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生莲
雁九皮笑肉不笑地道:“使得使得,当然使得。老奴还道是什么大事呢,不就是回府居住么。大小姐只消遣个使唤丫头回去吩咐下来,老奴自会备了车马来迎,大小姐又何必煞有介事地唤老奴来呢,呵呵……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小姐就算回去,怕也住不了几天了,如今丁家大宅已不姓丁了,过了年关,就得交出去。回去……只怕是触景伤情啊……”
丁玉落强抑怒火,攸地坐直了身子,寒声说道:“大胆,你在奚落本姑娘么?出售祖宅,这是何等大事,岂容承业一人做主。这售屋的契约,做不得准!”
“哈哈……”雁九怪笑一声,装出来的谦卑模样一扫而空,他把腰杆儿一挺,大模大样地走过去往丁玉落的下首一坐,撇着胡须笑道:“大小姐,这白纸黑字儿,可不是想取消就取消的。”他微微向前一探身,脸上的笑容便带上了几分冷意,不阴不阳地道:“那是要吃官司的。”
看着丁玉落隐忍不发的怒意,雁九直起腰来,往椅上一靠,嘿嘿笑道:“再说……这个家可由不得大小姐你做主。”
丁玉落针锋相对,冷笑道:“我做不了主,大少爷却做得了主。”
“哦?”雁九笑得颇有几分皮里阳秋的味道:“大少爷么,自然是做得了主的,可是……大少主如今还能做主么?”
“我为什么便不能做主?”
里屋突然传出一个声音,虽然中气不足,略有虚弱,却不失威严。
雁九就像被马蜂蜇了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虽然已经有半年不曾听到这个声音,但这声音他绝不陌生。他本以为一辈子也不会再听到这个人说话了,此时骤然听到,饶是他心机深沉,也不由得脸上变色,惊骇莫名。
小源推着一辆藤椅轮车从房中慢慢走了出来,丁承宗腿上搭着一条毯子,竭力坐直了身子,双眼炯炯,不怒自威。
雁九一见丁承宗便如遭雷殛,惊得面色如土,他指着丁承宗,两眼凸出,“嗬嗬”半晌,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大少爷醒了,丁承宗醒了,这怎么可能?一时间雁九如坠千层雾里,那毒不是绝无解药的么,他怎么忽然清醒了?
雁九素来深沉多智,骤然惊此巨变,心中一时也没了主意。正不知所措的当口儿,丁承宗已淡淡吩咐道:“玉落,你们先出去。”
“大哥……”丁玉落担心地看了他一眼,丁承宗仰天一笑:“哈哈,你担心什么,我既已醒来,便再没人能害得了我。”
他冷笑着瞥向雁九,不屑地道:“这个狗奴才,顶多在背后煸风点火,撺掇那个不成器的二少爷去做些混帐事,他敢对我怎样?你们出去!”
“好。”丁玉落无奈地答应一声,带着小源退到厅外,顺手把房门带上。
“雁九!”丁承宗忽然沉喝一声,雁九下意识地便是一哆嗦。
他幼怀大志,潜伏在丁家,初时是为势所迫,逃避七宗五姓的追捕,后来则是想要来个李代桃僵,借丁家势力恢复自己家门的荣耀,自始至终,他就没把自己看成一个奴仆。可是,就算是作戏,这二十多年的假奴才做下来,对“主子”也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一种敬畏之意,丁承宗一声沉喝,他自然而然地便生出了畏惧之意。
“雁九,你没想到我能醒来吧?当日……看到那丑陋不堪的一幕,我气怒攻心,昏厥过去,好在我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又得玉落悉心照料,为我延医问药,天可怜见啊,今天,我终于醒了过来……”
他目视雁九,双眼直欲喷出火来:“想不到,这才半年的功夫,我丁家……被那不肖的兄弟折腾成这般模样,你……”他一指雁九,怒斥道:“你媚主惑上,为虎作怅,也是难辞其绺。”
雁九心中急急转着念头,脸上却做出畏惧失措的神情,连连摆手,惶恐地辩解道:“大少爷,老奴……老奴只是一个下人罢了。虽然极受二少爷宠信,其实在外面也不过是狐假虎威而已,哪里真能做得了二少爷的主啊,求大少爷明察。”说着把袍襟一撩,“卟嗵”一下就跪了下去,叩头如捣蒜。
丁承宗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的神色和缓了一些:“哼!我谅你这老奴才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他脸颊抽搐了一下,难抑话中的恨意:“今日我让玉落诳你来,就是要给你一条悔过自新的道路,你若听我吩咐,我便网开一面,饶过了你。否则,我不但要把你这老杀才逐出府门,还要送官究办,治你一个恶奴欺主之罪!”
