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路钱程
独孤公是好人,那么杀了独孤公的不就是坏人?金一正要说话,李大白却忙丢了个眼色给他,示意他且莫开口,指了指独孤伽罗手中的信牌,道:“这信牌是天官府中的要紧物事,拿着它就可以自由出入天官府,能遍阅各府的典籍,怎么会到了慧可和尚的手里,他又为何会随手丢出来给咱们?这当中必有深意。”
说到这里,众人都卡了壳,对于大周朝廷中的事,李大白也不甚了了,唯有指望独孤伽罗来解惑答疑了,可是她现在哭的这么伤心的样子,谁又能忍心催她?
独孤伽罗垂下头去,用手捂着脸,指缝中传出来的呜咽声忽然大了起来,似乎是不再压抑自己,要将心中的痛楚尽力哭出来一样。过了一会,声音方渐渐小了下去,再过一会,她抬起头来时,眼中竟然已经没有了泪水,若不是双眼有些红肿,声音又带着嘶哑,根本就没有人能看出她方才竟是哭的肝肠欲断。
见众人目光有异,独孤伽罗淡淡道:“自先父被逼自尽之后,四周时刻都有奸贼宇文护的耳目,我便惯了如此。”
金一悚然而惊,望着独孤伽罗那尚未及笄,却已经是历练风霜的秀美脸庞,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敬意来。她目下才只有十四岁不到,出塞又一去三年,那么当独孤信死的时候,独孤伽罗顶多也不过十岁而已,要做到这样的地步,连哭泣都要随时收放,那是何等的坚毅?
独孤伽罗却好似毫不在意,将那面信牌举在手中,道:“我想,这慧可和尚与宇文护之间,倘若能说得上什么干系的话,则非佛门莫属。宇文护笃信佛法,斋僧布施是出了名的,不但关西佛门都和他过从甚密,关东和南朝的佛门释子也多有出入其门庭的。”
李大白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叫道:“这就是了!刚才那慧可和尚,说什么金兄弟身上的秘密,关系到中土佛门的兴亡,偏偏他如今又成了天王大家御前的千牛卫,而大家素来不信佛法,佛门对大家是一百个无从下手。若想要对付金兄弟,就得尽量避免与天王大家的正面冲突,佛门多半就会找上宇文护,让他出面在佛门和大家之间周旋。”
“若只是如此的话,那佛门多半是找错人了。”独孤伽罗忽然冷笑起来:“大家面上对宇文护毕恭毕敬,自持弟礼,心中却恨之入骨,怎肯听他的唆摆,把自己的千牛卫交出去给人宰割?何况大家此次前来,第一件事不是面见突厥公主,而是招揽了一哥,足见对于一哥的器重之深。”
“以七小姐之见,大家应该是不会屈服于宇文护的压力,而放弃阿一了?倘真如此,宇文护是当朝权臣,势压天王的,他又怎会就此善罢甘休?”何田田静静地听着,此时接口问道。
独孤伽罗微带诧异地看了看何田田,心道:“这何姑娘思虑好深,也是个走一步看三步的主,孙处士把这样的人留在金一身边,不知是什么用意?”
便点头道:“何姑娘虑的是,我也是这般想,慧可和尚临别留下此物,大概是提醒一哥,不但要小心佛门,亦要小心宇文护,此人胆大妄为,大家都不放在眼里,若是大家不肯让步的话,极有可能恃强硬来,万一一哥落入他的手中,大家也没办法相救了。”
宇文护,佛门,九头元圣,阴曹地府,北齐,妖戎……一个个名字在心底流过,金一忽然发觉,似乎自己入世以来,这短短的二十来天,除了惹下一个比一个来头大的对头之外,就没做什么事啊……
见他沉默不语,独孤伽罗以为他被这险恶的局面给吓到了,忙道:“不过,一哥也莫要担忧,当今大家英武出众,早就有心铲除宇文护,伸张王权,他对一哥如此期许,定不容宇文护胡为。我想,一哥还是尽早向大家说明此事,求得他的庇护,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目下对于一哥而言,这恐怕是唯一的生路了。”
肩膀上传来一阵温暖,金一抬头时,正遇上李大白的关切眼神:“金兄弟,不必担忧,咱们几个人惹的祸也不算少了,阴曹使者也打过了,不差他宇文护一个!大丈夫立于人世,若只求苟活,不能轰轰烈烈的快意为人,这日子过的还有什么意思?左右不过是个死罢了,人谁不死!”
