅仅距离他几百公里,他想要她全部埋入他的怀里,然后他们深情地拥吻,直至没有了氧气。
  夏润研永远都不会忘记,欣研在那一天的那一通电话里,娓娓告诉她,这几天在西藏,忽然发现了以往人生从未窥探过的一个小孔,这小孔通往天空的另一个面。那里天地豁然,人生一下子变得很轻。物质世界到信仰世界的过渡,虽然有些莽撞,却还是充满惊喜。那些终日在朝圣路上叩拜的人们,那些终日在寺庙前磕长头,将双膝与手掌磨成虔诚印迹的人,让她顿悟,信仰是一种纯粹的诱惑,这诱惑无关王侯爵位,是源于另一种轻薄的人生,人们没有苦痛,没有困惑,生命如一汪清泉,一切杂念都在轻柔的风吹草动间沉淀过滤。这种纯粹的轻薄,凡人授受不起。她开始明白蒋昱,为什么他一直在路上无法停留,不是因为沿途风景,而是他对于归途的定位,在很早的时候,就与大多安身立命的心灵有所差异。她在无可奈何地体会过了一些沧桑,还把自己捂起来一段时间之后,忽然发现与更好的自己重逢了。
  这样的震动,让夏欣研不管别人是否感同身受,都迫不及待打了电话给妹妹。润研没有在电话里完全体会她的意思,她只感知到,欣研那种“明白”的语气,不是高原反应的眩晕,也不是吃错药的混沌,也不是三分钟火热的冲动,她的声音里没有对路途遥远的抱怨,也没有详述路途的千奇百怪,她平静而迫切地告诉润研,这个神奇的环境赋予了她发自内心的安全感。
  “欣研——”
  “什么?”
  她们最后在电话里话别,她喊住她。
  “小心点。”
  “我会的。”
  夏润研设想,也许每个人,这一生都有一个第二故乡。从未涉足,却在意识里感到无比亲近。第一次去往,却好似已是久居。或者,这个第二故乡会从此留住自己的脚步,将你永远地留在那里。
  夏润研每每被姐姐的一举一动感染,都会设想,如果姐姐老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老太太?两姐妹都年纪大了,会不会因为眉头一道深深的皱纹忽然想起彼此年轻时候的眉目。而事实上,夏欣研永远都没法老成那个样子了。
  两个星期后,夏润研收到欣研从西藏寄来的明信片,泪水决堤。明信片上是欣研的字:
  润研:
  在这里,你会发现内心最深的向往。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人,是你真正想要留在身边的。这里的天空与大地,让我终于有机会与纯粹的那个自己,一问一答。
  安全感是自己的,我想我找到答案了,那么,你呢?
  这些天里,润研日日夜夜回想起她一个人飞往拉萨,把姐姐捧在手里,带回家来,已变得如此轻薄。她疯了一样地捶打蒋昱,为什么没有照顾好欣研?为什么想不到打一通电话给她?为什么会让她出事?她哭得没有了力气,而蒋昱,只是好像失了魂一样,任凭她怎么打,他都木头人一样。
  “那里最近经常出事。”欣研在酒馆里无意间听人这样说。蒋昱依旧杳无音讯,这个信息让她胆战心惊。他们说好的在拉萨碰头,可时间过去,蒋昱一直没有联系她,他的电话一直不在服务区。夏欣研如坐针毡,“那里最近经常出事。”这句话在她心里跌撞了一整晚。蒋昱曾向她描述过无数次危险的经历,他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就好像在说一个精彩的故事。可她担心,她的担心变幻出很多个不祥的想象来,蒋昱已经倒在丧心病狂的巡猎者枪口下了吗?他的血是不是掺杂着藏区羚羊的皮毛与血肉,流淌在寂静的高原夜里了?他年轻的眼睛里,最后的一个画面是什么?
