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生莲
一只鞋子扔过来,狠狠打在罗冬儿的头上,把她盘发的木钗打落,头发顿时披散下来,显得更加狼狈。
“你们住手!不要打了,滚开!”丁玉落恼了,冲到近前扫开几个想要趁机在罗冬儿身上占些手脚便宜的无赖闲汉,厉声喝止。就这时,门口又是一声大叫:“那不要脸面的小贱人在那里!”原来是董李氏领着她的几个兄弟叔侄们到了。
“丁老爷,这贱人……不守妇道,败坏董家家风,与人做出芶且之事,奴家要把她绑回去教训,若有冒犯之处,丁老爷莫怪。”
董李氏虽刁蛮,却不敢在丁庭训面前放肆,这里是丁家,哪轮得到她撒泼。就她那帮兄弟叔侄,仗着董家男丁众多,平时横行乡里,也是少有人敢惹的人物,可是如今进了丁家大院,也有些畏畏缩缩的模样。
丁庭训不知在想些甚么,神思恍惚,一脸怔忡,居然没有回答。
董李氏自觉说辞得当,但是丁老爷居然不置一辞,不觉有些尴尬。丁老爷不发话,她哪敢在丁家抓人,可是她在村里刁横惯了,如今又是管教自己媳妇儿,就这么铩羽而归?以后还有脸见人么。
正不知所措的当口,柳十一得了丁承业一个眼神,立即上前装腔作势地道:“董李氏,你家的媳妇儿忒不懂事,竟然跑来丁府说出许多惊世骇俗的话来。你快快把她领回去好生管教管教,免得再在人前丢脸。我家老爷正在处理自己家事,哪有闲心理会你家的事情?”
董李氏得了自己姘头儿这话,顿时心花怒放,连忙陪笑应是,她一摆手,便唤过两个侄儿,想把罗冬儿抓走。
“放开,不用你们抓我!我说过了话,自会随你们离开!”罗冬儿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勇气,可是忽然之间,她却觉得,自己这个样儿才像是活着。
她吸了口气,提高嗓门大声说道:“丁老爷、各位父老乡亲、大叔大婶儿,罗冬儿是个守寡的妇人,若非说的是实话,断无为了包庇一个偷奸无行的小人往自己身上泼污水的道理。
昨夜,浩哥哥与我罗冬儿是在一起的,我们望见丁家庄院里燃起火把,这才惊觉有事,浩哥哥便送我去了刘家,然后返回丁府。罗冬儿今日所说,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假!”
高二叫道:“你这个无耻的小贱人,为了维护一个贼汉子……”
罗冬儿慢慢转过头,虽然一身狼狈,可是那双眸子仍清澈如水。
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凝视着高二的模样,高二叫嚣的嘴脸慢慢收敛起来,那举在空中的手一时也不知该缩回去,还是放下来,神情便有些尴尬。
罗冬儿微微笑了笑,轻声细语地问道:“浩哥哥不曾娶妻,罗冬儿孀居待嫁。浩哥哥喜欢了奴家,奴家喜欢了他,奴家要把这辈子都送了给他,碍着你高二甚么了?”
“我……我……”高二被她此时焕发的容光所慑,竟然说不出话来,那两个脚后跟便悄悄地向后挪动。
罗冬儿说完,重新转向丁浩,款款地向前行了几步,把自己呈露在阳光之下,她整理了一下衣衫上的垢物,拂顺了散落下来的头发,将那一头秀发重新盘起,然后便自怀中摸出一个钗儿来,将那一头秀发簪住。她那从容的动作、娴美的神情,令得丁家大院里几百号人都呆呆地在那儿看着,作声不得。
那支簪子,正是丁浩当初送给她的那支,价值不过四文钱。丁浩痴痴地看着罗冬儿的动作,耳边响着李大娘的那番话:“阿呆啊,你相过了人家,就送一支钗子过去,人家姑娘要是当着你的面把钗子插在头上,就叫‘插钗’,那就是愿意以终身许你了……”
“冬儿……”丁浩颤声地叫。她的发丝还是有些凌乱,额头被一个闲汉用石子打得乌青了一块,肩头上也落了一些肮脏之物。可她认真的、甜蜜的模样,就像一个待嫁的新娘……
罗冬儿簪好了头发,向丁浩璨然一笑。
丁浩从未见过一个女人似她此时这般,笑得那么可爱,笑得那么动人,一潋柔波,撩了风动,软了尘心。
不知不觉,泪水已模糊了他的双眼……
第三卷 莲子始生 第068章 人生有八苦
看着罗冬儿说完,在无数双各具意味的眼光中,以前所未有的勇敢挺起胸膛走出丁家大院,丁浩心怀激荡,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那插钗相许的一刻,牵动了他一世的心肠。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什么伤、什么痛,也都烟消云散了。
丁玉落钦佩地看着平素在她眼中总是柔柔怯怯、像只胆小的兔儿似的罗冬儿离去,立即带着一丝欣喜向丁庭训说道:“爹爹,如今已真相大白了。昨夜,丁浩是与董小娘子在一起,丁浩始终不肯说出他昨夜在哪里,是因为顾及董小娘子的名节,所以宁可自己背负受冤的罪名。”
丁承业眼珠一转,冷笑道:“姐姐话不可说的太满,难道那罗冬儿就不可能撒谎?”
