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遗玉





  刘掌柜这才露出些惊慌的神色来,但还是强作镇定道:“我今日换了玉带,往日都是贴身带了那块玉的!”
  卢智扭头将那块玉递到遗玉的眼前,她略一犹豫,便伸出右手在那根红绳上捋过,再摊手时指尖上却是有着明显的红痕,给众人看罢后又指了指那已经露出喜色的少年,扬唇一笑道:
  “这串玉的绳子都比人都诚实。”
  那为首的巡街人又朝少年腰上看去,见到腰带下浅浅的几道红痕,顿时心中大白,当下命人将刘掌柜抓了起来。
  卢智笑着走到这个少年的跟前,伸手将红玉递过,“这么贵重的东西,莫要再随便给人。”这块玉据他估测,至少也能值个千两银子,难怪令人起了贪念。
  “谢、谢谢。”少年接过玉佩,与卢智指尖相触的瞬间脸色陡然发红,清秀的小脸顿时增色不少,遗玉在一旁看了,眉头轻轻一结后,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来。
  卢智回身正对上她小脸上怪异的神色,忙问:“怎么了,又疼了?”
  “啊,不是,咱们走吧。”
  说着一行人就要离去,那少年却在后面慌忙喊了,“等等!”见他们停下回头,才又结结巴巴道:“我、我叫姚子期。”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甩过来,就连卢智都没明白过来这人想要干嘛。见到他们半天没有答话,这个名叫姚子期的少年遂咬了咬嘴唇,略带失望地转身离开了。
  回到了学宿馆,遗玉先带着陈曲回了坤院,过了半个时辰就有先前见到的守门仆妇来送了煎好的热药渣,遗玉躺在床上让陈曲帮她敷了,迷迷糊糊睡过去,等傍晚醒来就觉得肩膀上的麻劲儿去了大半,只余在举动间还有些痛感罢了。
  见遗玉醒过来,一直守在旁边的陈曲忙去扶着她起来,又倒了杯茶水递到她跟前,“小姐喝口水吧。”
  遗玉背靠着床头,接过茶杯饮了两口,温热的茶水让她的睡意消了大半,又过了一会儿她脑子才算完全清醒过来。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过子酉时,遂对陈曲道:“饿么,咱们去找大哥他们吃饭。”
  陈曲摇摇头,又点点头,“饿是不饿的,午饭吃的很好,若是小姐饿了,咱们就去找少爷他们。”
  遗玉道:“嗯,那收拾收拾,我是有些饿了,中午那会儿光记得心疼钱了,却是没正经吃几口菜。”
  陈曲侧头忍笑,这点是她和小满的不同,若是听见遗玉这般说话的是小满,怕是少不了要嬉笑一番。
  等两人再次出了门,已经是两刻钟以后的事情,方才遗玉上药那会儿为了图个舒服,就把发髻散了,这会儿要出门陈曲坚持着给她梳头,这点和小满倒是很像。
  这内室里有面妆台,陈曲趁遗玉睡觉那会儿已经将他们带来的东西摆放规整,这会儿又在她的巧手辫挽下,遗玉那头黑亮的长发很快就有了模样。
  对着镜子满意地照了照,又起身看看已经被整理地干净清洁,且隐隐流动着药香的屋子,遗玉眼中露出一丝赞赏,心里头一次觉得她娘让带个人来上学是个无比英明的决定。
  两人出了门,一路朝卢智所居的乾院走去,半道上就遇见同样找来的哥俩,商量之后决定还是到国子监里的甘味居去吃完饭。
  甘味居位于宏文路同后花园的中间地带,同聚德楼的构造差不多,只不过要大上一些,里面摆设也没那么精细,遗玉和卢智在一楼找了张桌子坐下,陈曲则跟着卢俊去前面一排桌案上挑吃的。
  在这里吃饭是不需要花钱的,只要拿着国子监学生的牌子,吃多少都任你。
  不大一会儿卢俊便似玩杂耍一般捧着大碗小牒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仅拿了两碗馒头,一脸担心地盯着他的陈曲。
  卢智是见惯了他这样子的,遗玉看着卢俊在桌上大大小小摆了七八样牒碗,干巴巴地对她大哥问道:“他平日都这样么?”中午在聚德楼可没少吃,怎么这会儿又拿了这么多东西来,在家中也不见卢俊这般吃货啊。
