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想五断章-米泽穗信
“可能是这样吧。”
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可南子就把书箱放回了小橱柜。
房间倏地暗下来,多半是天上出了云。可南子迅速行动,把房间的拉窗打开。稍稍亮了一点,芳光看向窗外。
窗外有什么东西吊着,好像是简易的盆栽。但是不见绿色,只有花盆。
“那是什么?”
此问一出,可南子的脸颊红了。
“这个吗?扫除得不够彻底啊,露馅了。这是去年的钓忍。”
“钓忍?”
“不知道吗?我听说这是东京的风俗。造型就是在像这样吊着的花盆里布置上凤尾草。挺漂亮的,父亲生前很喜欢。”
“不……。我听说过。”
宫内曾把它作为对北里参吾的回忆来诉说。
可南子直直地凝视着这些早已枯萎的钓忍。
“父亲不管是祭典还是正月或是别的节日,都要遵从松本当地的风俗习惯。但有一件事我从小时候就觉得奇怪了,就是惟独七夕他不这么做。别的人家都在做七夕的装饰的时候,他却说:‘我们家要这样’,然后就挂上钓忍。……现在想来,父亲也是有他自己的想法的吧。”
然后,她回过头。
“很抱歉,我对菅生先生隐瞒了父亲和我的一些事。确实,我想知道父亲不幸的过去。托您的福,我觉得我已经了解了不少。”
她深深地低下头,久久不愿抬起脸。
终章 雪之花
1
芳光思忖着是否聊得太久了,他对广一郎说过礼拜五回去。不过所有的事都已经解决了。
“接下来您要做什么?”
芳光对提问的可南子只是简短地回答:“回去。”
“那么我送您到车站。”
“不用了。今天是祭典您应该很忙吧。也不是很远,这点距离我走就可以了。而且您看我一身轻便,可以优哉游哉地回去。”
“那样有点……”
芳光作出笑颜。
“请不要担心。偶尔散散步也能转换一下心情。”
正在此时,从玄关传来大声的呼喊:“北里小姐,开始了哦!”夹在中间的可南子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左右为难,这没有逃过芳光的眼睛。
“再见。”
芳光半是强迫地辞别了北里家。
祭典的喧嚣在远处,道路比想象的安静。刚才的女人目光敏锐地发现了从北里家出来的芳光,她向芳光打招呼,同时靠近芳光。
“啊,已经要回去了吗?”
芳光礼貌性地笑笑。
“是。已经商量完了,总觉得北里小姐好像挺忙的。”
“算是吧。日子不太吉利。但她说就算只是烧饭赈灾也要帮忙。”
女人瞅了一眼北里家的门柱。
“其实我们都跟她说过不用了,因为她还在服丧。”
现在离北里参吾参吾去世还不到一年,这事芳光是知道的。但他却夸张地说:
“是吗?”
语气中故意表露出佩服。接着,为了结束对话,他问道:
“对了,到火车站从哪边走比较好?”
“火车站?松本站吗?很远的。”
“但是应该花不了一个小时吧。”
“那倒是。”
“那就可以走嘛。那么,再见了。”
听到远处传来祭典的伴奏声。龍笛的音色,是有人在吹奏,还是只是录音,因为距离远而无法判断。(龍笛是日本的一种传统横吹木管乐器)
还是觉得这个镇上的天空出奇的宽广。这是为什么呢?现在的芳光有了思考这个问题的余裕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可南子的委托从未离开过他的脑海。放弃了这个工作,芳光感到连自己都从未预料到的安心。他一边悠闲地漫步,一边望着松本的天空。不久,他想到:会不会是这样?松本紧紧地依傍着草木不生又连绵不绝的岩山。这些迫近的群山,反而使松本的天空更宽广地示于人前。他突然笑了出来,目光落到了脚下。
他思考着,为了可南子的委托而四处奔走的自己的心底的想法。
他并不是因为同情可南子对过去的苦苦追寻而寻找断章。
可南子是一个情感深厚的美丽女子,但芳光并没有沉醉于此。
而且,甚至是委托所带来的金钱或许有助于重塑自己的人生这一缕的希望,恐怕也不是他真正的动机。
