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
我开始以为,我妈是真伤心了,真的打算永远不理我了。但当我出了劳教所,我才知道,我妈去世了。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次的分别竟是诀别。是啊,如果我妈在世,她怎么可能不再来看我呢?母亲永远不会真的不理自己的儿子,但当我明白这个道理,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孝敬我妈了。当时,我心里难过极了,下决心再也不在社会上胡混了。我一定要过正经日子,我母亲在世时她一直希望我这样,如今母亲虽然看不到了,但我必须对得起她的在天之灵。
所以,劳教出来之后不久,我找了份工作,在一个娱乐城当保安。这的确是个很糟糕的工作,但对于我这样既没文凭又没文化的人来说,终于也算用自己合法的劳动养活自己了——我很高兴,至少我不再是社会的寄生虫了。
1987年的清明节来得天高云淡,这让清明的气氛似乎淡了许多。在我一向的印象中,清明似乎总是阴雨绵绵的,天空布满了哀云,好像连山山水水也在哭泣,毕竟清明是怀念的日子啊。
这个清明节,我去看望我妈了。在去位于成都北面远郊的斑竹园公墓的路上,我专门采了一捧淡紫色的野花,站在墓前,我将那些花轻轻揉碎,撒在墓碑下面,也把无尽的哀思撒在了这里。残碎的花瓣在空中飞舞,仿佛是长眠于地下的亲人的影子。
清明在这个情人和金钱的时代,已越来越被人淡忘了。对许多人而言,偶尔记起,也往往是在自己不那么忙碌的时候。然而在这个无雨的清明节,我却真的陷入了哀思,我想起我妈,想起我的小学时代,又想起那个混乱不堪的初中,想起看《少林寺》狂热的……如今,这一切却变得那么遥远,那些曾经的失望或者得意,经过时间的荡涤,似乎什么也没有留下。我感到这越来越快的岁月的脚步,在我不经意的时候,正一点点掠去我的生命,我知道,终会有那么一天,这个脚步将把我的生命踏得粉碎——我并不害怕这个,我所恐惧的是如果到了另外那个世界,我将用什么去面对我妈。
可能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吧,就在那天,从墓地回来,我骑着车经过西北桥铁路初中,在我曾十分熟悉的校门附近,我突然看到两个小混混儿正在欺负一孩子。这种场面我太熟悉了,仿佛就是我的昨天。不同的是,他们欺负的那个小男孩似乎是个跛子,那孩子边骂边跑,脚还一跛一跛的。那两个混混儿追上去逮住了那个小男生,压在胯下动着拳脚,而旁边一个小女生正在焦急地喊,干什么,干什么,快来人啊!我看过去,那女生长的实在很好看,在那一刻,必须承认,我的心剧烈地震了一下。
也许是看不惯他们欺负残疾人,也许是那个美丽女孩的求助使我突然产生一股豪情,总之,我没有多想,冲过去掀翻了那两个欺负人的小混混儿。那两个小混混儿,知道我的威名,爬起来喊了声“马哥”就溜了。
那个女孩十分感激地看着我,那双大眼睛里面透出善良的笑意。我心里突然感到很拘谨,空气中似乎顿时弥漫起一种清甜的味道,这味道扑面而来,使我有些措手不及。我连忙垂下头准备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却听到她“嗨”了一声。我仓促地将头抬起,有些慌乱地也“嗨”了一声,差点跌一跤。
总之,那一刻的我举止很失当。我心里有点恼羞成怒——对自己,于是骑上车快速地离开了。
后来的几天,我老想着她,要是以前,我早就到那个学校门口去堵她了,她八成就在那里读书,但是,我心里又很矛盾,觉得自己不该去找她。她那么美好,我不应该害了她。我是个什么垃圾啊?我心里有数。所以,虽然最初那几天我真想去那门口守着,但总算忍住没去,过了半个月,我终于打消那个念头了,在娱乐城当保安还是比较忙的,要烦心的事情不少。又过了一个月,我想我应该终于把她忘记了。
我知道,很多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在青春年华里总是在不停地构思自己的爱情方式,浪漫的、凄婉的、轰轰烈烈的……然后彼此钩着小手指,重复着问“你到底爱不爱我”之类的废话,再后来就是哭哭啼啼地结束“说好了要海枯石烂”的感情,周而复始,累不累啊?那些人的感情似乎永远都发挥不完,仿佛要等爬了8849遍珠穆朗玛才会停止干那些傻事。而我和他们不同,这些东西我看得太多,我想,再也没有比所谓爱情更假的东西了。在娱乐城,每天都有那么多苟合的男女,难道他们就没有爱人或者没有曾经爱过的人吗?既然有,那么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是对爱情多大的亵渎啊……而既然那么多人都在集体性地自发地亵渎爱情,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根本没有爱情,或者,至少可以说,根本没有海枯石烂的爱情。在那五光十色的娱乐城,我什么没有见过啊?