雁九跪在地上,藉着叩头的掩饰,心中暗暗思量:“看来丁承宗还以为他是气极攻心方才晕厥,这么说,他知道的实在有限。也不知他把我诳来到底意欲如何?他今日刚刚醒来么……那就是说……知道他苏醒的也只有他身边几个人?”
想到这里,雁九眸中闪过一丝阴柔的狠意,但是他的声音却更加惶恐了,浑身颤抖着道:“是是是,老奴糊涂,只为讨好二少爷,做了许多糊涂事,可……可老奴不明白能为大少爷做什么事。二少爷不管做了多少错事,终究是大少爷的亲兄弟,大少爷既然醒了,为何不唤来二少爷直斥其非,却……却召来老奴呢?”
“亲兄弟?哈哈哈哈……”
丁承宗发出一串悲愤的笑声,笑声一止,他拍着扶手怒声斥道:“老杀才,你还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么?罢罢罢,就当你原来毫不知情,可我昏迷这半年多来,承业与那贱人勾搭成奸,私通款曲的事还能瞒过你不成?”
他怒目圆睁,森然喝道:“你当真半点不知?”
雁九恍然道:“老奴……老奴明白了,难怪大少爷把小姐也遣了出去,大少爷是不想……让大小姐知道这桩家丑么?”
“哼!”丁承宗发出一阵粗重的喘息声,显然正在强抑怒意。
雁九眼中诡谲的目光微微一闪,试探着问道:“大少爷可是想要惩治他们,又不想把这桩丑闻张扬开去,闹得满城风雨,丢尽丁家脸面,所以……想要老奴将功赎罪,帮助大少爷对付他们,是么?”
丁承宗冷笑道:“你这老狐狸,果然一点就醒。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你若听我吩咐,过往之事,我便概不追究,待我惩治了那对奸夫淫妇,你照样还是丁家的大管事。”
“呵呵呵呵……大少爷宽宏大量,老奴先谢过少爷了。”雁九听明白丁承宗的用意,一颗心便放了下去。他慢慢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抹令人心悸的笑容:“人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此话真是一点不假。老爷好面子,一辈子好面子,结果是害人害己,想不到大少爷你与老爷也是一般无二啊……”
丁承宗又惊又怒地道:“你这老杀才好生无理,在说甚么?”
雁九阴恻恻地笑着,爬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掸着袍上的尘土,摇头叹息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呀大少爷,其实你一醒来,就应该马上报官。老婆偷人嘛,偷的还是自己的小叔子,颜面虽然丢光了,可你的性命,你的家业却可以保全呐。嘿嘿,可你偏偏还以丁家大少爷自居,以为自己可以掌握整个丁家,居然异想天开地要找我帮你对付二少爷……”
他微笑着眯起双眼,眼中射出针一样的锋芒,慢声细语地道:“大少爷,小姐没跟你说吗?天已经变了,丁家完了,霸州丁氏如今是众叛亲离,丁家大院里现在留下来的人,都是我的心腹。你以为……只要端出你大少爷的身份,便能说一不二了?大少爷,依老奴看来,有时候,聪明人真是会做蠢事的,而且是蠢不可及……”
丁承宗又惊又怒,大喝道:“雁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与我说话。你可知玉落她们就在门外,我只要招呼一声,你这老杀才后半辈子就得在大狱里度过……”
雁九不屑地冷笑道:“她们?她们能济得了什么事?丁家在这里虽已是首富,可是这里先天不足,再发展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更大的前程。本来,我只想裹挟了丁家的财产往开封去,你是一个不省人事的残废、再加上大小姐一个女流之辈……我本想饶过了你们。不管怎么说,你们总算是老夫看着长大的嘛,既已与我无害,我也不想太难为了你们,可惜呀……自作孽,不可活呀……”
他惋惜地摇头,脸上露出阴狠的笑意,说道:“如今你既醒了,我只好让你永远长眠下去,至于大小姐、小青、小源她们这些知情人,拜你所赐,也是活不成了。”
丁承宗大怒:“民心似铁,官法如炉,你这奴才,还敢恶奴害主?就不怕王法惩治么?”
