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约会





  “这么说,以前发生过什么呢?她才这么害怕?” 
  “我想,婆婆一定交代卡萝,不能和你来往。” 
  “卡萝会听从?” 
  奈汀静静地说: 
  “你真以为她会做出什么来吗?” 
  两人的眼睛相遇。莎拉觉得,在这平凡语辞的面具下,她们已互相了解。她觉得奈汀已了解情况,但她不准备再讨论下去。 
  莎拉觉得气沮。那晚似乎已获得一半的胜利。她想利用秘密会面的方法鼓起卡萝的反抗精神;雷蒙也一样(老实说,雷蒙一直盘踞在她心里……)。但是,在序幕战中,她就被那双目闪着邪光、丑陋松弛的肉块打败了。卡萝毫不抵抗地被掳而去。 
  “真是疯了!”莎拉喊叫。 
  奈汀没有回答。在她的沉默中,仿佛有双冰冷的手抵在莎拉心上,让她惊醒。她想:“这女人比我更知道一切都已绝望。她一直都生活其中啊!” 
  电梯的门打开了,白英敦老太太走出来。倚着手杖,雷蒙从旁扶住。 
  莎拉吃了一惊。老妇人的目光从她身上转到奈汀,再转回去。她对那眼中漂浮的厌恶甚至憎恨,已经有了准备,但她不愿看到老妇人的胜利和充满敌意的喜悦。莎拉转身离去。奈汀前行,加入两人中。 
  “你在这里啊,奈汀。”白英敦太太说。“起程前,我要在这儿休息一下。” 
  他们扶她坐在高背椅上。奈汀坐在她旁边。 
  “跟你说话的是谁?” 
  “金小姐。” 
  “啊,就是那晚跟雷蒙讲话的女孩?雷,你怎么不去跟她聊聊?她还在那边的写字桌哪。” 
  老妇人回视雷蒙,嘴巴扭曲,浮现出满含恶意的微笑。雷蒙满脸泛红。他背转脸,嘀咕着。 
  “你说什么?孩子。” 
  “我不想跟她说话。” 
  “那自然。你不会想跟她说话的。不管你多想,你也不能跟她说话。” 
  她突然咳嗽,气喘般的咳嗽。 
  “这次旅行很有意思,奈汀。”她说。“不管有什么事,我也不要失去这难得的乐趣。” 
  “是的。”奈汀的声音毫无感情。 
  “雷。” 
  “是。” 
  “从那边角落的桌上拿张便条纸给我。” 
  雷蒙遵命去拿。奈汀抬头望着老妇人,不是望着年轻的雷蒙。白英敦老太太身体前屈,高兴得鼓胀了鼻孔。雷蒙从莎拉近旁走过去。她仰起脸,脸上猛然浮现出希望的神情;但是,在雷蒙经过身旁从箱里取出便条纸走回来的时刻,立刻消失了。 
  走回来后,他脸上沁着小小的汗珠,苍白如死。 
  白英敦太太凝望着他的脸,轻声低语:“嗯……” 
  她随即发觉奈汀望着自己。奈汀眸中含着怒气,也表现出她的活力。 
  “柯普先生,今早到哪里去了?”她说。 
  奈汀垂下双眸,以平静的声调问道: 
  “我不知道。今早还没见过他。” 
  “我很喜欢他。”白英敦太太说。“非常喜欢。跟他见多少次面都可以,你不反对吧?” 
  “是的。”奈汀回答。“我也喜欢他。” 
  “雷诺克斯近来怎么样?不喜欢开口说话,茫茫然的。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不会有这种事。” 
  “真奇怪,世上竟有许多不相投合的夫妻。也许待在你自己的家,你会觉得比较快乐吧?” 
  奈汀没有回答。 
  “对不对,你说?” 
  奈汀摇摇头,微笑说:“这样,我想妈妈你会不快乐。” 
  白英敦太太眼帘动了一动。她以怨恨的尖锐声说: 
  “你怎么老是反抗我,奈汀。” 
  少妇平静地回答: 
  “我没有这个意思。” 
  老妇人握着手杖,脸色似乎变得更苍白。 
  “我忘了药水,帮我拿来,好不好,奈汀?” 
  “知道了。” 
  奈汀站起来,经过休息室,向电梯间走去。白英敦太太凝望着她的背影,雷蒙目现忧愁之色,沉坐椅上。 
  奈汀登上二楼,经由走廊走进套房的起居间。雷诺克斯坐在窗边,手上拿着书,但没有看。奈汀进来时,他起身说: 
  “什么事,奈汀?” 
  “来拿妈妈的药水,她忘了带去。” 
  她走进白英敦太太的卧室。从洗脸台下的瓶子里,取出服一次的分量,放进小茶杯,注满了水。刚要走过起居间时,突然停下:“雷诺克斯!” 
  隔了好一阵子,他才回答;仿佛她的呼唤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去。 
  他说:“哎,什么事?” 
  她轻轻把手上的杯子放在桌上,走过去站在他旁边。 
  “雷诺克斯,看看那阳光,窗子那边的。看看那活生生的世界。好美。我们要活在那世界里,不只是从窗口外望。” 
