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生莲
陈锋没精打彩地道:“但愿吧,可是再找一个东家,未必能像丁老爷对咱们这么厚道啊。”
杨夜“嗨”了一声道:“行了,看看丁家是什么下场,咱们啊……知足吧。”
丁玉落把皮帽子摘了下来,忙前忙后地指挥着,额头上汗水涔涔落下,她的脑袋在雪地里隐隐地冒起了雾气,丁浩更是如此,由于嗓子嘶哑,他喊出来的声音都有些走调了,听起来有些好笑,可是那语气,却透着一股峻意,让人不敢讪笑。
大家忙碌了半天,当所有的车子都拆装完毕,又重新翻整过来,把粮食堆上去,把捆缚粮食的绳子做成了一根根纤绳时,大多数人终于看出了一些门道。
爬犁,是北方民族发明的一种冬季运输工具,最初,世居北方冰雪苦寒之地的民族发明了与现代滑雪板极为相似的交通工具,此事有隋唐时期的远游家发现后还记载了下来,不过并未引起中原汉人的广泛注意。后来,受滑雪板的启发,北方民族又发明了爬犁这种运输工具,而汉人的领土上还没有人见过这种工具。
然而这些东西他们或许想不到,却不意味着见到了也不认得。一见这些东西被放在雪地上,摞好粮食,留出了纤绳,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这么做的目的和它的用法。
陈锋和杨夜又惊又奇地站起来,抻着脖子看着雪地上的一个个雪撬爬犁,好半天,陈锋才惊叹道:“大小姐这是要……嘿!真是厉害,她竟想得出这样的法子,可是……这……这能成么?”
杨夜瞧了一眼正在指手划脚忙碌不休的丁浩,哼了一声道:“瞅你那眼神,这是大小姐想的主意吗?这是那个阿呆想出来的。阿呆……不呆啊,这种时候,大厦将倾,人心思变,他还有这个定力、这个气魄、这份心思,真是个人物啊。”
起风了,雪花也开始又零零星星地飘了起来,他袖着双手,舔了舔皲裂的嘴唇,缩着脖子冷笑:“丁老大残了,能不能再站起来可就不好说了,丁老二是个没出息的纨绔子,只会在女人肚皮上使劲,打理丁家他屁都不是。丁家偌大的家业,要是有这丁浩当家……啧啧啧,可惜啦,东家为了一个好名声,丢了一个能光大门楣的宝贝……”
第一卷 霸州丁家 第025章 明白揣起来
待到一切准备停当,天色已经黯淡起来,风更大了,雪花也絮絮扬扬地飘洒起来,丁玉落站在上风口,向聚拢过来的民壮家丁们大声说道:“现在,一场大雪,把咱们给阻在这儿了。距广原,咱们还有两天半的路程,就这么放弃,我不甘心!车,是无论如何也驶不动了,可是有了这些……这些……”
丁浩小声提醒道:“雪橇……嗯,你还是说雪爬犁吧……”
“嗯,可是有了这些雪爬犁,这雪就阻不了咱们的行程。这些雪爬犁载了粮食也不会陷进雪里,凭着它们,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就一定能把粮食及时送到广原去。”
“什么?”
从没见过这种运输工具的民壮们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道:“这玩意儿能行吗?”
“大小姐,这大车都拆零碎了,这个什么……爬犁,瞅着可不够结实啊,走一走还不散了架?”
丁玉落道:“仓促之间,我们也只能想到这样的法子,不错,爬犁底下没有钉子,是用绳子固定的,上边的粮食也没有绳子捆缚,运起来的确费点劲儿,可是只要大家伙儿一路照应,坏了就及时卸车重新捆绑,一共也就两天多的路程,费不了多大事儿。有骡马拉着,咱们再帮一把手,这道坎儿一定过得去。”
“大小姐,这么大的雪,齐膝深呐,空着手走路都能把人活活累死,还得一路扶着粮食,拉着纤绳?那是人干得活吗?”
