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疑云
如果林霖雨没有来过地下室,而地下室的门又已经打开,这只能说明,打开地下室的,另有其人。
那个人,不在他们八个之中,就只有鲁刚——如果鲁刚并不能被那个地下室困住,那岂不是太可怕了?
“你们怎么看?”在沙发上坐定后,江欢雅忽然开口道。
其他人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自从大家互相猜疑以来,对于这整件事情,她们固然各有想法,却从来没有互相交流过——交流是一个很特殊的过程中,每个人都必然会有一些与其他人不同的看法,他们害怕交流,正是因为害怕自己的见解与其他人不同,而引致所有人的怀疑。他们在林霖雨面前,偶尔会有讨论和争议,但那只是为了让林霖雨不至于过分怀疑,实际上他们的讨论,从来不触及关键的地方。
所以江欢雅忽然征询她们的意见,并且明显带了讨论的倾向,让她们感觉简直有点反常了。
最聪明的做法,当然依旧是沉默。
刘莎和冯小乐,一个天生胆小,一个生性平和谨慎,都选择了沉默。
但是白笑笑没有沉默。
在鲁刚的事情发生之前,白笑笑因为那串拖鞋而遭受大家的怀疑,因此她几度要将事情撕开来说以洗清自己,只是碍于林霖雨,话到嘴边又咽了下来。现在江欢雅这么一问,她立刻开口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告诉小林子真相了?”“不行!”冯小乐厉声道,她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点卤莽,与平日的温柔亲切完全不同,大家都惊讶地向她侧目,她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尴尬地笑笑,清了清嗓子道,“你们忘记了?虽然鲁刚被关了起来,但是那个…。东西,并不止一个,”她瞟了一眼白笑笑,放低声音,垂下眼帘道,“那串拖鞋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一听“拖鞋”二字,白笑笑立刻站了起来。她性子本就暴躁卤莽,这是更是脸色通红,双手微颤,想要说什么,却只说得一个“你”字,嗓子便嘶哑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笑笑,你别急,”刘莎被她的神情吓坏了,“别急。”她的声音和表情中,都透出一股恐惧的味道。
谁都知道她害怕的是什么——如果白笑笑果然就是隐藏的另外一个,那么,冯小乐在这个时候激怒她,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笑笑本来就不用急,”江欢雅悠然道,“拖鞋的事情,我觉得可疑得很。”她垂下眼帘,一双漆黑的瞳仁在睫毛后晃来晃去,似乎在看白笑笑,又似乎是在看冯小乐。
“有什么可疑?”白笑笑和冯小乐几乎是同时问出这句话,两人的神色却迥然不同,白笑笑的面色,在江欢雅说过那句话之后,立即舒缓下来,原本爆起的青筋也从皮下平服了;冯小乐则恰恰相反,她原本靠在沙发靠背上的身子,一下子绷紧了,整个面部都呈现出紧张的神色,甚至连嘴唇也仿佛失水了,大失往日温婉的风度。
江欢雅倏然抬头,目光骤然凌厉地一闪,在冯小乐面上闪电般地掠过,在场的每个人,都忽然感到,她的目光仿佛是有质量的东西,不仅仅让冯小乐全身瑟缩了一下,连白笑和刘莎,被她目光的锋芒扫到,也不由自主地朝旁边微微躲闪。
白笑笑和刘莎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竭力隐藏着心中的疑惑。
而江欢雅那样的目光,也只停留了短短的一瞬间,便又变回平日淡漠的神情,冷冷道:“难道你们都没有想过吗?那些拖鞋出现的时候……”她的话说到这里,被一阵声音打断了。
声音来自地下室。
地下室的门是敞开的,男孩子们进去没有多久,便传出了这声惊呼。
女孩子们立即从沙发上跳起来,奔到地下室门口,从那个黑沉沉的洞口朝下望,什么也看不见。
惊呼声也噶然而止。
正文 (34)
“发生什么事了?”白笑笑探头朝下大声问道。她的声音在地下室通道里送进去,隐隐有些回声。
“没什么。”杨飞略有些沉闷的声音传来。
她们刚刚舒了一口气,便听见别墅的几扇窗户边,分别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哒哒哒哒,仿佛是有人在用指关节扣着窗棂。
女孩们互相望了一眼,便举步欲行。
行动之时,由于声音从不同方向传来,大家又一时心中急切,没有预先商量好,于是几个人分别朝不同方向走。
