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文集





  是这样迅速而无声地滑过他的心脏。
  一闪而过。象蝴蝶惊动时的翅膀。
  可是那种暧昧而模糊的快乐把他包围。
  他在寂静中纵容了自己的沉溺。
  就在那个阴雨的早晨,他在地铁站台接到菲打来的手机。
  他们平淡地说了几句废话。然后菲告诉他,她将于下星期结婚。
  你会连孩子都不要。她终于心有不甘地指责他。
  那只不过是一个附带产生的细胞。他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
  你真的是不正常。她挂断了电话。
  耳边是一串机械的忙音。
  他看着地铁呼啸着从前方驶过来,夹在人群中茫然地上车。
  想起来自己是爱过她的。甚至记得初见她时,她的笑容。
  但是当她硬要他接受孩子的尿布或可以放肆地指责他的时候,他想起自己的生活里,应该有自由。
  可是有什么是我们能够坚持下去的呢。他想。
  如果生命是一场幻觉。别离或者死亡是唯一的结局。
  公司的裁员名单终于发布。而他被告知升任部门的经理。
  上司轻拍他的肩头,说,你是否感觉有些疲倦,你可以申请短期的休假。
  下班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内心的绝望。
  一个爱过的女孩要嫁人了。
  一些人失业了。
  而他自己,是欲罢不能的一架商业机器。被物质和空虚驱使着,无休止地操作。
  坐在酒吧的吧台边,他拉开领带,把药片混在Whisky里喝了下去。
  阴暗和喧嚣里,非常想打个电话给任何一个可以交谈的人。
  他感觉到自己躁狂的情绪处于崩溃的边缘。
  一个穿着黑色吊带背心的女孩,轻轻坐到他的身边。
  他闻到她的香水,是午夜飞行。她看过去未满20岁,却有一双憔悴的眼睛。
  Hi。一个人?她暧昧沙哑的声音。
  手无声地搭到他的腿上。
  他冷漠地看着她。他只说了一个字,滚。
  他抓起西装,走向地铁车站。
  明亮而空旷的站台上,一个流浪的小孩向他乞讨。
  他给了小孩仅剩的硬币,换回来一朵皱巴巴的白色百合。
  一对情侣在旁若无人地亲吻。
  人应该有爱情。陷入爱情的人,会不容易感冒,会更健康。
  他对自己轻轻地微笑。
  那个女孩的脸清晰的浮现。
  她只出现在他的深夜里。象一幕孤独电影的场景。
  她的花瓣一样寂静而颓败的容颜。
  他从来没有抚摸过她的肌肤。
  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但是伸出手的瞬间,他感觉到她柔软的纯棉布裙轻轻从指尖掠过。
  他想把自己的脸埋入她海藻般的长发里。
  他想和她倾诉。
  他第一次走到那栋相邻的公寓楼下面。
  夜不是太深。天下着潮湿的冷雨。
  在白天,她的阳台永远都是窗幔深垂。
  也许她是深居简出的人。
  如果她不在,他想把那朵百合插在她的门把手上。
  也许他会要她。
  他的脑子里再次闪现出她的笑容。温暖纯粹。风一样寂静。
  无数个夜晚,他们在黑暗中彼此观望。
  她是他唯一的安慰。在内心的深处。
  17层。只有两户人家。
  他站在那扇应该是正确的门前,按响了门铃。
  很久。没有任何应答。
  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一个范围里。他想。如果他能再有一点点时间。
  他耐心地又一次按着门铃。
  身后传来轻轻的开门声,他回过头去。
  这户人家是空的。一个苍白的女人,在门后冷淡地看着他。
  空的?
