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生莲
城如孤岛,战阵如云,从山顶望下去,万千军卒,犹如一群群蝼蚁。曾经,他也是这些蝼蚁中的一员,如今,他已裹上黄袍,成为一朝天子。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不管他情不情愿,这双手必须得去染上那些鲜血,只因……他是天子!
赵官家眼望战场,忧心忡忡的当口儿,自然是看不到那千军万马之中,正有一只没穿军服的“小蚂蚁”,正匆匆走进程世雄的军营。程世雄隶属府州折家的西北边军,这次被征调来的主要任务是负责扫清北汉都城的外围州县,同时负责护送各路转运使押送来的粮秣供应。
放着这么一员虎将不用、放着与北汉人有丰富战斗经验的西北边军不用,而以禁军打头阵,赵官家自有他的一番打算,他不但想要一举拿下北汉,还想彰显军威、敲山震虎,软硬兼施地逼迫西北两大藩镇武装折家和唯折家马首是瞻的杨家放弃兵权。
程世雄乐得轻松,外围县镇的北汉武装被他逐的逐、杀的杀,扫清了外围便来军前报到,未得府州折家示意,他也从不主动请缨参战。这几日攻防愈发的猛烈,负责攻打西城的禁军伤亡太过惨重,赵官家不得不把他们撤下来休整,程世雄这才承担起了攻打西城的任务。
说起这程世雄,倒真是一员天生的战将。像他这种人,天生就是为了战场而生的,并不在他兵书读过多少。赵括有一个用兵如神的父亲,他自幼所习兵书之繁,天下名将少有能辩得过他的,可是真上了战场一无是处。孙武与他有些相似,可是同样不曾自小卒做起,甫任大将,就能百战百胜。
没读过几本兵书,全凭战场厮杀、血火磨炼而无师自通,精于战阵的,本领也不在“科班”出身的名将之下,从一小卒开始的杀神、战神、不败之神白起,连字都不认识、只识弯弓射大雕的铁木真,就是这样的名将。程世雄和他们是一路人,若非真有大本领,他不会有那么多甘心效死的部下,也不会被折家委以重任,以外姓人的身份独领大军镇守西陲。但是直到今日之前,他是北汉都城下最清闲的人。
如今领了攻打西城的任务,程世雄倒也没有敷衍,他集中了数十架抛石机,猛攻城池一点,轰塌一处城墙,轰坏了西城的大门,然后亲自挥舞长戟领兵冲锋。
敌之弱点,就是我军攻击之要点,策略原本没错,然而城中守军占据地利,不需要多少兵马,就能把这个缺口封锁的严严实实,以程世雄之骁勇,连番发起冲锋竟也不能寸进,反丢下许多尸体。
杨浩随着军中小校来到他的身边时,程世雄刚刚中箭自阵前退了下来,阵中战鼓犹在轰鸣,程世雄赤着黑黝黝的脊梁,露出一身钢铁般的肌肉,身上又是汗又是血。一条比得上杨浩大腿粗的胳膊刚刚拔去箭头,血肉模糊一片,正有一个军医满头大汗地给他包扎。这军医倒不是医术低微,也不是头一次上战场见不得血,可是碰上程世雄这么难侍候的主儿,他想不冒汗都不成。
程世雄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儿,军医一旁哈着腰儿给他清理血污、敷药包扎,但是这位程大将军却不闲着,坐在那儿虬髯如刺,二目环睁,声若霹雷地大声咆哮,两条手臂不时挥舞起来,把那郎中带得东倒西歪:“直娘贼,这天杀的北汉贼寇只会暗箭伤人,怎不出来与某家决一死战。”
“你去你去,再调几架抛石机来,把他们的城门给俺老程轰塌了。”
“把左营调下来歇息,换右营上,他用暗箭伤人,老子就用车轮战拖死他,俺看这城还守得到几时。”
“报!大将军,箭矢不够用了。”
“滚你奶奶的,这种事也要禀报本将军?你成亲的时候要不要本将军替你去钻洞啊?箭矢不够了就去官家行营讨要,皇帝老子能差饿兵吗?你这军需官怎么当的,不长眼睛的狗东西。”
在几名亲兵的轰笑声中,那军需官灰溜溜地跑开了,程世雄听见前边杀声松懈,忽又跳将起来,大喝道:“你奶奶个熊,怎么松了劲儿,把俺的亲兵卫队拉上去督战,敢临阵胆怯者,杀无赦!”