“说得好!”叫好的竟是小小年纪的窦雪儿,她跳到凳子上,似乎高度的上升,也能增加她说话的气势:“宇文护再厉害,也只是个人,他就不会死么?一哥,反正你已经是大家的人了,大家早晚和宇文护势不两立,要拼个你死我活的,你就帮着大家打宇文护这奸贼,也省得受他的气!就算是最后败了,大不了重回地府,投胎做人罢了,我帮你多烧点纸钱,你拿去买通阴司使者,也不会受多少罪,下辈子多半还投个好胎……”
这小丫头想必是骨鲠在喉,这说起来竟是滔滔不绝,到后面已经是不着边际了。金一颇有些哭笑不得,好在童言无忌,他也不甚在意,倒是心中觉得一阵温暖。
他眼睛望望何田田,迎面是一双温暖沉静的眼神;再望独孤伽罗,同样的沉静眼神里,却好似燃烧着熊熊火焰一般。
望金虎,金虎一晃大脑袋,满不在乎地说道:“你现在是我的主人,你说打谁,我就打谁。呸!无非是和人打架罢了,老子从小打到大,几千年打下来了,不多这一场半场的。”
他看了看牛琪琪,嬉皮笑脸地冲着金一道:“主人,你的对头越厉害越好,万一打败了,你早死早升天,我们便得自由,大家一拍两散,岂不是好?”门外,隐隐传来一声牛鸣,也不知牛琪琪是附和还是不满。
金一听到这里,笑意再也忍不住地浮上了脸,长身而起道:“好!就请七小姐为我安排,尽快面见天王大家!”第九章完
第十章 韦孝宽
凉州总管府后院,一处僻静的院落中。
韦孝宽静静地坐在一棵大树下,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照在他的身上,地上却找不到他的影子。
金一与独孤伽罗坐在他身前,两人心中都有些忐忑不安。刚才独孤伽罗深夜觐见宇文邕,得到的却是宇文邕正在与突厥公主和使者等人饮宴作乐,不能分身,只能请韦孝宽代为处理此事。
突厥是北地大族,其势力范围可直接威胁北齐和大周两国的疆土,因而这敌对的两国都是极力拉拢突厥,可以说,与突厥的关系如何,直接关系到北齐和大周之间的实力消长。因此,宇文邕尽管对金一期许甚高,也不敢对突厥公主一行丝毫怠慢。
好在,韦孝宽是大周的重臣,众推为国中第一兵法大家,曾经以寡击众,打退了北齐开国神武天王高欢的大军,其威望素著,宇文邕指派他来处理金一之事,算得上是极给面子了。只不过这半夜三更的,韦孝宽的真身仍旧在东方前线防守,来到这里的只是出游的阳神而已,这场面不免有些诡异。
待独孤伽罗将前后经过,以及众人商议推测的结论向韦孝宽讲明之后,这位大周宿将低垂着眼帘,面上没有半点表情,默然半晌之后,方低声道:“若那慧可所言不差,西方极乐世界与中土果真失去了联系,兹事体大,确实会引得中土佛门铤而走险。”
说完这句话之后,韦孝宽竟再无第二句话,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怎么不说话?”金一大惑不解,他可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想要登上宇文邕这条船的,为何韦孝宽却似对此不甚热衷?忍不住便偷偷问独孤伽罗。
独孤伽罗忙将手指放到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附在金一的耳边细细道:“韦柱国精擅玄门术数,他这是在用术数推算未来,以求前知哩,这法子可比咱们胡乱揣想要来得牢靠,你只管静候结果,不可搅扰于他。”
又是术数?金一顿时想起妖戎一役时,自己也曾见到高颍用金钱卜卦来占算战事的吉凶,不过看起来这韦孝宽的术数造诣显然更在高颍之上,并不须用什么金钱蓍草之类,就这么用心推算便可。
好半天,韦孝宽才睁开双眼,全是眼白的眸子没有焦点,两人都不知道他在看谁,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静候。
“金一,我来问你,你如今逼于形势,愿意全心投效天王大家,这也罢了。万一将来宇文护失势,中土佛门也奈何你不得,你不再需要天王大家的庇护,那时当何去何从?”