丁玉落道:“如果昨夜他们不是在一起的话,董小娘子有什么理由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件事来?为钱还是为了什么?就算她与丁浩相好,有心搭救他,那也得分什么事情,她会因为丁浩夜入后宅,偷奸女子这种无耻恶行为他出头,不惜让自己身败名裂吗?爹,丁浩一定是冤枉的,女儿觉得,这里面别有隐情,咱们不可冤枉了好人。”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丁庭训仿佛最后一丝力气也没有了。他的身子其实早就撑不住了,全靠一股仇恨和怒火撑着。如今董小娘子当众自承与丁浩的私情,以丁庭训一生阅历,像董小娘子那样的人,在他面前就像一汪澄澈见底的泉水,哪里还能看不出她说的话是真是假。可是……如果董小娘子所言属实,那么……昨夜偷入媳妇儿房中的又能是谁?
“丁老爷聪明一世,你只须仔细想想,就该知道谁有理由害我,何须问我呢?”想起丁浩这句话,丁庭训一阵头晕目眩,心头掠过一阵寒意,如果不是雁九扶着,他就要一跤瘫坐在地了。
丁玉落急道:“爹,你说话呀,你听到女儿的话没有?”
丁庭训脸上慢慢泛起一片难言的苦涩,他刚想说话,就听一旁廊下的那个庄医郎中气急败坏地叫道:“老爷,老爷氏……杨氏她……身体久病在身,过于疲弱,如今心火引发旧痴,已是救不得了。”
“甚么!”丁庭训大吃一惊,也不知哪儿突生了一股力量,急忙抢过去冲到杨氏面前,丁浩闻言也大为紧张,急叫道:“娘,娘,你怎么了?”
只见杨氏软软瘫卧在地,已气息奄奄。丁庭训不由自主地屈身伏下,神色紧张地叫道:“杨氏……”
“姑爷,婢子……恐怕是……不行了……”
“杨氏……”,这半辈子,丁庭训厌了她半辈子,只恨她不早死,现在听这话,却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好像心口里突然被掏走了一块东西,空空落落的。
“姑爷,婢子对不起你,如果婢子……当初听了你地话,不……不留在丁府,夫人就不会发现……她就不会……走,也就不会死……这是……这是婢子造的孽,一……一辈子……都还不完的……债啊……”
丁庭训听的鼻子有些发酸,姑爷这个称呼,一下子把他的记忆带回了他年轻的那个年代。一个春天,效外踏青时节,那位温柔美丽的小姐,和她身边那个俏皮可爱的丫环,往日种种,清晰浮现,无数心酸,涌上心头,丁庭训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跟眼前这个女人说话。
丁浩使劲挣着绳索,嘶声道:“我娘怎样了,放开我!放开我!娘……”
杨氏嘴角露出一丝心酸的笑意:“姑爷,其实……婢子……只想留下服侍姑爷、姑娘,没……没想害你们,要是早知会有……那样的结果,婢子一定会走的,一定会走……”
她艰难地转过头,看着焦急望向她的儿子,低低地道:“姑爷,求你……饶过了他吧,婢子身份……卑贱,可他……毕竟身上流着是你的血脉,求你……求你了……姑爷!”
杨氏忽地一把攥住了丁庭训的手,丁庭训吃了一惊,下意识的便想挣脱,可他手腕只一动,却又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但是杨氏却只一攥,仅仅这一攥,然后那手便无力地松开,软软地垂了下去。丁庭训抬眼望去,杨氏已溘然长逝,嘴角还噙着那丝辛酸的笑意。丁庭训的一颗心顿时如堕无底深渊。
“娘……”,丁浩虽看不清具体情形,可是从他们的神情,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忍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热泪纵横。院子里静了下来,数百号人鸦雀无声,就只听得丁浩一人的哭声。
丁浩痛哭半晌,忽地一甩眼泪,大声咆哮道:“丁庭训,你这老匹夫!你干的好事。这天这地、这院中所有的人都是我的见证:今日有负于我的,来日我必一一索还。今日有亏于心的,终会遭到我的报应!”
