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生莲
借着健马的冲势,耶律休哥一戟便将一个迎面冲来的宋军挑飞到了空中,他只向那率队冲来的年轻宋将瞥了一眼,立即兜马便欲向前冲去。此时无暇与之一战,他的目的不在这一群弃子。
但是,另一群弃子又冲了上来,当先一人端着大刀,威风凛凛,毫无惧色,正是西北折府麾下指挥使赫龙城。
耶律休哥剑眉一挑,长戟便指向赫龙城的咽喉,不料……可恼!堪堪还有三丈距离,赫城龙便滚身在地,一人一马错身而过的刹那,他便腾身跪起,挥刀所斩……又是马腿!
几百枚弃子,几百柄横刀,目标都是马腿!
桥头的百姓疯了一般向前拥去。真正的恐惧不是刀枪加颈的那一刻,是眼看着明晃晃的刀枪向他们袭来,却还没有加诸到他们身上的那一刻。他们现在仓惶地往桥上冲,凭着一股本能。
两辆马车一齐冲上来堵住了桥头,许多百姓只能从车隙间往前挤,有人脚下一滑,便从侧面的护栏空隙中跌入了滚滚江水,惨呼声未绝,人已不见了踪影。
杨浩喊得声嘶力竭,根本没有一个人听他号令,眼见数百豪气干云的宋军将军用鲜血和生命为他们争取的时间,将要被他们自己葬送在这儿,杨浩气冲斗牛,他拔刀在手便扑了上去。
“噗!噗!”鲜血迸溅,两个争挤在那儿的百姓便被他斩杀刀下。一个是个壮汉,一个是个妇人。
眼见钦差疯了一般持刀杀人,百姓们都惊呆了。
“把车推开,弃车上路。不许拥挤,乱闯者格杀匆论!”
杨浩厉声喝罢,把刀往地上狠狠一掼,大喝道:“但有一个百姓不曾过桥,本钦差绝不西行半步。听明白了么?把挡路的车子推开!”
百姓被震慑住了,当下不管男女老幼,纷纷上前帮着推车,在杨浩凛厉的目光注视下,急速而不失秩序地冲上桥去。
“杨晋城,站住!”
杨浩忽地看见人群中有几个慌慌张张的人正向前行,他们一身皂服官衣,正是自己从广原府借来的衙差公人。这些衙差公人从不曾上过战场,虽也有过缉捕追凶的经历,可那与战场相比,完全是两码事,他们现在也全吓呆了,一个个脸色煞白。
“钦……钦差大人……”杨晋城战战兢兢地站住了脚步。
杨浩厉声道:“带着你的兄弟最后走。过来,把这些马都卸下来,那些粮食不要了,绳子全取下来,绑在桥头这块巨石上、铁索上。
“钦差大人,你……你是要……”
杨浩用赤红的眼睛看了看那些正用血肉之躯阻挡敌骑的勇士,沉声喝道:“断桥!”
阻挡契丹人的宋军战士一个个在倒下,杨浩看的心如刀割。百姓们全都过桥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谁来断桥?桥必须断,不然这些宋军将士就要白白牺牲,可是……谁来断桥?
杨浩的眼光从面前瑟瑟发抖的十多个公人脸上掠过,沉喝一声道:“走!赶快过桥!”