金一侧头想了想,方笑道:“大家对我有恩,我当相报,当与大家共始终。至于那之后的事,目下尚未可知。”
独孤伽罗面色微变,她和金一不同,自幼生长在权宦家庭,对于权力的本质深有体会,当权者最忌惮的便是象金一这样的人,从不会一味服从,事事都会有自己的主张,偏偏还不大热衷名利,一句话,难以驾驭。
正有心要为金一把话圆一圆,至少不要显得那么棱角分明,韦孝宽却已经微笑了起来:“少年郎,少年游,正该如此,若你言辞便给,对答如流,我倒要说你是口不对心了。”独孤伽罗面上一热,这话显然是针对她心里的想法而出。
金一本自从容,被韦孝宽这一赞,反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嘿嘿笑了两声。
韦孝宽点头道:“大家对你甚是器重,若知你愿意全心投效,必定欢喜。只是宇文护手握我朝兵权已近十年,朝野党羽众多,根深蒂固,大家虽有意钳制他,一直苦无机会下手。倘若他当真受了佛门之请来与你为难,对大家倒是一个良机,怕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宇文护虽然将才平庸,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否则也不能逼死赵贵等一众开国宿将了。”他并没有提及独孤伽罗的父亲独孤信,不知是不想触及她的伤心处,还是出于对独孤信的尊敬。
独孤伽罗虽知他言下之意,却并不在意,将身子俯伏下去,沉声道:“韦柱国运筹帷幄,本朝不做第二人想,我等小辈自然不敢妄加揣测。只是那慧可本是妖戎一役中随北齐高长恭退走了的,这么短短时日又再入凉州,且不惜在闹市酒肆中施展佛法,险些大动干戈,足见佛门对于此事是志在必得。照此看来,佛门的其余宗派目下该当已经展开行动,等到大家迎接了吉藏公主,回转长安完婚之时,等待大家的多半便是宇文护的发难……”
韦孝宽的脸转向独孤伽罗,白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散发着森冷的光,独孤伽罗不禁微微一窒,后面的话便说不出来。
“你是想要提醒我早作准备么?果然不愧是独孤郎之后。”
独孤伽罗听见韦孝宽如此说,心里一酸,勉强忍住了眼泪,只是垂首不语。韦孝宽续道:“事关重大,我须得与大家计议定当,方可行事,你等今夜便可回去安歇。只有一样,不论我与大家商议的结果如何,这凉州是住不久了,一两日内便会启程回长安,甚至有可能抛下车驾和辎重,轻骑赶回,你等回去之后,务必要预作绸缪。”
“是!”二人齐声应了,见韦孝宽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便即告辞退出。
出了千年卫布下的守护阵势,两人并肩走在总管府的走廊上,这里是独孤伽罗的故居之地,虽然数年不回,绝大多数的景物还是一如原样,她一面走,一面随手指点,这盆花如何如何,那棵树如何如何。
一路走来,景物无数,但独孤伽罗在说及这些景物时,几乎无一例外,都要提到“先父”这两个字,仿佛独孤信人虽已不在了,留下的手泽印迹却无处不在,甚至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他的呼吸一样——至少,对于独孤伽罗来说,走在这座独孤信一手建造起来的总管府中,就好象走在父亲还在世的旧时岁月中一样。
“看来,七小姐真的是很爱她的父亲……”想到自己在这世上已经是孑然一身,再也没有了亲人,金一心中也是一酸,脱口问道:“七小姐,你想你父亲吗?”
独孤伽罗脚下一顿,站在原地不动,金一也忙停下,转过身来,只见独孤伽罗垂着头,站在那里好一会,没有任何动作。
于无声处,一点呜咽声轻轻响了起来,跟着啪嗒一声,一点晶莹从独孤伽罗的脸上坠下,落在尘埃中,溅起小小的烟雾。
金一立时后悔了起来,暗骂自己口无遮拦,明明看出独孤伽罗对于独孤信孺慕极深,丧考之后势必哀痛异常,现在又是触景生情的时候,自己怎么还要提起这个话题?他正要想个法子安慰一下独孤伽罗,却见独孤伽罗又抬起头来,抬手挥去脸上的泪痕,绽出一丝微笑道:“是,我很想他,每天晚上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爹爹抱着我,和我说话。每次我害怕,孤单,无助的时候,爹爹就会出现在我身边,让我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安全。对于我而言,有关爹爹的一切回忆,都是最宝贵的财富,所以,你不用替我担心,也不用怕在我面前提起爹爹。”
金一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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