“狗奴才,如此嚣张,竟敢出言恐吓!”
丁承业恼羞成怒,欺身上前便要掴他,丁庭训厉喝一声:“住手!”
“爹,你……”
丁庭训说道:“解开绳索,放他下来。”
雁九、柳十一齐齐一惊,同声唤道:“老爷……”
丁庭训方才因杨氏之死而波动的神情已经恢复了从容,淡淡一笑道:“我丁庭训这一辈子什么风浪没有见过,会怕了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放他下来!”
柳十一心有不甘,吃吃地道:“老爷,那董小娘子恋奸情热,所言未必便属实。这事儿……总得查个水落石出才好,咱们这就放过了他?”
丁庭训眼皮一抬,只是森然道:“这丁家,如今还是老夫作主么?”
柳十一心头一寒,不敢再说,连忙退后两步,摆了摆手,几个家丁立即上前为丁浩解开身上绳索。
绳索一解,丁浩便扑过来抱住杨氏,再度痛哭起来。这个一生坎坷的妇人,严格说起来不算是他的母亲。可是自打他到了这个时代,对他最关心、最呵护的就是这个妇人。
在杨氏心里,或许她疼的仍是以前那个丁浩,但是感受到她一颗慈母之心的,却是眼前这个丁浩。他是真的把杨氏当成了自己的亲娘。自己没有为她带来几天好日子过,反而因为自己让她送了性命,这让丁浩情何以堪。
丁玉落听他一个偌大男儿哭得心酸,一旁陪着只是落泪,她几次上前想要解劝,可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她丁家的人,她有什么脸面上前宽慰他?
丁浩抚尸长哭,半晌之后,忽地一挺身跳了起来,丁玉落吃了一惊,只当他心怀怨恨,要伤害自己父亲,急忙闪身拦在父亲身前。
丁浩一步一步走上前来,走到丁玉落身前两尺,方始站住脚步,越过她的肩膀看着丁庭训。
丁玉落讷讷地道:“丁……丁浩……”
丁浩也不看她,只是伸出一只手,眼睛仍是盯着丁庭训那张苍老的脸,冷声道:“拿来!”
丁庭训一愣,问道:“甚么?”
丁浩一字字地道:“卖身契!”
丁庭训愣然半晌,轻轻摇头。
丁浩大怒:“怎么,你要食言?”
丁庭训脸皮子一阵抽动,半晌才低低地道:“卖身契……那份卖身契,十九年前就已被老夫烧掉了……”
丁浩吼道:“你还敢骗我!”
丁庭训抬起头,看着这个流着自己血脉、却从不曾做过自己一天儿子的青年,丁浩的唇上还有稚子少年的茸毛,可是他眸中刚毅、冷峻的神韵,已经酷似自己年近三旬时的神韵,带着几分沧桑。
丁庭训苍老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感伤:“老夫没有骗你,也没有必要骗你。她的卖身契,早在十九年前就已经烧掉了。老夫……因为做了糊涂事,所以给了她一笔钱,并且当着她的面烧了卖身契,希望她能离开,但是……她不肯……”
丁浩的手慢慢地、无力地滑回了身侧,他看得出,丁庭训说的是实话,丁庭训也实在没有必要强要留着一个死人的卖身契。
他在丁府滞留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给娘挣回一个自由的身份。可是现在他才知道,那张卖身契早就不存在了,早在十九年前就已被烧成了灰烬。自己的老娘早已是自由之身,随时可以离开丁府。
但是那张卖身契却又没有烧毁,它一直放在杨氏的心里。为了一个女子对她心仪的男人,还是为了深藏骨中的一种奴性,亦或是出于歉疚而宁愿留在丁家,现在已经无从考究了。他只知道,那张卖身契,除了杨氏自己,没有人毁得掉……
他默然半晌,点点头,倒退着走了几步,慢慢解开腰带,将丁府执事穿着的那件外袍解开,双臂一张,任那身已经被抽得破碎,血迹斑斑的袍子慢慢滑落在地。
丁玉落见他怪异举动,不禁又惊又怕,以她武功若是动起手来,丁浩绝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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