  卢智哼笑一声,看着脸色有些发红的卢俊道:“你二哥精着呢,这不是不要钱么,不吃白不吃。”
  卢俊显然是被卢智打击成了习惯,也不羞恼,在遗玉另一侧坐下,拿起一个拳大的馒头就往嘴里塞。
  第九十四章 一字表心
  晚饭用罢,卢智支了陈曲先回坤院,卢俊则自行跑了个没影,遗玉有些疑惑地跟着她大哥一路散步到了国子监的后花园。
  两人捡了一处静谧的小亭坐下,环顾了四周之后,卢智才在遗玉的注视下。张口轻声问道:“小玉,你认出,入了这国子监的学生们,图的是个什么。”
  遗玉脱口道:“念书。”说完才觉得有些可笑,她自己来这院里,尚不是怀着一个简单的“念书”的目的。
  卢智一笑,摇头道:“再想。”
  这回遗玉没有像刚才那般随口应答,而是凝神想了一会儿,缓缓道:“那些庶民应是为日后谋出路,那些王孙们则是借此为自身镀金,或也有些真的是为了念书来的。”
  卢智摇摇头,同遗玉对视,“你只答对一半,来这里的人的确是为日后所谋,但却不是‘一些’,而是全部。至于镀金一说,只是表象,那些权贵子孙来到国子监,最重要的一个目的,”说到这里,他那双清亮的眼里闪过一道异光,“是为结党。”
  遗玉心头一跳,又听他继续道,“这国子学里各院内部都是划分派别的,那些王孙贵胄入了这学里念书,暗地着就是为了结党而来,太学院自不用说,这种现象是最为严重,书学院到还好一些,据我所知,是划成两派,一是皇十六女城阳公主,一是长孙大人的嫡女长孙娴。”
  “长孙娴?”遗玉一愣,想到了那个夜晚月下抚琴的美貌少女,原来她是书学院的学生。
  卢智点头,压低声音道:“城阳公主乃是长孙皇后亲女,荣宠自不用多提,她是、是当今太子承乾一派,而长孙小姐则是京都名声显赫的才女,她与高阳公主交好,”卢智一顿,借着月色和远处的灯笼看了看遗玉的脸色,“高阳以往多与魏王亲近,但长孙大人毕竟是皇后亲兄……”
  卢智话未讲透,周围空气凝结了一阵,才又听他低声道:“我上次在宴上同魏王同行之事已被众人所知,晋博士对你亦多有看中,日后你难免同她们接触,大哥知你心思细腻,有些话自不用多说,你且记住――不与之交,亦不与之恶。”
  遗玉听他说完,将头垂下,脸上露出苦笑来,若是早知道这国子监中的情况这般复杂,她怕是会在入学之前就萌生了退意,那些皇亲贵戚带来的苦头,她吃过一次也就足够,肩上的麻痒之感似乎还在提醒着她上流社会的险恶,不交好也不交恶,哪有那么容易。
  卢智看着垂头不语的遗玉,目中露出一丝不忍,但还是再次张口道:“小玉,你要知道,若是你日后不想像娘亲那般,单靠大哥是不够的。”
  正在隐隐后悔中的遗玉浑身一震,恍然又想起了十日前是什么原因让她下定了决心入这国子监的,这时代对女人固然宽容许多,却也是要拿对等的能力去换取的。
  卢氏当年少了娘家的依靠,从育有两子的嫡妻沦落为乡野村妇,在靠山村她们母女无权无势,才会任人污蔑和掳袭,在高阳的宴席上,庶民身份的她,甚至沦为公主泄愤的工具。
  “大哥,我知道了。”再抬头时,遗玉的眼中已清亮了许多,留在国子监是必然的,就算日后做不上女官,那也是有士名在身的女子。
  当晚回到坤院,想着就要见识到国子监的学院生活,躺在床上的遗玉难免有些辗转反侧,偏头看了看屋内对角小床上陈曲安静的睡姿,她轻叹了一口气,又仰面躺好,盯着头顶的纱帐,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句,“不与之交,亦不与之恶。”
  ×××
  一夜未曾安睡的遗玉,卯时三刻就醒了过来,陈曲正坐在床边穿衣,看见遗玉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轻声道:“小姐醒了么。”
  “嗯。”遗玉闷闷应了一声,伸手揉揉眼睛,又掩唇打了个哈欠。
  “小姐再睡会儿吧,离辰时还早着呢。”
  遗玉轻轻揉着左肩,道:“不了,你去把窗子都打开,再倒杯清水来。”
  夏天日出的本就早,内室也有一扇窗子是可以看见北面的竹林的,陈曲将那窗子打开又把窗前的纱帐挂起,屋内沉闷了一晚的空气瞬时流动起来,闻着淡淡竹香,耳间是早起的鸟语,遗玉望了一阵那片葱翠,心情顿时晴朗起来。