“是是是!”杨晋城等人如蒙大赦,立即扑上桥去。杨浩看了一眼自己插在桥头,始终不曾倒下的那柄长刀,微微一笑,走过去拾起了一根被人遗弃的马鞭。
长长的杆儿,长长的鞭子,他已经很久没有手执大鞭了。
宋军将士几乎被捕杀殆尽,剩下几人或因伤势、或因力竭,尽被契丹人擒住。耶律休哥已率大军向桥头扑来。
杨浩扭头看去,杨晋城等人正踉踉跄跄扑到对面桥头。几十米外的对面桥头站了许多人,正眼巴巴地看着他。那里面有李光岑、有木恩、有唐焰焰、有壁宿、有叶公子,还有神色复杂的程德玄。
涛声隆隆,水雾漫天,在他后面,是如狼似虎地扑过来的契丹勇士。当看见唐焰焰要冲动地跑回来,杨浩急忙向她一指,坚决地摆了摆手,直到看见她被李玉昌留下的勇士紧紧抓住时,才欣慰地一笑。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向对面一指,再指指自己的心,轻轻摆了摆手,指了指天,指了指地,指了指……
他认真地做着每一个手势,他不懂手语,只是用一些自己能够理解的手势,向他们表达自己最后的遗言:“主意是我出的,如今总算把你们平安带出了生天。我的心中本有未了之事,但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我的使命尽了,但我对得起这一路赴死的军民。天大地大,能与这些好男儿共赴于难,我很开心。如果有缘,我们大家来世再见吧……”
唐焰焰站在对岸,当最后几名衙差公人都已跑过桥去,杨浩却独自留在桥头时,她就已经明白他要干什么了。她的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痛,让她的大眼睛里漾满了泪水。
她看着杨浩,看着杨浩凝视着她,当杨浩指了指自己的心,又向她一指时,她的心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认真地、努力地解读着杨浩的剖白:“其实,我的心里也已有你。我不会忘了你的,和你相识的这些天,同行于这片草原上,我很开心。如果有缘,我们来世再见……”
若无杨浩先向她的那一指,她未必便会以为杨浩这些手势是打给她的,她对杨浩本已暗萌情意,只是她自己也是懵懂无觉。可是这时那层窗户纸一下子被捅破了,眼见杨浩临死时对她的深情表白,她的情感奔涌而潮,难以自己,唐焰焰忽地哭倒在地。
她头一回喜欢了一个男人,可是这个男人……马上就要死了!唐焰焰的心仿佛都要被揉碎了。她的眼泪忍不住簌簌滚落,泪眼迷离中,就见杨浩一转身,迎着疾扑而至,劲风都似已扑到身上的契丹铁骑扬起了长鞭。
第四卷 夺此千竿一池碧 第028章 死生
“啪!”
一声脆咧的炸响。
水声隆隆,对岸的军民没有听到;蹄声如雷,冲过来的契丹武士们没有听到,但是他们的心却不约而同地抽搐了一下,仿佛那一鞭子是抽在了他们心上。
骡马受长鞭驱使,将一条条绳索一下子绷得笔直,朝河水流向的方向拼命地拉动起来。“啪!啪啪!”又是几声催促的鞭声,那炸响听得人头皮发麻。一条条绳索吱吱直响。巨石微微有些撼动几下,巨石上的铁索也被扯得歪向一边,与柱石摩擦发出了渗人的声音。冲过来的契丹兵们终于发觉了他的真正意图,他们立即纷纷挂起刀枪,反手去取弓抽箭。
杨浩心里一急,跑到那一条条绳索中间,挥起鞭子又狠抽几下,弃了马鞭便去抓着一条绳索帮着骡马使劲地拔起来。马力尚不可为,他一人人力有限,能济得甚事呢?可是这时心中哪里还会思量那许多,只想着加一分力是一分力。
就像断桥,他仓促想起必须断桥时立即本能地命人去绑住桥头,丝毫不曾想过在这一端断桥还需留下一人,事到临头,只能自己留下。当然,当时他即便想起这回事,十有八九还是要选择这一端。
因为对岸已无主事之人,随意指定一人的话,那人并无专断之权,必受众人干扰,桥断早了,则未及过桥的人再无生路。如果契丹兵提前突破阻击,对岸却因为尚有未及过桥的百姓而稍生犹疑,那么契丹铁骑便一冲而过,想断桥也迟了。再者已逃过河的车子已大部分逃开,刻不容缓时刻来得及追回来?自己弃了百姓先行赶到对岸去主持大局,那又绝无可能,他若提前一走,这边的百姓势必自相践踏死伤无数,真正能过桥的也就没有几人了。
所以,他只能留在河这边,这断桥的鞭子,只能掌握在他的手里。世间事,几桩能得万全?