有人急道:“大将军,非是将士畏战,乃是箭矢不足,无法压制城头敌军,待箭矢运到便再度发起进攻。”
就这当口儿,杨浩到了。那带路的小校急急上前抱拳禀道:“报……大将军,您府上来人啦。”
“啊,来的什么人啊?是俺老娘有事还是俺那混账儿子惹事?”程世雄忽的一个大转身,胯骨轴子一撞,把那费尽了心思还没缠上那条绷带的老郎中撞出去足有三尺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哎哟,对不住,你看你这老头儿,也不注意着点儿。”程将雄一步便跨过去,像拎小鸡儿似的把那老郎中拎起来,扭头一看,不由奇道:“咦,竟然是你,你怎么来啦?”
那老郎中擦擦额头冷汗,赶紧把那缠了几圈,马上就要耷拉到地上的布条捡起来继续给他包扎,程世雄回头吼道:“你奶奶的,当老子的兵死不完么?还在擂鼓。给俺息鼓,鸣金,暂歇一时,待箭矢送到再行攻城。”吩咐完了转身又问:“你怎么跑到两军阵前来了?”
杨浩急忙上前道:“大将军,在下听闻将军出征,有心前来军前效力,可惜我赶到广原时,大将军已然出兵了,在下不愿在广原吃闲饭,央了老管家帮忙,特来军前报到。”
程世雄顿足道:“可惜,可惜,你怎不早来,俺还当你留恋家园不愿从军呢。”众人面前,他也不便说的太细,当下又大步走回自己座椅,那老郎中扯着布条儿被他一路牵了回去,程世雄粗声大气地道:“你来你来,如今战事正急,俺可没空儿安排你,只是此时入得军中,却没有轻闲自在的事儿给你做,你虽然是俺家恩人,这一旦从军,一切便要依军法,俺老程对你也讲不得情面,你可知晓?”
杨浩听他允了,心中大喜,忙跟进几步,长揖道:“属下知道,不管什么职司,杨浩都心甘情愿接受。”
“嗯,那就好,咱们话说明白了才好做事。嗯?杨浩……你几时改了名姓?”
杨浩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把事情匆匆说了一遍,其中许多内情自然无暇细说,不过大致情形也足以交待清楚了。杨浩说罢,慨然:“在下走投无路,唯一想到的出路,就是来投你程大将军。实话说吧,杨浩这番来投大将军,固然有效力之心,亦不免有避祸之意。如果大将军有所顾忌,但请直言,在下马上就走,绝不会令大将军为难便是。”
程大将军仰天大笑,豪迈地把手一挥,可怜那老郎中半天的辛苦又白费了:“这算个屁大的事,不就是杀了一对奸夫淫妇嘛,杀就杀了呗,瞧你那怂样,才杀了俩儿就这副模样,哈哈哈哈,俺老程手上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不是天不收地不管。”
杨浩听得一呆:“这夯货,该不是个法盲吧……”
他试探着道:“大将军可是……没有听懂在下的意思,在下杀人和大将军您在战场杀人是不一样的,如今霸州府恐怕已张贴了榜文,满天下的通缉我呢。”
程世雄把眼一瞪,嘿的一声道:“浩哥儿,你当俺老程是个大老粗,就连这点事体都不明白?杀人偿命嘛是不是?”
杨浩刚一点头,程世雄便重重地啐了一口:“啊……呸!俺老程手下亡命之徒多了去了,他霸州知府敢来老子地盘抓人?借他个胆子!你只管留下,纵不改名换姓,他们也得装聋作哑。以后只要你立下军功,俺老程便修书一封,叫他们销了你的命案,普天之下,照样叫你横着走!”
什么叫藩镇,这就叫藩镇。好大的口气,好大的威风!
杨浩欣欣然一揖到底,恭声谢道:“多谢程大将军维护,自今日起,杨浩甘为大人百战军中马前卒,披肝沥胆,但死无悔。”
杨浩此言方罢,就听一个清朗柔和的声音笑道:“好一个百战军中马前卒。韩昌黎诗中这句马前卒本指受人摆布、境况悲惨,让你这么一用,听来倒有一种‘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之风!”