雁九仰天打个哈哈,笑道:“怕,当然怕,老奴还要体体面面地做人呢,又不是要落草为寇,怎么会不怕?可是王法能奈我何?我只要放出风声,说大少爷你要与二少爷一起迁往京城,只因身体不便,所以先行上路,那便足以瞒人耳目了。如果要永绝后患,再放出风声说你入京途中,遭贼劫杀,那就再无半点破绽了。”
他笑微微地道:“老奴这么做,可是仁至义尽了呀。要不然,大小姐、小青、小源三个千娇百媚的黄花大闺女,随便往哪处青楼里一卖,我照样不怕她们能对我不利,还得捞上一笔银子回来,丁家大小姐明珠蒙尘,混迹风月,那丁家才是永远蒙羞呢。”
丁承宗戟指怒道:“雁九,老匹夫,你好大的胆子!”
雁九笑眯眯地道:“不错,老夫的胆子的确很大,做了很多胆大包天的事来。你以为,你是气厥昏迷直至如今么?错了,错了,大错特错,那是老夫一手促成。不但你是老夫下手害的,就是你那自作聪明的糊涂老子,也是老夫下手害死,你说老夫的胆子大是不大?”
“你……你……”
如果说丁承宗方才的惊怒只是伪装,现在亲耳听到父亲之死、自己之病,都是被人下毒所致,丁承宗再沉得住气,身子也不禁发起抖来,他的脸色变得异常骇人,怒视着雁九,嘶声说道:“你……居然是你?你已做到大总管,在我丁家,除了我丁姓人,再无人比你高贵,就是我丁家,也从没有把你当成外人。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处心积虑、甘冒王法,做出这样的事来,就算捧了二少爷做家主,对你又有什么更大的好处,值得你这样去做?”
雁九嘻嘻一笑,悠然笑道:“大少爷,你想不出其中的缘故么?老爷当初也是想不出,老奴心软,不想让他不甘而死,便告诉了他,老爷听了之后那副表情……呵呵呵,可真是精彩啊。现在大少爷又问起来了。大少爷,你觉得……二少爷就一定是你的亲兄弟么?”
丁承宗本来脸色胀红如血,听了这句话血色攸地抽离一空,变得一片惨白,与此同时,内室也“嚓”地传出一声轻微的异响。丁承宗茫然刹那,颤声问道:“雁九,你……你方才说甚么?”
雁九耳力甚健,已然听到房中隐约传出的一点轻微的声音,这点声响登时引起了他的警觉,他目光一闪,当机立断,不答丁承宗的话,却猛地一个健步向他扑去,抬手一掌便斩向他的脖颈,身法竟是快如闪电。
丁承宗从未想到雁九居然会武,大骇之下抬手去挡,同时大喝一声:“来人!”
他毕竟缠绵病榻半年之久,肌肉已然松驰,臂上的力道连以前的三分都没有发挥出来,伸臂一格,一股大力袭来,丁承宗足下无根,藤椅向后便倒,这时门帘儿一掀,从里屋蹿出一条人影,快如鬼魅,他伸手一托,扶起藤椅,斜斜一脚踹向雁九,迫退了他的身子,随即猱身而上,“噗噗噗”,弹指之间,二人已交手不下十余合。
这时大门咣的一声便被踢开,解去外衫,穿着一身雪白劲装,娇躯刚健婀娜的丁玉落听到大哥呼喝,亦杀气腾腾地持剑闯了进来,就见高大已被摁倒在阶下,小青持着一口剑正抵在他的后心上。
那突然蹿出的身影与雁九拳来脚往连战十余合,双掌一撞,各自飘身退开。雁九看清那人模样,不由脸色大变,失声叫道:“丁浩?”
杨浩也是满脸惊容,失声道:“你竟然会武?”
雁九不但会武,身手还很高明,一见杨浩出现,丁玉落也是一身劲装,雁九就知道早已落入人家算计之中。他一生行事,唯谨慎二字,既知中计,方才交手又发现杨浩一身武功十分神妙,招术精奇尤在其上,立即萌生退意,当下再无二话,纵身便扑向迎门而立、仗剑当胸的丁玉落。
杨浩大喝一声,举步便追,狠狠一记重拳捣向他的肋下,与此同时,丁玉落也挺剑向雁九当胸刺来。雁九赤手空拳,只得侧身避剑,架开杨浩一拳,这一来二人便再次缠斗在一起,脱身不得了。
一时间,宽敞的客厅中,二人兔起鹘落、攻守变幻,紧紧缠斗在一起,旁人连插手的余地都没有。继嗣堂设立的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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