箭矢横飞,激射而至。杨浩“哎哟”一声,肩头便中了一箭。杨浩吃痛,下意识地松了手去摸肩头,就在这时,前方骡马也中了几箭,那些骡马疼痛难忍,四蹄刨地,嘶叫着向前猛冲,大雨之后泥土本已松软,土下深埋的横向挡石只能阻挡坠向河心的重力,对顺向拖曳又起不到阻挡作用,再加上骡马死力的拖曳,这三方因素汇合,只听“轰”的一声,那根柱石便被连根拔起,长桥颤了一颤便向河中打坠,众骡马吃力不住,尽皆向河水中滑落。
杨浩夹在那些绳索中,吃长桥拖曳,登时双脚悬空,在对岸无数人的惊呼声中,与那些骡马一齐掉进滚滚不绝的江水之中,因柱石沉重,一下子便把他们拖进水底不见了。
“希聿聿……”一串战马长嘶声起,一匹匹契丹战马在河岸边人立而起,踢起无数碎石,他们轻拍马颈,稳住胯下坐骑,定睛向江水中看去,只见那桥对岸的一半还在岸上,这边一半已完全沉入水中,受江水冲激,那桥成了一个(形的半月状,不由尽皆不语。
这一战对他们一生征战来说,实在谈不上凶险,可是其中惨烈却是前所未见。汉人男儿的血性,那些武将、这个文官,他们谈笑赴死的壮举,深深冲激着每一个契丹战士的心,他们的心就像那江水中的半桥,震撼不已。
对岸,无数的百姓跪倒在地。
杨浩是一个好官,罗将军是一个好兵,这一文一武,为他们所做的牺牲令他们刻骨铭心。立足于逐浪川西岸,与对岸跃马横刀的契丹健儿相逢的这一刻,他们已经从一个北汉子民,变成了真真正正的大宋子民。
耶律休哥笔直地坐在马上,盯着打着漩儿的江水悠悠南去,然后目光顺着那桥一寸一寸挪向对岸,遗憾地叹息了一声。终于……这些百姓被他们带去了宋境。终于……那不曾交锋的情敌,就此成了水中之鬼。
他刚才冲过来时,就看清了杨浩的面貌,杨浩肩头那一箭就是他射的,他要活捉了这个人,把他像死狗一样拖回自己的大帐,让那个女人看看,一个狗一样活着的男人,还有什么可爱,可惜……可惜两人始终不曾堂堂正正地较量过……
他的目光从对岸膜拜的百姓们身上一一掠过,心中忽然一颤:真的没有较量过么?
那员宋将亲自率死士上前拒敌,这个人独自守在桥头断后,那他一定不是普通的宋人,这个人一定宋人的高官,很有可能就是这支队伍的主事人。如果他是,那么,带着这么多百姓迂回走了一个大圈子,避开他们布下的死亡陷阱,使这些百姓逃出生天,这么些天的斗智斗勇,彼此真的不曾较量过么?
耶律休哥眸中闪过一抹不忿,那个人不但与自己较量过,而且还与萧后、与十数万契丹大军较量过,他赢了,虽然他死了,但是最终的结果却是:他赢了!
对岸的许多百姓还在哭拜,这么近的距离,如果猝然下令放箭,一定能射死一些宋人,可是……此时此举,还有意义么?桥已断,他还有出刀的必要?弯刀“铿”的一声插回了刀鞘,耶律休哥长叹一声拨马便走。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阵惊呼……不,不是惊呼,是欢呼声,一阵阵欢呼此起彼伏,如同咆哮的巨浪。江水轰隆,这要多么大的欢呼声才能听得入耳?耶律休哥诧然拨马,回头一看,只见对岸无数百姓跳起来欢呼雀跃,却不明白对岸宋人为何欢呼。
这时有手下兵将站在河岸上遥指江水大呼小叫,耶律休哥驰马回来,向河中定睛一看,不由目瞪口呆。
一个人,抓着绳索正一步一步从江水中走上来,他肩头的狼牙箭不知是因碰撞还是江水冲激,已经不见了踪影,肩头正有鲜血溢出来。他拉着半沉入水的桥索从江面下钻出来,正浑身是水的一步步走上那桥面。(形的桥面被水冲得一起一落,他在桥上走得十分艰难。
耶律休哥想也不想便取弓在手,一枝雕翎便搭在了弦上。所有提缰乘马凭河而立的契丹武士都向他们的统帅侧目望来,对岸的百姓更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本来哭成泪人儿一般的唐焰焰忽见杨浩竟从水底走了出来,一时又笑又跳,这时注意到对岸的动静,不由骇得魂飞魄散,站在岸上只是向杨浩大声示警。
杨浩此时如同站在剧烈地震的桥面上,那动荡在别人看着并不十分明显,可他立足桥上才知其中辛苦,此时若不聚精会神、使足了全力抓紧桥索便根本站立不住,哪里还能注意到别人呼喊些什么。
若是阴雨连绵数日使弓箭受潮或被雨水浇灌,弓弦和用胶的地方受了影响是不能使用的。但是箭壶有盖,一路驰来弓也是护在牛皮套子里的,待取出来时才只受了这一阵雨,影响并不大,所以他的箭仍可使用。
弦拉开,如满月。耶律休哥手中的箭矢稳稳地瞄向了杨浩的背心。
对岸静了下来,片刻之后暴发出一阵更大的声浪,这回那声浪是冲向耶律休哥的,所有的人都在咆哮,耶律休哥不为所动,他的眼中只有那一箭,他的心中只有那一人。现在只要一松手,断桥上那人绝难活命,尽管雨水、风向,打湿了的雕翎都会影响箭的准确度,但是耶律休哥仍有十分的把握一箭穿心,致他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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