有一个晚上,我突然听到我值班的一个KTV包间里有撕扯的声音,我过去一看,天,那女的我认识——竟然就是清明节遇到的那个美丽女生!两个一看就是道上混的家伙,正在手脚不老实。看到我推开门,其中一个特横的光头就说,“把门关死,出去!”我没有多想,大步走过去,指着那个女孩子说,“两位大哥,这是我妹子。她人小不懂事,二位高抬贵手给个面子……”那个很横的光头见我扰了他们的兴头,伸拳就冲着我的脸打过来,我一闪,照着光头的肚子上踹了一脚。光头一下子就让我踹了个狗吃屎。另外那个也急了,冲过来就想跟我拼命。这小子还是有两下子,要是别人早让我那几拳几脚给揍趴下了,可是他确实挺能撑的。不过我也看出来了,这小子有勇无谋,除了死打不会别的,经验丰富的混混儿都知道,打架同样要动脑筋,结果他也被我一脚踹在地下。光头一见打不过,就“呼啦”一下亮出家伙来了。是把砍刀,挺长的,闪亮亮的。我正在寻思着怎么把刀给他踢飞,这时候其他保安也来了,这两个人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本以为老板会赞扬我,结果却挨了一顿骂,“谁要你惹这些人的?出了问题你自己兜着”,老板骂了几句,也走了。
我一点也不后悔,但是,尽管如此,一看到站在一边的那个女生,我心里还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跟这些人来这种地方?”我没好气地说。
她低着头,很委屈的样子。
“好了好了,我也不说什么了,你走吧。”她却不走,说一个人担心那俩坏蛋在路上堵。
算了,大爷我今天好事做到底,呆会儿下班了我送你回去。“”我……今天不想回去……要不,我到你那里将就一宿,就一宿。“她说着,眼睛睁得圆圆的。
“什么?”我也瞪圆了眼睛。
今天,当我回忆起这些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惆怅。已经很久很久了,怀旧总是令人黯然的。在这个叫做成都的浮华的城市最躁动不安的西北桥,在那些遥远的角落里曾每天上演着那么多悲欢离合……那些远去的时间、地点和人物,都仿佛带着泛黄的颜色,有点霉味,像旧照片……阳光下灰尘的微粒飞扬开来,所有的旧事渐渐弥漫眼前。
我相信,我其实是在清明节那天第一眼看到她,就爱上她了。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总是表现得对她那么冷漠。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愿意拖累她,不愿意她找个配不上她的我这样的男人。对我自己,我真的很失望。关于前途,我不是不关心,但我又可以用哪只手来左右我的前程?一路上,我沉默寡言,除了问了问她的名字,知道她叫“蒋芹芹”之外,我几乎没和她有更多的交谈。月光透过树叶间的细缝,将缥缈的温柔的光亮涂抹在我们身上,我身边的女生像发着温柔的光的白色瓷瓶,美丽光洁。
这个叫蒋芹芹的女孩,是多么美丽啊,而她的美丽,却又是多么的忧伤……
但在那时候,她是天真而快乐的。我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到了我那个狗窝一样的家,屋子自然是乱七八糟的。可芹芹一点也不在意,她是那么无邪,东看看,西看看,然后说:“我困了,我要睡觉了,我睡你的床,你睡沙发去。”“你就不怕我……老实告诉你,我可是劳教过的啊。”我说。
“怕你?才不怕呢,我看人准得很,从第一眼看你,我就知道你不会害我。”“准得很,那你还跟那样的两个家伙去娱乐城?看走眼了?”“没,我知道他们没安好心,只是没料到他们胆子那么大,”她撇了撇嘴,说,“何况我是故意要气我妈。”那时候的芹芹,纯净得像透明的露珠,倒豆子一般讲了当时的情形。当那两个混混在学校门口拦着她时,本来她根本就懒得搭理,从我读小学六年级起,这种在学校门口拦人的事情,我经历得太多么,我从来就理都不理,但那次,她妈妈刚好过来了,自然是大惊小怪地不准她跟他们混在一起,“我妈不说什么,我还不会怎么样,看她这么担心的样子,我还偏要跟他们走”,于是,就这么去了娱乐城。