他曾经痛苦。因为资金不足而只能休学,目睹同时失去家业和丈夫而变得无依无靠的母亲,和地价攀升最终没能守住矜持却分文未得的伯父说话,还有就是在这样的伯父家里无所作为地浪费时间的自己,每一件事都让他痛苦。
但是,改变现状的是从天而降的可南子的委托。寻找消失的断章的冒险,虽然只是短暂的时光,但确实让他得以远离残酷的现实。
明明应该是这样,但收集到的断章所暗示的,却是一个不幸但同时又多姿多彩的人生。无论希望还是绝望,永远会被推上主人公地位的男人的故事。对于这场人生戏剧,现在芳光只能转身离去。
随着他不停地迈步,发现注连绳已经不知不觉地从周围的住家消失了。看来已经出了举办祭典的城镇的地界。龍笛声和鼓声都已经听不到了。
此时已是日薄西山。虽说是夏天,但到了日暮时分仍觉得凉飕飕的。因为是高地更显如此。一直到刚才还感到使人微微出汗的炎热,但只是阳光稍稍减弱之后,风一吹便顿感凉意。
芳光察觉到了车站前的喧闹,看了一下手表。步行不需要花一小时的预想是正确的。
来的时候,综合考虑了体力和运费的消耗而乘坐巴士。但是现在,想赶快回去准备搬家事宜。他决定坐特快列车。他搭自动扶梯上了火车站的二楼,在检票口前仔细地看着列车时刻表。到下一班到新宿的列车出发前还有不少时间。
然后,他突然犯难起来,不知道如何打发空闲时间。来的一路上看到车站前有卖特产酒和土特产的店,但买了也没有可以赠送的对象。送给广一郎恐怕也不会有好脸色看。脑海中还浮现出了笙子的脸,但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芳光把手放在腹部,肚子已经饿了。
“这么说来,荞麦很有名啊。”
嘟哝了一句,开始在车站周围闲晃。
现在不是吃饭时间。虽然店是找到了,但每家都挂着“准备中”的告示牌。但是片刻后,他找到了一家布帘拉开的店,那块布帘的颜色好像是被酱油熏染出来的,橱窗里也积了灰,但芳光还是打开了拉门。
在没有开灯的店里,只有一个老人坐着看电视。他回头看到芳光,皱眉露出嫌麻烦的表情,但还是直起身,用沙哑的嗓音说:
“欢迎光临。”
“你现在营业吗?”
店主没有回答,一边系上围裙,一边下到厨房。芳光随便拉开一个桌子下的椅子坐下,看了看菜单,每样东西的价钱都不高。
店主拿着装了半杯水的杯子回来了。
“我要笊荞麦。”(笊荞麦:盛在小笼屉里上蘸汁吃的荞面条。)
“好。”
电视机刺眼的光线射进昏暗的店里。音量被调得很小,听不清在说这么。节目好像是某个电视剧,镜头是一男一女面对面争吵的画面。看着看着不知不觉盯住了屏幕,但还是对剧情不明所以。移开视线,发现店的入口旁边靠着一些细竹,上面模仿灯笼或是皮球的装饰物很显眼,其中还系上了一些诗笺。(日本七夕民俗,把写有自己梦想的诗笺挂在竹叶上一起点燃送上天。)
笊荞麦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来。芳光站起来走近那些细竹,打算读一读上面诗笺上写的愿望。但是每张诗笺上都什么都没写,却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是用薄薄的木头作成的人偶。穿着纸做的和服,被吊在细竹上。有一男一女一对人偶。乍看之下以为是木制的女儿节人偶,但很快就发觉既然是七夕就应该是织姬和彦星。(织姬和彦星:日本七夕传说中的人物,相当于牛郎和织女。)
但是这个人偶会让第一次看到的人感到毛骨悚然。
“笊荞麦。”
冷不防背后传来了声音。表情阴沉的店主把笊荞麦放在托盘上站着。
“啊,不好意思。”
芳光准备回到座位上,但还是很在意那些人偶。
“这个,是七夕的装饰吗?”
闻言,店主把托盘放在餐桌上,用沙哑的嗓音回答:
“是的。”
“很奇特嘛。”
“是吗?”
“七夕节装饰的人偶,我觉得不可思议。”
店主目不转睛地盯着芳光。
“你是来旅游的吗?”
“算是吧。这么说,七夕节装饰人偶在这里很平常吗?”
“是的,,每年都要装饰。是用来供奉佛祖的。”
店主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一些。
“你对这种事感兴趣吗?”