  半晌后,他才说:“啊,对不起,你想出去?” 
  她回答得很快: 
  “是的,很想出去,跟你一起,到有阳光的地方去,在活生生的世界里,跟你一起生活。” 
  他跌坐在椅子上。眼睛像被追逐者一样畏怯。 
  “奈汀,我们必须这样吗?” 
  “是的。下决心离去,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能够吗?我们没有钱。” 
  “我们可以赚钱。” 
  “怎么赚?我们什么都不懂。我又没有一技之长。几万人——连有资格、有技能的人都失业了。我们能做什么?” 
  “我们的生活费由我赚取。” 
  “你连护士的资格都还没得到。没希望,完全绝望了。” 
  “不。我们现在的生活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绝望的。”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妈妈对我们很好,给我们豪华的生活。” 
  “可是,没有自由。雷诺克斯,振作起来。从现在——从今天起——跟我走!” 
  “奈汀,你疯了。” 
  “没有,我很清醒,绝对完全清醒。我要跟你在太阳光之下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在那老太婆的阴影下窒息而死。她是一个独裁者,以让你不幸福为乐。” 
  “妈妈也许有点独裁——” 
  “你的妈妈疯了!她不正常!” 
  他平静地回答: 
  “那不是真的。她有工作的好才干。” 
  “也许。” 
  “奈汀,她不会活得太久了。已经六十几,身体又不好。她死了,父亲的遗产,我们平均分配。你记得,她曾读遗嘱给我们听吧?” 
  “她死的时候,”奈汀说,“也许已经太迟了。” 
  “太迟?” 
  “我是说,为了幸福,已经太迟了。” 
  雷诺克斯低声说:“为了幸福,已经太迟。”他猛然浑身颤栗。奈汀靠近他,把手放在他肩上。 
  “雷诺克斯,我爱你。这是我和你母亲之战,你站在哪一边?” 
  “你这一边,你这一边!” 
  “如果这样,请你照我的要求做。” 
  “这是不可能的!” 
  “不,不是不可能。雷诺克斯,我们可能有孩子了!” 
  “妈妈也要我们有孩子,她说过。”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在你成长的温室中把孩子带大。你妈妈也许可以控制你,但控制不了我。” 
  雷诺克斯说: 
  “你常让妈妈生气,实在不好。” 
  “她因为不能控制我的心,指挥我的思想,才生气!” 
  “我知道你对她一直亲切有礼。你实在了不起。你对我太好了。老早就这样。当初你答应跟我结婚,我简直不敢相信,像做梦一样。” 
  奈汀静静地说: 
  “我跟你结婚,就是错误。” 
  雷诺克斯绝望地说: 
  “是的,你错了。” 
  “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那时,如果我离开你那个家,要求你跟我走,你一定会答应的。不错,你一定会答应……我真不够聪明,还不能了解你母亲,也没看透她的真意。”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你不愿意离开?对,我不能强迫你。不过,我可以自由离去!我想,我会走……” 
  他用难以相信的目光望着她。 
  他那沉淀的思绪似乎加快了。他第一次迅速回答,口吃地说: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妈妈——绝对不会答应。” 
  “她阻止不了我。” 
  “你一点钱也没有。” 
  “我可以借、讨、偷啊。雷诺克斯,你妈妈管不了我!我要走,要留,全看我自己的意思。这种生活,我受够了!” 
  “奈汀,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她浮现出迷人般的表情,沉思似地凝视着他。 
  “别离开我,奈汀。” 
  他像小孩子似地叫喊。 
  他背开脸,所以他没看到她眼中突然涌起的痛苦。 
  她跪在他旁边。 
  “那么,跟我走,跟我走!你能够。只要你愿意,你做得到!” 
  他畏缩地离开她。 
  “不能!我不能!啊,天呀,救救我。我做不来,我没有这个勇气!” 
   