白笑笑和刘莎,一同走向左边的窗户,而江欢雅和冯小乐,则朝右边走去。
别墅的客厅很大,从地下室入口到窗户边,颇有一段距离。女孩子们走得非常缓慢,步履有些迟疑,欲进不敢,欲退,偏偏又不甘,足下如枯笔行文,滞涩拖沓了许久。在这缓慢行进的时间里,一种微妙的气氛渐渐酝酿成熟,在仍旧饱含着水分的空气中,仿佛发酵一般,散发出神秘而浓烈的滋味。
这是一种怀疑而恐惧的味道。
怀疑原本就充斥在每一个人心里,却从来不曾象这一刻这般明显,这般目标明确。
白笑笑被其他三人怀疑,是因为那串拖鞋的事情,始终令人疑惑;冯小乐令人怀疑,是因为她在不久前那几分钟的时间里,表现大失常态,令人不能不起疑。
而江欢雅,她先前那种漆黑而飘忽的目光,以及随后凌厉得令人胆寒的眼神,让其他三人都心中畏惧。
唯一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的,似乎只有刘莎了。
这个不被怀疑的刘莎,恰好是四个女孩当中胆子最小的一位。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身边是三个值得怀疑的同伴,而鬼魂的数量又不确定,如果她们三人都是鬼……这种想法让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而丰富的想象力,在这个时候更加推波助澜,她接下来立即想到,既然那三个人都有可能是鬼,那么,她自己,这个正在瑟瑟发抖的刘莎,说不定也是一个鬼。这一点比什么事情更令她胆寒——其他人是鬼,还可以躲,还可以逃,可是如果自己是鬼,又该躲到哪里?逃到哪里?
她只有在冰冷的空气中,将瘦小的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一双眼睛游移不定,瞟着身边的江欢雅。
一瞟之下,她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寒噤。
在她身侧的江欢雅,手里举着一面小镜子,目光专注而凝练,一动不动地盯着镜子里在看。
让刘莎害怕的,是她那过于专注的神情——整个面部仿佛雕象般凝然不动,眼睛看来是有一阵子没有眨动了,甚至连她的目光,都变得僵直,一点灵动也没有。
而她的身体,也就这样凝固在刘莎身边,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身体略略前倾。
一个人保持前进的姿态,却有静止不动,这种情形是相当诡异的。
何况是在那种情况之下。
更何况,刘莎的想象力又在发挥作用——她注意地看了看江欢雅手里的那面镜子,却看不见镜子里的景物——镜子实在很小。
她不能不想,镜子里到底有什么,能令江欢雅如此专注?
她立即想到,也许,江欢雅在镜子里看到的,是她自己的另外一张面孔,属于鬼魂的面孔。
从刘莎看到江欢雅,到她产生这样可怕的想法,只不过短短的一瞬间。
但是这短短的一瞬间,已经让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寒噤。
她接着自己的思路往下想,自然就会想到——鬼魂的面孔,不知是什么模样?她也知道自己胆子小,更加明白,在如今的情况下,实在不应该去想这么可怕的事情。
然而,谁能真正控制自己的思想呢?
刘莎的思想非但没有依照理智的指令停止猜想,反而发挥了更大的想象力。
她想,是不是在那个镜子里,江欢雅的面孔,是一片鲜血淋漓?她不由自主地盯着江欢雅的面孔仔细查看,仿佛这样一看,就能看出镜子里究竟是什么。
她自然不能看出镜子里是什么。
但是这样长久地盯着一个人的脸——虽然实际时间不长,但是在她心里,却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这样一霎不霎地看江欢雅的脸,那张清秀的面孔,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仿佛蒙上了一层迷雾,又仿佛微微有些变形。
刘莎虽然胆小,却并不愚蠢,在自己没有被那种景象吓坏之前,她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因为她知道,如此集中注意力盯着任何物体看上一阵,那件东西在人的眼睛里都会变形,这是人眼睛的特点,与物体本身无关。
所以江欢雅面孔的变形,也应当是刘莎眼睛的问题,与江欢雅无关。
果然,刘莎略微移开目光再看时,江欢雅的脸,在她眼里又恢复了往日模样,没有迷雾,没有变形。
可是她马上想到,自己只盯着她看了这么一阵,眼睛便已经产生了视觉差异,那么江欢雅盯着镜子看了这么久,会不会也出现同样的情况?