第四卷 夺此千竿一池碧 第004章 夜袭敌营
杨浩回头一看,不由暗吃一惊,眼前这人正式说来虽只见过一面,可是想让他把这人忘了着实不易,此人正是当初在霸州曾经在赵县尉公房内有过一番言谈的那位程押司。这位程押司如今也身着衣甲,肋下佩剑,看来更添几分英气。
杨浩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了自己在霸州做下的案子,但程德玄笑吟吟的,仿佛既不知道他在霸州犯下的命案,也不曾听全他方才的说话,程押司径直上前,向程世雄抱拳行以军礼:“下官见过程防御使。”
“啊,原来是程都监到了。”那老郎中好不容易帮他把伤口包扎上了,程世雄挥挥手把他赶走,笑吟吟地站了起来。虽说两位的职衔还差着好几级,不过程德玄是皇弟赵光义的人,如今又在官家身边听用,些许礼遇还是要的。
一旁杨浩心想:“这位程押司怎么没有回汴梁城,却跑到这北汉城下了,都监?想必是升了官的,却不知具体负责些甚么。”
程德玄拱手道:“将军唤我小程便是,将军这是……负了伤了?”
“嘿嘿,些许小伤,就跟蚊子叮了没甚么两样,俺老程正在等着箭矢运到,箭矢一到,俺亲自带兵再度攻城,这座城就算是铁打的,俺也要敲它一个大豁口。”
程德玄道:“将军稍安勿躁,下官此番来,是奉了官家之命,请将军暂缓攻城。”
程世雄一愣,双眉一挑,勃然道:“程都监,官家这是何意,是信不过俺老程的本事么?”
程德玄失笑道:“将军也太沉住不气了。如今四城各路人马,都已有人去传谕,一概围而不攻,就地扎营,挖掘些陷马坑、多树些鹿角拒马防止城中守军偷袭,官家自有取胜之道。”
“哦?”程世雄听了颜色这才和缓下来:“既如此,那老程从命便是。”
程德玄这才睨了杨浩一眼,脸上似笑非笑地道:“这位马前卒兄,似乎你我在霸州府衙时曾经见过一面。哎呀,你看我这脑子,呵呵,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尊姓大名是……”
“在下杨浩,现投奔军中,在程将军麾下效力。”不管他程德玄是装傻还是有意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当此关头,杨浩只能如此说了。
程德玄一拍额头,一副恍然模样:“啊,不错不错,你这一说有些印象了,原来是杨兄,既投身行伍,你我今后就是军中袍泽了,呵呵呵,程大将军最是赏识人才,杨兄能在程将军麾下做事,前途无量啊。”
“哪里哪里……”杨浩谦逊一番,程德玄便对程世雄道:“大将军,官家的军令,下官已经传达到了,这就回去覆命。”随即又对杨浩微笑道:“杨兄,待此间大战事了,你我若有机缘,本官请你饮酒。”
“不敢不敢,应该是在下相请大人才是。”满腹疑惑地送走了程德玄,程世雄道:“浩哥儿,你怎认得此人?”
杨浩道:“属下在霸州时,他随陈观察去查霸州知府贪污一案,曾与属下有一面之缘。不过……那时他还是开封府押司,如今怎么做了都监?”
程世雄嘿嘿一笑道:“官家随口委的一个官儿,要他暂在军前参赞军机、料理军械军粮而已。浩哥儿,你既与他不熟,那老程倒要劝你几句,这人有事三分笑,无事笑三分,看来是一团和气,可是这样的人其实最是难交,你如今刚刚出来做事,在这样人面前,说话办事都要小心谨慎,切莫轻易托付底细。”
杨浩忙道:“多谢大人指点,方才他只是与属下客气一番罢了,哪会真的请我吃酒。还有,如今杨浩既投到大人麾下,那便也是军中一员,大人称呼属下可直呼名姓,万万不要再这么客气,行伍之中,一切但依军法,不讲个人情面,这可是大人您方才的教诲。”
程世雄哈哈大笑道:“好,那咱们就不叙私情,公事公办。如今官家下令,围而不攻,本将军要召集所部,部署下去。你刚刚投军,诸事不熟,暂且做一个亲军,跟在本将身边听用便是。”
“属下遵命!”杨浩的军式抱拳礼行得虽不标准,却也自有一股肃穆味道。
程世雄哈哈大笑,振声喝道:“甲来!”
立即有两名亲兵拿起他方才解下的盔甲,上前为程世雄披挂起来,杨浩如今虽也是亲兵,却是连甲胄也不会穿戴的,便只在一旁看着,盔甲披挂整齐,系上绊甲丝绦,挂上他那口吹毛断发的宝剑,又将头盔给他戴上,方才那个赤膊谈笑的粗犷大汉立时又变成了那个髭髯磔立,目光如电的黑脸将军。
杨浩看着,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羡意,但是更多的却是敬意,这才是真正的行伍之风,不知几时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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