  陈曲昨日得了卢智的嘱咐,将床铺叠好,又到园中井边打了清水来,便拎着食盒跑去甘味居领早点,遗玉则松松挽了头发自行洗漱。
  后又站在客厅北窗前放松呼吸,一边搓热双掌,一边举目远眺,等到陈曲回来,她整个人已精神了七分。
  早点是简单的青菜小粥,很符合养生之道,吃完饭陈曲又将碗碟收了起来,准备等下再送到甘味居去,自有人负责清洗。
  换上学院常服,遗玉想到昨晚在坤院见到的几个女学生,便让陈曲将她两侧头发在脑后拢成一髻缠上长长的素色的发带,余发披散在后背,既清爽又不打眼。
  陈曲将她的额发梳理好,左右打量一番,犹豫道:“小姐,这样是不是太素了?”她怎么看,都觉得遗玉原本八分的容貌愣是给这身打扮遮去了三分。
  遗玉对她摇头一笑,也不解释,让她拿来昨夜准备好的书袋挎上,两人便一同出了门。
  这会儿院里的学生大多已经早起,坤院虽大,住着的女学生却不多,像那些高官的子女一般都不在宿馆里居住,多是早起来上学,下午下学便回家的。
  因而这院子里的女学生们虽不说都相互认识,那也是脸熟的,偶见了遗玉这个生面孔,脸上皆是露出了讶色,有几个同样穿了墨灰常服的,路过主仆两人身边时还不忘对遗玉点头问好。
  遗玉见这些人都算和善,心情又放松两分,一路穿过后花园,陈曲才同她分道,朝甘味居送碗碟去了。
  ×××
  遗玉在宏文路口遇见了早就等在那里的卢智,笑着上前打了招呼,注意到四周不少人悄悄朝他们投来了异样的视线。
  卢智仿若未见,将遗玉送至书学院门口,又低声地对她说了几句话,方才回身朝太学院走去。
  遗玉扯了扯右肩上的书袋,又抬头看了一眼书学院门口的匾额,可笑的发现自己竟然在临门的时候才有些紧张的情绪冒出来。
  在书学院的课程是卢智帮她择选的,儒经选的是“三经”,大中小经各一部,《考经》和《论语》为必修,比起卢智的“五经”是轻松一些。
  书学院每十日的头一堂课都是书艺,遗玉照着时程表在院东找到了挂有“丙辰”字牌的教舍,可容五十人的屋子里只摆了横四竖五共二十张矮案,案下铺席,席上设有软垫。
  这会儿教舍里只零星坐了两三人,遗玉在第三排临窗的矮案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看看窗外的绿荫,满意地坐下。
  每张四尺长的矮案上已摆有文房四宝,品质皆属上乘,另有一青竹小桶内盛有清水,她看时间还早,便铺了一张纸,研磨后开始练字。
  又过了两刻钟便见陆陆续续有学生走进,遗玉停下笔,小心将蘸了墨的毛笔搁置在一旁的黄杨木笔架上。
  到底是全唐最高学府,除了极个别像长孙止那样不着调的,这里的学生素质的确很好,就算发现了遗玉这个年纪较小的陌生少女,也仅是在眼中露出了疑惑之色,在看见由一男一女陪同走进来的长孙娴后,遗玉眼神微微一恍,暗道了一声巧。
  尘事三刻院内传来一阵悠长的钟鸣,一个手捧书卷的中年男子走进了“丙辰”教舍,遗玉认出这人就是高阳宴上那个姓方的典学,方亦杰。
  看见他,在座的学生都主动起身问好,方典学一边点头应答,一边在屋里扫了一圈,瞄到同样起身的遗玉,那张有些严肃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清咳一声后便对着一室学子道:
  “都坐吧。”
  待方典学在众学子对面的席案上坐下,二十名男女学子才纷纷落座。
  “课前,照规矩先请今日来的新学生在墨墙上落字。”方典学坐在案后对着遗玉点头示意。
  遗玉遂按事先卢智交待的对众人轻身一躬,拿起笔架上的毛笔在砚中匀了匀墨,转身朝教舍后面走去。
  教舍后有一面白墙,半面已经规整的写了不少字,乍看之下还当是诗词,实则全是不相干的独字,这是书学院建学以来的传统,凡是新生都要在教舍后的墨墙上提一个字,是为“落字。”
  这个字照理来说是写什么都可以的,一开始这“落字”的规矩,也只是为日后这写字之人的书法程度是否提升做个标准,但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