“丁大小姐,这钱有命赚也得有命花才成,对丁家,我们是仁至义尽了,这活儿,我们实在是干不下去了。”
“干不了,干不了,走吧走吧,丁家这次算是完了,咱们回吧。”一些人已经开始鼓动大家散伙了。
“你们……你们……”丁玉落嘴唇发白,嘶声道:“你们不能走,丁家待你们不薄,只要能把粮食送到……”
“大过年的出来,我们不就图挣个辛苦钱吗,可是这样的活……不攀亲不带故的,我们总不能为了你老丁家把命都搭上吧,走了走了……”
骚动声越来越大,丁玉落的声音也越喊越小,眼见许多人弃了粮车已掉头走去,丁玉落双膝一软,几乎一跤跪倒在雪地上。
丁浩眼疾手快,一个箭步蹿过去扶住了她,然后深吸一口气,用最大的嗓门吼道:“都他妈的给我站住!”
这一声吼随着风飘出老远,一下子把所有的人都震住了,所有的人都用惊疑的目光看向丁浩,看向这个原本懦弱,然后机灵,现在又一脸凶悍的丁浩,一时无法适应他如此突然的转变。
“你们知道这粮食是干什么用的吗?鞑子正在咱们大宋的边境上‘打草谷’,这广原守军,就是咱们的靠山,要是广原军吃了贩仗守不住广原城,鞑子的战马就能长驱直入,烧你的家、抢你的女人、取你的性命!”
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看着站在上风口,脸色铁青的丁浩,风雪越刮越大,连他的形容都有些看不清了,偏那随风而来的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
风雪拂面,丁浩大声吼道:“到了这一步,你们拍拍屁股想走?真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松屁!你们知道丁家为什么跟你三倍的工钱吗?因为这粮,是官军订下了的,这粮是必须要送到的!你、你、还有你……”
丁浩戟指点去,被他点到的民夫都胆怯地退了几步,丁浩质问道:“你们一个个懂不懂咱们大宋的律法?你给东家干活,收了工钱不做差使怎么办?赔付工钱就行了!可你现在接的是边军的差使,要是拍拍屁股走人,害得边军吃了败仗,害得无数百姓跟着糟殃,你知道是什么下场吗?抄家!杀头!”
丁浩声色俱厉,唬得那些村夫民壮一愣一愣的,他们大字不识,哪懂得什么大宋律啊,他们只知道这丁浩跟临清县尉还有浅口大狱的都头都是称兄道弟的好朋友,他说国法是这个样子,那想必……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了。
“当兵的临阵脱逃怎么办?杀头。为什么这么干?因为怕大家都有样学样吃了败仗。运送军粮临阵脱逃怎么办?没了军粮那是铁定要吃败仗的,你们自己想想,这是多大的罪过,唵?
就算你们没长脑子,用屁股想也该想得通吧。把粮食往这一丢你走?好啊,你走啊,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到那时候,你入狱了,问斩了,这一辈子玩完了。就会有别的男人来种你的地,住你的房,睡你的女人,打你的娃!”
民壮们都被震住了,夹着个腚一个屁也不敢放。男人两杆枪,自己一杆,儿子一杆。男人两块地,屋外一块,屋里一块。现在你两杆枪两块地都要充公没收,连脑袋都要砍?这……这……早知道打死也不接这差使啊……
风雪的呼号声中只听见丁浩一个人嘶哑的咆哮声:“现在豁出一场辛苦,把粮食送到广原去,回去少不了你的赏钱,以后你还能拍着胸脯子跟你儿子吹牛:当初要不是你老子我,广原十几万大军可就吃了大亏!”
这里是一片旷野,声音没有回荡,丁浩嘶哑的声音吼出来,刚刚传进人的耳朵,就完全消散在空气中,正因如此,反而增添了一种狠厉果决的感觉。上千人的队伍终于起了一丝骚动,听了丁浩的话,他们开始意识到,这绝境已不是丁家一家的绝境,他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蜢蚱。
“丁……丁管事……”一个民壮怯生生地道:“我们吃苦出力没关系,这一辈子咱们卖的就是力气,可以前再苦再累,到了寒冬腊月也是在炕头上猫冬的,压根就没干过这活儿呀。这么大的雪,一抬腿就是齐膝深,那些四条腿的牲口还能撑一阵儿,我们可是两条腿的人呐。”
“人?活得下去才能当人!”
丁浩站在一块大石上放声疾呼:“退是死,进有生,在粮食运到广原之前,谁都就别拿自个儿当个人。从现在起,我们是骡子,我们是马,我们就是两条腿的大牲口!”
丁浩说完,跳下石头,奔到一个雪爬犁前面,把一根纤绳搭在肩上,使劲抽了一下已拴好纤绳的大骡子,喝道:“走啊!”
