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遗玉
脱逃,靠山村外赴京远去的兄弟背影,最后画面定格在八年前,在所有的一切开始之前,一株老树下——睁眼那一刹那,轻黄的麦田,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东升。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世上,是为了得过且过、混混度日,是为了看着那些恨意,却任由它们滋生?难道不是为了找寻上辈子不曾得到过的幸福,不是为了让他们一家四口变得更幸福吗?
这闪现在脑海的种种念头,不过只是一瞬间,看遗玉却仿佛感到时间静止了很久。身体先于卢智动弹之前,从软榻上起身,不高的个头,却足以在此时俯视蹲在地上,正在含怒看着他们的那人。
不知是否纱灯光照的原因,她的目光比起以往,要更亮堂几分,清脆的声音也更沉着清亮一一
“骨肉之情,生养之恩,那些东西,早在你决心拿我们成全你的大义时,便由你自己抛弃了。你记住,我们活着,但是与你无关。”
这几句话,她说的认真且冷静,不是气话,也不是刚才卢智那种故意的挑衅,却恰恰戳中了对方的骨心——血浓于水,当日在龙泉镇,房乔便是这样强调,这时恼羞成怒,竟又拿了他们无法抹去的血缘关系来说事。殊不知,先漠视这份血缘的,不是他们兄妹,而是他自已。
房乔浑身一震,已显老态的脸上,泄出他心底的愕然。卢智神情微变,抬头看了一眼遗玉的侧脸,既没有开口帮腔,也没有阻拦她说下去。
“在我们兄妹眼中,你并不是父亲。所以,不要借着血缘关系来同我们大呼小叫,你没资格。”
房乔喉头滚动,刚才的股囊的气恼似乎一下子便被遗玉犀利的话语戳破,他声音干涩地开口道:
“我已说过,当年之事,实是逼不得已,若非安王——”
“够了!”遗玉握紧拳头低喝一声。
见他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一副死不知错,下意识地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的模样,她心中又是无力又觉得他可悲,一股无名之火窜起,当真如同卢智所言,他是在用推脱责任,自欺欺人!
房乔被她一嗓子喝止,只见她板着脸,环扫了一圈屋内,视线落在案几上,刚才喝水用的杯子,转身将其拿起,在屋里三个男人惊讶和不解的目光中,狠狠地朝着染了丽娘血的那面墙砸去一一
“啪嗒!”杯子眨眼便化成了碎片。
遗玉扭头狠狠地盯着微微愣住的房乔,一字一句清晰道:
“按照你那么想,我摔碎这杯子,只能怪惹我生气的人,和将这杯子放在这屋里的人不成!房大人,你醒醒吧!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当年的事,不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吗?若非是你不顾我们母子安危,假投安王,他又怎么会想要拿我们的安全来制约你!”
有时候,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例子,却比千言万语更要发人深省。
她伸手一指他怀中的晕迷的丽娘,“若非是你罔顾曾许我娘不纳妾的诺言,背地里收下了这两个女人,让她们一个妒一个恨,又哪里惹来那么多祸端!”
“你明知我们母子跟着你并不安全,当年我外公离京之时,就应该让我们跟着离开,而不是自私地将我娘留在自己身边,你不但保护不了她,还利用她,伤害她!”
她两眼眯起,看着因她句句戳心,已经神情有些恍惚的房乔,走上前一步,弯下腰,凑近他的脸,毫不同情地缓缓开口,给了他最后一记当头棒喝:
“你怨韩厉,你恨韩厉,可是我今日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不论他做错了什么,不论他是好是坏,单凭他待我娘之心,你,不如他。”
房乔瞳孔猛然紧缩,遗玉的小脸在他的眼中不断的旋转,刚才那字字句句戳心折骨,却不及这最后四个字,来的让他窒息!
十三年来,缠绕着他的噩梦,守在那三具冰凉的尸体前,韩厉的狞笑声瞬间充斥了脑海,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一松,竟是任由丽娘软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身形不稳,向后坐倒在地上,空出的两手紧紧揪在胸前的衣襟上,喘息声变得粗重。
遗玉被他这模样唬了一跳,正要开口询问,余光却瞄见被房乔那么一摔的丽娘,睁开了眼睛,捂着缠着布条的额头,癔症了片刻,待看清身旁跌坐的房乔模样后,便挣扎着坐了起来,朝前一扑,便去掐他人中。
与此同时,遗玉手臂一紧,被人轻轻拉着站起来,扭头对上卢智已经变得平静的双眼,她激动的心情才平复了一些。
在丽娘熟练的掐捏下,房乔很快便停止了粗喘,呼吸渐缓后,他便低下头,整个人都变得沉默起来,任由她在旁低声轻唤,也不应声,她忍住头上疼痛,扭头冲着卢智和遗玉质问道:
“老爷已经很久没犯病了,你们同他说了什么!”