会不会江欢雅以为自己在镜子里看到的,其实只是眼睛的错觉而已?
想到这点,她便想提醒江欢雅,然而才要发声,却见江欢雅蓦然睁大了眼睛,身子微微一抖,仿佛要做什么动作,却又立即停了下来。
她这么细微的一点反应,却已经让刘莎看出来了——她原本想做的动作,是回头看。
为什么她想要回头,却又强迫自己停下来?
刘莎眼珠一转,再看看江欢雅,忽然明白了。
江欢雅盯着镜子,并不是看她自己。
她将镜子举在略高于肩膀的位置,如果是看她自己,这个角度显然不对。
这个角度,镜子可以照到的,应当是她身后的东西。
江欢雅盯着镜子,是在看她身后的某件东西。
她在看什么?
刘莎紧紧咬咬着下唇,努力转动眼珠朝江欢雅身后看去。
江欢雅身后,除了灰色的冷湿空气,什么也没有。
因为什么也没有,更加让刘莎惊悚入骨——既然什么也没有,那么江欢雅在看什么?为什么她明明想要回头,却又没有回头?
是不是她身后那件东西,只有在镜子里才能看见?又或者,那件东西,离她们太远,远得连刘莎也必须回头才能看见?
刘莎很想回头看看,但是她的脖子却仿佛僵硬了,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命令她回头,同时又有另一个声音命令她千万不要回头。
她不敢回头。
她越是不敢回头,就越是害怕身后不知名、不知形的东西,因为那东西,让一向冷静的江欢雅也有些失态了。
那究竟是什么?
在她身后的白笑笑和冯小乐,离那东西有多远?又或者,她们就是那东西?
刘莎觉得自己已经紧张得要抽筋了。
在她身后,她没有看见的地方,另外一种恐惧,在冯小乐和白笑笑之间发生着。
冯小乐和白笑笑,一起走向左边的窗户。她们本来是肩并肩朝前走,走了不到两步,两人同时朝旁边退了一步,两人之间亲密无间的距离,霍然拉开了两步的深渊。
这两步,便是咫尺天涯。
两人在迈出这一步后,目光有个短暂的瞬间交会,一样的无奈,一样的悲哀,一样的恐惧。
然后,两束目光便互相错开,仿佛两道直线,相交于一瞬,相忘于永恒,彼此刻意避免再次交会。
她们原本是极好的朋友。
但是怀疑产生了,怀疑横在她们中间,将她们分隔开来。
她们不仅仅是怀疑对方,也知道自己被对方怀疑着,于是怀疑的痛苦便增加了一倍。
她们在两步之远的距离中,小心地前进,始终保持两步之遥,既不靠近,也不走远——靠近,则怀疑对方;走远,则害怕隐藏在暗处不知名的恐惧。
或许,那种恐惧的名字,就是孤独?
抛弃孤独,只要各自走上一步,却是谁也不敢走出这一步,各自肩负着沉重的孤独和疑虑,心事重重,眉头紧锁,短短距离,走了比平时要长两倍的时间。
静悄悄的一段步行时光。
她们在两步的距离之上越距越远——因为她们的目标,原本就相隔几米。
终于,仿佛远得永远也不可能到达的窗户,还是被她们抵达了。她们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这段路真是漫长。
经过这段距离的“跋涉”之后,她们头一次交换了目光,有些畏缩,又有些羞愧的目光,包含着询问和关切。
即使是如此的怀疑,毕竟不能驱散目光中的暖意,虽然那暖意要深深体会才能感知,毕竟也是温暖的。
多年友情制造的默契,不是几天的怀疑就可以消灭光的,目光交流之下,她们互相点点头,同时掀开了自己身边的窗户。
窗外什么也没有。
她们这才想起,原来那吸引她们来到窗边的扣击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只是她们沉浸于彼此的怀疑和怀疑的悲伤之中,竟然没有发现这件事情。
窗外,只有几杆株枝在微微晃动,仿佛是被风吹动,又仿佛是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