  她的担心,凝固在生命最后的时刻里。夏欣研年轻的眼睛里,最后的一个画面是什么呢?是翻滚的车轮,是苍茫的高速路上空的黑幕,还是蒋昱潇洒的样子?他为了补一个羚羊回眸的镜头,没有按原定计划撤走,他忘了托兵站的人给欣研一个口信,他工作狂、单身汉的烙印还太明显,工作得过于兴奋了,忘记了还有人在等他。
  欣研把命留在了高原笔直的路上,那条路,通往他驾着摄影机的那个拍摄点,这样的关联,除了痛彻心扉的悲伤,更让蒋昱后悔不已。
  润研在西藏昏了数次,那个噩耗,把她生命里最温暖的亲情瞬间抽走了一半,星辰一样的姐姐忽然间陨落,夏润研的头顶一片漆黑。她强打起精神安慰悲伤欲绝的父母亲,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镇定与坚强。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年来,因为有这个姐姐,她只需要呆在后面,享受那种不浮出人群的安逸,一个家庭里,那些令人骄傲的角色,令人放心的角色,都由姐姐扮演了,如今,夏润研那种我行我素的安全感一下子没了。除了令人窒息的悲伤,还有无尽的迷茫在她心头蔓延。
  蒋仪夫妇来,说了很多力所能及的话,愿夏家节哀。Ken从美国飞回来,在遗像前默默地祈祷。那些曾视欣研为理想而悲痛欲绝的男生,也来送她一程。一家人礼貌又麻木地迎来送往,润研不敢看母亲,她不曾哭天抢地却老泪纵横,头发灰白,脸庞红肿。父亲搀扶着母亲,苍老了很多很多,他们脸上的褶皱那么凝重,再也不会有舒展的容颜。每一个角落,都有欣研,转个身就触碰到了。这一家人,仿佛默剧,沉甸甸地维持着欣研走后的日升日落,不曾崩塌,却再也没有振作的指望,每个人都忍着眼泪,只有欣研在照片里笑着,仿佛星辰一般。
  润研陪着母亲收拾欣研的留下的衣物,母亲失神地念叨,“你姐姐有没有破相?她那么爱美,她没有破相吧?”润研走过去搂着妈妈,轻轻地说,“没有,她一直都还是最漂亮的样子。”她送母亲去休息,继续留在姐姐的房间里,慢慢叠着衣服,眼泪潺潺流了下来。这些日子,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兀自悲伤,姐姐已经走了,留下这个房间里的记忆,她们是一起长大的,却不再有人跟她一起老去,夏润研不敢大声地哭出来,可是她忽然喘不上气了。
  “我们所爱的,终将离我们而去。拥有的时候,
  好好珍惜。“手机震动,有短信来。润研打开手机,没有显示名字,是她认得的那个号码。
  “是我。”她在无比的艰难中,给佟硕回了一个电话。
  “要自己保重。”
  “嗯。”
  “不怕。”
  “嗯。”润研答应着,喘不上的气忽然接了上来,她抽泣,然后哭了出来,哭了很久很久。
  佟硕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电话放了下来,只知道润研在那一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放肆地哭。事隔一年半载,润研第一次给他打电话,没有说几句话,却是她的哭声,淋漓真切地在他耳边响着,他知道她扛不住了,再也扛不住了。
  哭吧,尽情哭吧。他在电话的那一头,听着她,让她把所有的压力与悲伤都释放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夏润研整夜整夜的睡不好,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梦境,有时候梦见欣研在奔跑,跑得太快忽然喘不过气,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还梦见欣研对着自己说话,说在高原找到了什么,一回头,人却又不见了。还梦见很多诸如此类的场景,醒过来都不是记得很清楚,姐姐到底对她说了什么?她希望姐姐真的可以托梦给她,把未完的情绪传达给她,等到日子平静,她能以此来告慰活着的亲人们。欣研去世之前,究竟在想什么?她感到快乐吗?平静吗?此生无憾吗?她最后的一个电话里,着急地表达,到底更深的语境是什么?她还感到遗憾与蹉跎吗?她还有多少未完的心愿?她还有什么天马行空的梦想?可是梦境始终很模糊,这一夜,润研沉沉地睡了过去,也许是哭得累了,一夜无梦。
  很早的清晨,醒了过来,晨光熹微,是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光,润研摸索着手机来看,是佟硕发来的短信,告诉她“我们所爱的,终将离我们而去”。她把这条消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短短的两行字,是太过久远的暖意,失去亲情的心,无处安放,这份安慰的到来,好像一直哭啼的孩童,被一双大手拥入怀中,被轻轻地拍打着背。她明白这种分量,是骨子里一直没有抹去那个号码。她不愿意想太多,该还是不该,也许过后,他依旧还是他的方向,她只是觉得很受用,太过辛苦,太过悲伤,一直浮在半空的心,暂时得到了收容,这份久远的温暖,她知道,这世界上,谁都再也给不了。她把这条短信存了起来,翻了个身,有一缕阳光,正好洒在身上。
  这一个清晨,比往日都漫长。她拉开窗帘看着天空泛出明亮的蓝色,又想起夏欣研来。Ken前日来告别,这个沉重的中年男人,临走说了句很古里古怪的话:“欣研走了,谁也要不到了。”润研毕恭毕敬地送走了他。Ken临别的眼神,仿佛是一种逃脱。从欣研的永远逝去中获得一种解脱。润研忽然间明白,夏欣研为何曾说,是她辜负了Ken。自始至终,在他心里,欣研都是无法完全占有的,他的不安全感促成了她没有自我的日子,最终他选择了分离,这是一种力不从心的逃脱。欣研走了,谁都要不到了。润研替这个外国人感到丝丝的悲哀,他爱过她,禁锢她,然而,她还是先走了一步。
  夏润研不知道自己对佟硕的这种情绪算不算一种逃脱。她又想起了佟硕。有很多安慰于事无补,说再多的话,再无微不至,都还是想要一个人静一静。爱上一个人,是很偶然的事,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