遗玉刚要开口,却听从来都不拿正眼瞧这女人一眼的卢智,淡淡地开口道:
“你那一撞,耽搁了这么半天,既然脑子没碰坏,咱们就继续刚才聊了一半的事,你来亲口告诉房大人,芸娘当初死前会陷害我,我娘会早产,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同我无关!”丽娘想也不想地否认道,心里却在打鼓,因房乔这会儿的异常,她也看不出来,刚才的寻死之举,是否有让他心软。
卢智环着遗玉重新坐在软塌上,一手把玩着她滑落在肩头的长发,道:“说实话。”
丽娘也被逼的有些搓火,“我说了不是我!芸娘是她自己想要寻死的,大夫人会早产我更是半点都不知情,你叫我说什么实话?!”
卢智轻轻点头,“那便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见丽娘梗着脖子不认,遗玉不知道他大哥这话里卖的是什么关子,却见他话落之后,当着几人的面,从怀里摸出一只样式简单的荷囊,随手丢了过去。
丽娘疑惑地捡起,前后翻看了一遍,确认自己不认得。
“打开。”
卢智这么说的时候,她已经抽开了囊口,从里面倒出一枚被打成铜钱样式的金色物件。
第341章 说实话
“嘶——”丽娘猛吸了一口气,有些手忙脚乱地举起那枚金色的钱币,对着纱灯前后翻看之后,猛地扭头冲着卢智道:
“这是谁给你的?!”
卢智不答,看着低头沉默的房乔,伸手在自己右侧锁骨往下一寸处,轻点了两下,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钱币还在,人,自然也在。”
丽娘在看到他的那个简单的动作后,又听了他的话后,那一瞬间,脸上可谓是五颜六色,又惊喜交加,遗玉奇怪地看着这个头脸沾染了血迹,又发髻凌乱的女人捏着手里的钱币,脸上流窜着挣扎之色。
足足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在遗玉的惊讶中,衡量了得失后,丽娘狠狠咬了下嘴唇,竟然缓缓转过身,冲着房乔跪了下来!
“老爷,芸娘的死,还有大夫人小产,是我动的手脚。”
遗玉讶然,这女人刚才宁愿撞墙还是死鸭子嘴硬,怎么说认便认了?再看房乔总算是看了动静,他抬起头,这不到一盏茶的沉默间,他却仿佛老了十多岁,满脸倦怠的他,撑着泛起红丝的眼睛,盯着丽娘,嘴巴张了张,却没挤出半个字。
他自己猜到是一回事,可听她亲口承认又是一回事,此刻再看她头脸上的血迹,刚才那为正名去撞墙寻死之举,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做了十三年的夫妻,他自以为对她了若指掌,可这一刻,竟是觉得她是如此的陌生。
卢智看着房乔头顶发髻上的玉笄,手指缠弄着遗玉的一缕发梢,语气带些责怪道:
“我既让你说实话,便是已经清楚你的所作所为,可房大人糊涂着呢,你这样讲的不清不楚的,倒像是我在逼迫你了,这样可不行,说详细些。”
遗玉虽然知道他刚才丢给丽娘的钱币必有蹊跷,可听他这么拐弯抹角的话,还是云里雾里,不过她的疑惑并没维持多久,就变成了惊愕,只因手里紧紧捏着那枚钱币的丽娘,就像是被卢智的话魇住了一样,静默片刻后,娓娓道来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初我和芸娘被你接回京城后,暂住在京东别院,芸娘同院中一名护院侍卫生了私情,两人本打定了主意私奔,可安王却在留宿别院时候,强占了她的贞洁,芸娘心灰意玲,私奔一事就暂且按下,这件事我身在别院时候便隐有察觉,后来老夫人将我二人一同接回府中,我无意撞破了芸娘和那侍卫私会,她才将事情原委都告诉了我,我便心生怀疑,追问之下才得知,她在同安王丑事之后,便同那侍卫有了肌肤之亲,她肚子里的孩子。八成是那侍卫的。”
遗玉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的,芸娘那个女人,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安王的!?那房乔在安王的接风晚宴上,为了平息安王怒火,对卢氏母子的所作所为,岂不是成了最大的一个笑话!