芳光犹豫了一下,然后苦笑。
“不,不是很感兴趣。就是觉得挺稀奇的。”
“是这样啊。其实,这东西不是装饰在细竹上的,是挂在屋檐下的,像这样,用细绳吊起来。”
他用手势比划出上吊的样子给芳光看。穿着和服的人偶被吊在屋檐下,芳光想象着那副情景,作出难受的表情。
“这么说有点失礼,不过外观好像不太好啊。”
“我孙子也这么说过。”
这么嘟哝着,店主转过身去。
荞麦干巴巴的,汤汁的味道太淡了。也没期待过这是多么好吃的东西。
到了八月,入夜的时间比想象的还早。
出了荞麦屋回到车站,通过检票口,下到站台时,已经差不多是晚上了。
风很大,不过当然不算冷,只是有点凉。为了避风,他把身体藏在铁柱的背风处。就这样等待列车到来。回到东京后,要向书之党羽书店辞职,向广一郎说谢谢,还必须给大学提交退学报告。
他买了罐装咖啡,一点一点地灌进嘴里。到站台来得太早了。特快梓号(?)说是从松本始发,但现在还没有来。
芳光思索着刚才看到的七夕人偶的事。
从屋檐下用细绳吊着的薄薄的人偶。既然是七夕节的供品,那么应该是蕴含了某种祈祷的含义而被吊起来的。它对松本人来说应该是夏天毫不陌生的一道风景线。
但对出生在掛川的芳光来说,绝不会想到那竟然是掉着脖子的形象。光是被系在细竹上的人偶就够让他大吃一惊的了。如果从屋檐上垂下来的话,应该只能看到一对并排吊着的人偶吧。
七夕节的装饰。芳光还没有忘记刚刚在北里家听到的话。
——父亲不管是祭典还是正月或是别的节日,都要遵从松本当地的风俗习惯。但有一件事我从小时候就觉得奇怪了,就是惟独七夕他不这么做。
北里参吾用钓忍代替人偶挂在屋檐下。钓忍是东京的风俗,而且还蕴含着和友人宫内的回忆。
在秋风萧瑟的站台,芳光一个人嘟哝着:
“搞错了吧。”
他在家里不想装饰这样的人偶。如果要问为什么,那就是因为他的妻子,同时是可南子母亲的斗满子,就是在吊灯上绑上床单自缢而死的。
参吾的对于妻子的死没有很强烈的悲伤或是悔恨不已这样的感觉。到目前为止的断章、信件或是听到的传闻,都没有出现参吾的那种感伤。所以,或许参吾在家里装饰那样的人偶也没关系。但是不管怎么说,这都不利于孩子的教育。要是可南子想起了往事并哭起来的话,他大概会难以应付吧……。
出乎意料地响起了广播声。
“请注意。列车进入一号站台。”
看了一下铁路前方,特快梓号正在驶近。芳光后退了一两步,与其说是为了安全,不如说是为了避开车体掀起的大风。
“久等了。特快梓号开往新宿。”
离发车还早。在东京站搭乘的开往掛川的新干线,进入站台以后暂时不会开门。但是特快梓号很爽快地开了门,一些心急的乘客立刻就上了车。
芳光的一只脚也跨了一步。
一回头,松本的市街已经沉入了夜色。
在这里搭上这辆车,恐怕就不会再第二次踏上这座城镇的土地了。已经没什么事了。在这里,除了已经放弃的委托之外没有什么事了,理应如此。
但是,芳光维持着一只脚迈向归途列车的姿势,久久地凝然不动。
2
松本的市区不会这么早就陷入沉睡。但如果稍稍步行一会儿,便会进入了一个寂靜的住宅区。风中已经有了秋天的氛围。
在家家户户稀稀落落的灯火中满溢着树叶的沙沙声。摇摆不定的红色光芒是燃烧着柴禾的篝火。巨大的电灯泡照亮了夜市,孩子们对高价的商品又喜又忧。
神社领内有成排的大鼓,手腕粗壮的男人们手拿鼓槌等待出场。男人们和女人们都满口酒气,现在还只是夜晚的开始,却已经有人脸红得像猴子。手持麦克风的男子快步而出,用难以捕捉的叽叽咕咕的声音说:
“那么这是保存会制作的奉纳太鼓。”
“呦!”发出这样的喊声。压迫空气的巨大鼓声,平息了参道上欢快的躁动。但那也只是一瞬。很快,孩子们闹着要玩打靶投环之类的小游戏或是缠着要吃棉花糖章鱼烧之类的小吃的欢声笑语就回来了。(参道:通往参拜地的道路。)
漫步着稍稍远离这片闹市,有一块种着杉树的土地。从参道向外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