  是的。从我家搬过来后,这扇门就从没有开动过。
  她的眼神带着一点点的惊慌。据说是以前有人从那个阳台跳楼。死了。
  她轻轻地又把门关上。
  寂静。无尽的寂静。象潮水一样翻涌过来。把他窒息。
  在下降的电梯里,他感觉到微微的晕眩。
  也许是烈酒把药物的药性加强了。
  心里却异常的镇静。
  甚至再次感觉到女孩温暖的笑容,无声地向他靠近。柔软的发丝轻轻划过他的嘴唇。纯棉布裙散发清香。
  混杂着情欲和童贞,让他感觉着温柔而尖锐的痛楚。
  他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在手心里又倒出几颗白色药片,把它们吞了下去。
  心脏迟钝地疼痛起来。听见血管里突突地跳动声音。
  当冰冷的雨点打上他的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是温暖的。
  也许这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第二天的晚报,刊登了一则短短的社会新闻。
  单身男子,服用过量某新型抗抑郁药物,导致昏迷。32岁,外企职员。
  被发现后送入医院。病情待定。据检查,此男士有深度抑郁症状及神经幻觉功能失调。
  呼吸
  He is not my friend ,
  but he is with me like a shadow is with a foot that falls ……
  刚刚在网上认识林的时候,我对他说,我单身,独自住在38层的一套公寓。没有工作。林问我,那你靠什么谋生。我说,我总是不停地坐出租车,希望能在车上拾到别人遗失的黑色提包,里面会有一包一包的钞票。因为曾经有一次,我这样捡到一笔钱。
  林在那里沉默了一会。他似乎半信半疑。终于他对我说,还是找个工作比较好。
  即使是每年能遇到一次,这样的概率也很小。我独自对着电脑大笑起来。他居然相信我。
  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房间里很阴暗,只有显示屏发出刺眼的亮光。我听的是SUZANNE VEGA的歌。在歌手里面,她显然低调而过时。象一张发黄的皱巴巴的纸。被信手撕下。一贯的慢不经心的抑郁腔调,和神经质的木吉它。我觉得她看过去自私而美丽。
  我问林,你胖不胖。林说,我很瘦。
  我说,这样好,我喜欢瘦的男人。因为比较性感。
  这样说的时候,我一边把音箱的音量调高。空荡荡的房间,寂静象曼延的冰凉的湖水。而我是一条无法呼吸的鱼。
  凌晨五点的时候,我对林,我要睡觉了。可爱的男孩,早安。
  我把鼠标点击关闭电脑,然后从冰箱里倒出一杯冰水,吞下安眠药片。电脑屏幕已经停息,只有音箱发出断线的噪音。在关掉所有开关的电源以后,我的心里突然一片漆黑。
  事实上,除了上网我的确无事可干。
  白天我有大部分的时间在睡觉。有时候我会恐惧自己在沉溺的睡眠里面,突然变成一具橡胶。没有思想。也没有语言。
  周末的时候,我去西区的BLUE。
  那个DISCO酒吧已经开了很久,老板是个香港人。喜欢去那里,一部分是因为习惯。我是个懒惰的人,不喜欢新地方新朋友新事物。旧的感觉给我安全。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这里特别混乱。杂乱的音乐,英俊的男人,也有大麻和摇头丸。
  DISCO是九点半开场,但我不跳舞。有一次,我跟一个系黄色领带的男人玩甩骰子。男人喝啤酒,我喝冰水。结果他输了1000块钱,恼羞成怒,跳起来骂我。我笑着对着他说,你不想付钱也就算了,但请闭嘴。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我抓住他的领带,把盛啤酒的玻璃罐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后脑上。
  憎恨别人轻视我。因为我已经身临其中。
  事情后来有罗帮我摆平。酒吧老板就是他的朋友。
  罗说,你不要给我闹事。我可以多给你一点钱,你平时逛逛街也好。
  我光着脚坐在阳台上。阳光照在我的脸上,让我晕眩。天是这样蓝。时间是这样慢。只有两件事情能够让我忧郁。贫穷和寂寞。
  如果我手里有了钱,那就只剩下寂寞。
  I can feel his eyes when I do not except him in the back seat of a taxi down Vestry Street ……
  和林聊天常常会让我大声地笑。我已经知道他比我大一岁,西安人,目前职业是做软件。
  是那种读书是好学生,工作是好同志的类型。他的淳朴让我快乐。我的快乐是因为觉得他有时候显得傻气。比如我问他,是否做过爱。他就一本正经地回答我,除非是他深爱的女孩。否则他不会。