比遗玉更要震惊的,是愣愣地着着丽娘,连眨眼都忘记的房乔。这屋里最平静的,当属作壁上观的面具男子,和事前已经从韩厉的书信上知情的卢智,他唇角一勾,道:
“很好,继续说。”
丽娘垂着头,不敢去看房乔此刻是怎样的脸色,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是泼出去的水,心知就算是她今日不讲,也总有一天会被揭破,心中惦念着那枚钱币来历的她,心一横,便继续道:
“芸娘是个痴人,她心知自己同那侍卫的事一旦被揭穿,早晚都是个死字,只怕连累了那个男人,便央求我帮她隐瞒,后来,我便借着这件事,让她写了那封遗书后,在安王的接风宴上,陷害了大少爷,投湖自尽。”
这算是讲完了一桩,房乔的脸色已经不能单单用难看来形容了,卢智道:
“再把你曾对我娘做的事,告诉房大人。”
这次丽娘倒是干脆了,简单两句话,就交待了个清楚:
“大夫人之所以会小产,想来应该是她还在府中时候,服用了我偷偷换掉的汤药的缘故。”
她说完便飞快地转身看着卢智,带些央求,道:“我都交待清楚了,你快告诉我,这钱币?”
“不急,惊喜要留在后面才好。”他松开遗玉的头发,对房乔道:“房大人,你可是听明白了,想你自作聪明了半辈子,到头来却被这么个并不算聪明的女人糊弄。今晚之事,你就不必谢我了,权当是咱们十三年前父子一场,我孝敬你的。”
孝敬?这话说得简直就比直言讥讽更加难听,房乔将卢智的话听在耳朵里,屋里明明已经放置了火炉,他却打心眼里生出一股子凉意来,今晚这兄妹两人的言行举止,就仿佛是在腊月里浇了两桶井水在他头顶,冰凉刺骨,却也让他清醒十分。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房乔嘴里半天才挤出一句硬邦邦的话来,对着丽娘道。
丽娘背对着他,一边想着卢智所说的“惊喜”,一边无奈地自嘲一笑,道:“这还用问么,我的心在你身上,你的心却在那人身上,老爷,你糊涂了,只要是女人,哪个又没有妒心,我妒她能占了你的心,这才会做出那些事。”
其实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在男人看来微不足道的缘由,却是一个女人能够变得阴险很辣的全部原因。
房乔撑着地面站了起来,低头盯着跪坐在地上的丽娘,想到当年的作为都成了荒唐,想到自己嫡妻长子曾经被眼前这人下毒手,对这不久前还磕得头破血流的女人,哪里还有半点怜意,他面容一阵扭曲后,终于忍不住,失声厉斥道:
“妒心?因为妒心,你便将芸娘之事瞒了下来,借着她的手,陷害了我的长子?你便胆敢对岚娘下毒,害我的骨肉!同样是身怀六甲,你却能去害那两个孕妇,你怎么那么狠的心?岚娘一样善妒,可她为何就不曾做过半点伤害你们的事?因为她心地善良!而你,是你心肠太过歹毒,不要拿妒心来当做借口,亏我这么多年善待于你,当年发现你同韩厉有关,没有杀了你——将你留下,当真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错!”
若说房乔的死穴,就是韩厉,那么丽娘的死穴,便是卢氏了,听到她心心念念的男人,此刻拿她同卢氏作比较,一口一个她善良,自己歹毒,头上的疼痛,还有拳头里硌的手心发麻的钱币,都在提醒着她,自己曾经为这个男人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耳边轰隆隆地回荡着他那最后一句话,一个寒噤从脖颈蔓延到全身,待那股子冷意从脚尖退散后,她目光一诡,“唰”地一下便从地上站直了身子,转身面向怒发冲冠的房乔,嘶声力竭道:
“我歹毒、我狠心?房乔,这世上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便是你!你才是那个真正没有心的男人,全天下还有比你更狠心的人吗!我跟着你十三年,小心翼翼地伺候你和你娘,可你又是怎么待我的!你让我名不正言不顺地跟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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