丁玉落眼圈红红的,二话不说疾步奔去,拉起另一根纤绳,与他并肩站着,将纤绳挽了挽,也绷在了自己的肩头。
丁浩帮着骡马拉着雪撬,大声喊道:“别偷懒,使劲儿走,这玩意儿刚拉起来沉,只要速度快起来,那就越来越省劲儿……”
柳十一脸红脖子粗地站了出来,就像喝了一坛子酒,振臂高呼道:“是个爷们儿的,都跟我上啊,粮食运到了,咱扬眉吐气地做人,运不到,就他妈的去当丧家犬!”
“上啊,咱们拼了!”众民壮家丁们在生死攸关的刺激下,惰性全消,终于被激发出了全部的血性,他们红着眼睛一拥而上,纷纷抄起了纤绳,茫茫旷野中,迎着凄厉的北风,一步一步向广原进发。
一切,为了生存。
“阿呆……”
丁玉落和丁浩肩并着肩,倾斜着身子,拉着装满粮食的一辆简易雪爬犁,压着嗓子叫。
“嗯?”丁浩抿着嘴,颊肉绷得紧紧的,目视前方,脚下有力地向后蹬着地,纤绷得紧紧的。
丁玉落小声道:“阿呆啊,其实……你说的是不对的,粮食要是运不到,只会治我丁家人,不会罪及这些民夫车夫的。”
丁浩的眼神微微一闪,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可是他们不知道啊……”
第一卷 霸州丁家 第026章 月朗星稀
深夜,风停雪住,车队也停了下来。粮袋被摆的到处都是,脚夫民壮们横七竖八地倒在粮袋垫底,上搭帐蓬的雪地上,皮袄衣袍裹得紧紧的,只在鼻头处留了一道缝隙,睡得极其香甜。
丁浩浑身的骨头都像要散架了似的,明明累到了极点,偏偏睡不着。他的心里就像点着了一把火,精神一直保持着亢奋状态,不知是因为喝了冯大掌鞭酒葫芦里的酒,还是因为自己指挥着一千多号人进行这样的壮举,而萌生了前所未有的激情。
臊猪儿已睡得熟了,整个人都蜷缩在衣袍被褥里,发出轻微的呼声。丁浩却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的走出了帐蓬。
月朗星稀,清风徐来,神志为之一清,心中那团火似乎也被抑制住了,旁边有几个用来压帐角的粮袋,正是背风的地方,丁浩裹紧了皮袄,走过去躺在粮袋上,长长地吁了口气,仰望着天上的星辰……
丁玉落还没有睡,当队伍安顿下来之后,她拖着疲乏的身子,直到整个就宿的营地完全地安静下来,这才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走,可回到帐中没有多久,就又放心不下地走出了帐蓬,绕着营地久久徘徊。
她不知道这段时间又赶了多久的路,距广原还有多少距离,到处都被白雪覆盖,他们又是迷了路从旷野中直接穿插过来的,仅能明确大致的方向,连冯大掌鞭都不知道具体到了什么地方,她如何放心得下。
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徘徊了许久,她想的最多的就是丁家的安危,由此,她也想到了父亲的不易。她仅仅是运了一次粮,就遇到了这么多的难题,如果不是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丁浩出面,就凭他们这些从未出过远门儿的主人、管事,恐怕整支队伍现在还在清水镇里打磨磨。父亲当年赤手空拳打下这份家业,又该吃了多少苦。
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转着,心里沉甸甸的,过了许久,她才重新走回营地里面,正向自己的帐蓬走去,忽地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歌声。丁玉落顿时一诧,深更半夜的,人人累的半死,怎么可能有人唱歌?难道有鬼?
丁玉落强抑惊慌,侧耳听了半晌,然后握紧宝剑轻轻走去。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凄厉的北风吹过
漫漫的黄沙掠过
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
报以两声长啸
不为别的
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谁?”一声轻喝,歌声戛然而止,丁浩忽地一下坐了起来,静了刹那,低叫道:“大小姐……”
“阿呆?丁浩!”丁玉落循声走向:“你怎么还不歇息。”
“我……睡不着。”
“我也是……”丁玉落轻叹一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你唱的什么,很古怪的调子,不过……很好听……”
“哦,这是一首……北方草原上的歌。就是告诉我爬犁这种东西的那个老乞丐唱过的,调子很……特别,所以我就记住了。”
丁玉落道:“这乞丐既识得极北之地百姓所使的爬犁,又会唱这样苍凉激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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