“你不怕你妈急?”我说。
“就是要让她急,就是要气她。”我清楚地记得芹芹当时这么说。
“那你爸呢?”“……他们……他们离婚了……”她的声音低沉下来。我们没再说什么,熄了灯,各自睡去。
我们干保安的,都是晚睡晚起,所以养成了一觉睡到中午的习惯,一般都是过了11点才醒。那天也一样,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快12点了。蒋芹芹已经不在了,屋子里被收拾得挺干净的。我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好一阵子,突然有一种感觉——她肯定还会再来,甚至,或许,我会和这个女孩子结下不解之缘,果然,第三天中午她就又来了。我说:“还没吃吧?”“没”“我带你下馆子吧。”“不用,你搞点钱也不容易,还是省着点吧。你在屋子里等着,我买点菜和米回来。本来路上想买菜的,又怕你已经吃了。”她说着,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买了一捆蔬菜、一小袋米和一块肉。我过去接过那些菜,将信将疑地问:“你会弄吗?”她笑了一下,说试试就知道了,说着就到门口淘米洗菜去了。
没过太久,菜就做好了,摆在我那破旧的小桌子上,红红绿绿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我妈死后,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正儿八经地在家里吃饭,甚至即便我妈在世的时候,我其实在家吃的次数也很少,我就那么闷着头吃着,突然感到眼睛湿润了。好不容易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我笑着问芹芹:“你这么一个漂亮娇气的小姑娘,怎么会整这个的?”芹芹就告诉我,她妈和她爸闹离婚的时候,时常没人管她,她只好自己琢磨着做,慢慢也就会了。吃完了饭我说我得睡个午觉。芹芹说:“你睡吧,我去刷碗。”其实以前我中午从来都不睡觉的,只不过那天我很想在家里多呆一会儿。
下午,我去娱乐城上班,她去铁路初中上学。此后,基本是隔一两个中午,芹芹就来一次,我们逐渐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芹芹的学习成绩不错,但是她确实越来越厌恶学校了。“这和你无关,认识你之前好久,我就讨厌学校了,”她说,“有一个雨天,我去学校,突然发现学校特别无聊,真的,我说不出理由,就是觉得它无聊。” 确实,讨厌一个东西,就像喜欢一个东西,有时都不见得需要理由。
我和蒋芹芹的生活就这么一直平稳地发展了下去。我渐渐地把她看做我的女朋友,而且是我生命中惟一的女朋友——和她比起来,我以前的那些女人,怎么能算真正的女朋友呢?而芹芹呢,她肯定也早把我当作了男朋友,只是,我们谁也没有挑明,并且,也没有什么身体接触。我把她的身体看得很神圣不可侵犯,只有这样我觉得才能体现自己对她的珍惜。
在芹芹介绍下,我和廉泊也渐渐熟悉起来。这个残疾的小男生,性格很顽强,成绩特别棒,我想假如我是他,肯定没他那么坚强。看得出来,他也很爱芹芹,也许因为他太爱芹芹了,所以他对她惟一的希望只是她过得好——因此,尽管开始他对我很有敌意,但当他觉得芹芹确实很爱我时,他于是也把我当成了朋友。我心里总有点愧对他,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是我抢了他心爱的人。我曾给芹芹说过这感觉,我问芹芹:
“你不觉得廉泊一直很喜欢你吗?
芹芹说:“我当然觉得,只是,我一直把他当小哥哥,甚至有时候觉得他像是我弟弟,可从来没当他是男朋友啊。”我于是也没再说什么。我们三个,以后就经常在一起,他俩都是73年出生的,比我小6岁,我既是芹芹的男朋友,又像是他俩的大哥。87年,府河上游稍微做了一下治理,河岸边也干净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