  这个回答一点也不让人感觉刺激。我就取笑他,你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贞洁,免得后悔。
  我想我在网上唯一一个聊天的朋友也就是林。我不喜欢新地方新朋友新事物。
  他宽容我的放纵和粗鲁。他有时还会偶尔表示关心。聊天的时候,突然问我,你饿了没有。
  我说没有。他就说,我现在在吃饼干。我想象我们两个边吃饼干边聊天的样子。我说,那你的那份肯定不知不觉地就没了。他说,我会都给你。
  心里突然就温暖一下。是湿润的温暖。
  很轻地渗透在心脏的血液里。
  清清的水滴。甜的滋味。
  那个暑假,高三的男生带我去BLUE。我第一次到这个阴暗而喧嚣的酒吧,我天性里对混乱的嗜好得到满足。刚开场的时候,舞池里还没有人。我一个人进去疯跳,嫌不过瘾,脱掉衬衣,只穿着黑色的蕾丝文胸,又爬到高高的音箱上面。沸腾的节奏让我的神经在麻痹中得到释放。后来人越来越多,口哨和尖叫混成一片,我终于全身疲软。
  坐在吧台边,我的呼吸还很急促。一个男人递了一杯冰水给我,他说,我一直在看你。冰冷的水从喉咙一直滑落到胸口,象一只手,突然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脏。无限快乐混杂着疼痛。
  就在这个瞬间,我爱上冰水冷冽的刺激感。我看着阴暗光线中的男人,他大概快40岁了。他微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象兽一样。然后他的手指轻轻地碰触到我的脸。
  他看着他指尖里的透明汗珠,他说,你很让我动心。
  那时我17岁。我身上的黑色蕾丝文胸还是向同学借的。贫穷和寂寞已经折磨了我太久。我几乎是没有任何思索地,就把自己放在了罗的手心里。
  His arm is around my waist and he pulls me down to him 。
  He whispers things into my ear that sound so sweet ……
  林说,看看这个喜欢你的男人。他把他的照片传给我。是个瘦的清秀的男人,脸上有一种明亮的光泽。那种明亮,是因为他的淳朴。我看着他身上的白色衬衣。我想起高中时班上的一个男生。那时我在班里无人理睬。因为我虽然成绩很好,但喜欢和高年级的男生混在一起,抽烟,跳舞,喝酒,打架,什么坏事都干。而且家庭复杂。他是班长,他很喜欢我。我知道我和他不是同一个类型的人。我不想让自己成为一张白纸上的黑色墨水。
  他后来要回到北方去参加高考,临行前在我家门口等了很久。我知道他在下面。
  但我不下去。那个夜晚风很大。清晨的时候,我跑到他昨晚等过我的大梧桐树下,满地都是枯黄的落叶。
  我一直都记得那种碎裂般的疼痛。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只有疼痛。
  我是突然地想去见林。就在那个罗来见我的夜晚。罗说,他明天要去香港开会。
  带着他的老婆儿子。大概要半个月。我说,好啊,一家人快乐游香港。深夜的时候,我抚摸罗松弛的皮肤,中年男人的身体有一股腐朽的气息。我想这个男人其实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爱他。一点都不爱他。
  他不在我的灵魂里面。
  我起来打开电脑,我把SUZANNE的CD放进去。她的声音慵懒而厌倦。
  ICQ的小绿花盛开。我看到林的留言。他说,我知道这种感觉不符合我谨慎的个性。但是我的确想念你。在你消失的70多个小时里面。觉得自己面目全非。
  我把头仰在椅子背上。我听见自己寂寞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
  飞机票是我在路过民航售票处的时候,顺手买下的。
  距离起飞还有6个小时。什么也没带,双手空空的去了机场。我特意去洗手间照了照镜子。
  看到那个年轻的女孩,旧牛仔裤,男式的棉布衬衣,跑鞋,一头漆黑的长发,明眸皓齿。
  真好。我的面具还是甜美纯净。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是这样的苍白和颓废,还残缺不全。
  林不知道我17岁就和别人同居。不知道我混在酒吧里狂喝滥醉。不知道我赌钱吸毒抽烟打架。他最多知道我喜欢喝一杯冰水才能睡觉,并且渴望每年能有一次在出租车上得到不义之财。
  在飞机上面,我睡着了。我又做梦。
  熟悉的那个旧梦。在起风的深夜里,看到树下那个男孩的白衬衣。我躲在窗后看他。我很想下去看他。可是我控制着自己。16岁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些付出不会有结局。有些人注定不属于自己。那种温柔的惆怅的心情。
  那种疼痛。
  到咸阳机场的时候,天气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