   






 







第9节



  杰拉尔博士走进旅行社办事处,看到莎拉·金在柜台那边。 
  她仰首,“呵,早,我正在办到培特拉旅行的手续,听说你也要去。” 
  “是的,我发现我也可以去。” 
  “啊,太好了。” 
  “很多人去吗?” 
  “你我之外,还有两位女士,刚好可以租一辆车。” 
  “真高兴。”杰拉尔轻轻颔首。 
  接着,他就去办自己的事。 
  不久,他手上拿着信,跟莎拉一道走出办事处。有点凉意,却晴空如洗。 
  “白英敦家有没有什么消息?”杰拉尔问。“我在伯利恒、拿撒勒及其他地方绕了三天。” 
  莎拉意兴阑珊地报告她意图跟白英敦家人接触终归失败的经过。 
  “终于失败了。”她最后说。“据说,他们今天启程。” 
  “到哪儿?” 
  “不知道。看不出来。”她生气地说下去。“我觉得自己做了臭事。” 
  “为什么?” 
  “干涉别人。” 
  杰拉尔耸耸肩。 
  “那要看情形而定。” 
  “你是指应该干涉,是吗?” 
  “是的。” 
  “要是你,会吗?” 
  法国人浮现出愉快的表情。 
  “你是说我有没有干涉别人的习惯,是不是?老实说没有。” 
  “那你认为我多管闲事罗?” 
  “不,不,你误会了。”杰拉尔说得很快,又很用力。“我想,这是值得讨论的问题。如果看到有人犯错,想去改正它,这到底是好是坏?干涉有时会产生好结果,但也可能产生意外之害。不能一概而论,有的人有善于干涉的天赋,这种人往往做得很顺利!可是,没有这种天赋的人却往往弄巧成拙,最好别管。而且,这也跟年纪有关。年轻人容易流于理想和信念,重视理论甚于实际。他们还没经验过事实与理论的矛盾。如果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做得不错,往往可以完成非常有益的事情(当然也常常会做出非常有害的事情!)然而,中年人有了经验,知道干涉尽管会导出好结果,有时也会造成坏结果,坏结果可能比较多,所以不会轻易插手!结果两者扯平了——热情的年轻人,不管有益与否都做;慎重的中年人,两者皆不为。” 
  “这道理没有多大用处。”莎拉反驳。 
  “一个人对别人未必能有帮助。这是你的问题,可不是我的。” 
  “你是说你不愿意为白英敦家的人做任何事吗?” 
  “是的。对我来说,根本没有成功的希望。” 
  “对我而言也一样。” 
  “不,要是你,可能有希望。” 
  “为什么?” 
  “因为你有特别的资格。你的年轻和性的魅力。” 
  “性?啊,真的?” 
  “人际关系总归一句,就是性的问题,可不是?你对那女孩是失败了,对她哥哥未必失败。从你刚才告诉我(也就是卡萝告诉你的)的话里,可以知道,白英敦太太的独裁有一个威胁。大儿子雷诺克斯曾以年轻人的力量反抗她。他离开家,去参加舞会。男人追求异性的欲望比催眠术的魔力强。那老太太也注意到性的力量(在她一生中也可能有此体验)。她很巧妙地处理了这件事——把美丽而贫穷的女孩带到家里来,让他们结婚。这样又获得了一个新奴隶。” 
  莎拉摇摇头: 
  “我不认为年轻的白英敦太太是奴隶。” 
  杰拉尔同意。 
  “不错,也许不是。因为她沉静温顺,白英敦老太太才低估了她在意志与性格上的力量。奈汀·白英敦当时还太年轻,也没有经验,不能正确评估自己的立场。她现在能够评估了,可是已经太迟了。” 
  “你以为她已经绝望?” 
  杰拉尔怀疑地摇摇头: 
  “如果她拟了计划。没有人会知道。柯普可能参与其事。男人天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