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之灾





    “卡尔格瑞博士?”他说。“坐,坐。”
    卡尔格瑞坐下来。他接受一根香烟。他的主人在他对面落坐,一切过程毫不匆忙,
仿佛置身时间意义非常少的世界中。里奥·阿吉尔说话时,脸上挂着温和的淡笑,用毫
无血色的指尖轻敲着那封信。
    “马歇尔先生信上说你有重要的话要跟我们说,虽然他并没指明是什么性质的话。”
他的笑容加深接着又说:“律师向来都非常谨慎不作任何承诺,不是吗?”
    卡尔格瑞有点惊讶地发现,面对他的这个男人是个快乐的男人。不是一般正常的快
活、热烈的快乐——而是属于他自己的一种有点幽灵般但却心满意足的退隐性快乐。这
是一个外头世界侵犯不到他而他为此感到心满意足的男人,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该为此感
到惊讶——但是他是感到惊讶。
    卡尔格瑞说:
    “你愿意接见我真好。”这只是句机械式的开场白。“我认为亲自来一趟比写信
好。”他停顿下来——然后突然焦躁地说,“难——很难……”
    “慢慢来。”
    里奥·阿吉尔仍然礼貌而遥不可及。
    他倾身向前;他显然以他温和的方式想帮忙。
    “既然你带马歇尔这封信来,我料想你的来访一定跟我不幸的孩子杰克有关。”
    卡尔格瑞细心准备的一切话语都弃他而去。他坐在这里,面对着他不得不说出的惊
人事实,他再度结巴起来。
    “难得要命……”
    一阵沉默,然后里奥谨慎地说:
    “如果这帮得上你——我们都十分清楚杰克——几乎不是个正常的人。你要说的没
有什么可能会让我们感到惊讶的。
    那么可怕的悲剧,我已经完全深信杰克其实并不该为他的行为负责。”
    “当然他不该负责。”是海斯特,卡尔格瑞被她的话声吓了一跳。他一时已经忘了
她在场。她坐在他左肩后一张椅子的扶手上。当他转过头时,她急切地倾身靠近他。
    “杰克向来就可怕,”她坦白说。“他就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我是说,当他发起
脾气来的时候。抓起他能找到的任何东西就——攻击你……”
    “海斯特——海斯特——我亲爱的。”阿吉尔的声音显得苦恼。
    女孩吃惊地一手飞向双唇。她脸红起来,说起话来突然带着年轻人的别扭。
    “对不起,”她说。“我并无意——我忘了——我不应该说那种话——现在他已经
——我的意思是说,如今一切已经过去了,而且……而且……”
    “过去而且了断了,”阿吉尔说。“这一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试着——我们
全都试着——认为那孩子应该以病人看待。自然女神不适应环境的孩子之一。我想,这
是最佳的说明。”他看着卡尔格瑞。“你同意吧?”
    “不!”卡尔格瑞说。
    一阵沉默。尖刻的一声否定令他的两位听众都吃了一惊。
    那声“不”字几乎带着爆炸性的力量冲出来。他试图减缓它的效力,尴尬地说:
    “我一对不起。你知道,你还不明白。”
    “噢!”阿吉尔好像在思考。然后他转向他女儿。“海斯特,我想也许你最好离开
——”
    “我不离开!我不得不听——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可能让人感到不愉快——”
    海斯特不耐烦地叫道:
    “杰克又干出其他什么可怕的事来又有什么关系?一切都过去了。”
    卡尔格瑞迅速开口。
    “请相信我——不是你哥哥做出什么事情的问题——完全相反。”
    “我不明白——”
    房间另一头的那扇门打开,卡尔格瑞原先惊鸿一瞥的那个年轻女人回到房里来。现
在她穿着一件外出外套,提着一只小手提箱。
    她跟阿吉尔说话。
    “我要走了。还有没有其他任何事?”
    阿吉尔犹豫一下(他一向都会犹豫,卡尔格瑞心想),然后他一手搁在她手臂上把
她拉向前来。
    “坐下来,关妲,”他说。“这位是——呃——卡尔格瑞博士。这是弗恩小姐,她
是——她是——”他再度有如迟疑一般地停顿下来。“她几年来一直是我的秘书。”他
接着又说:
    “卡尔格瑞博士来告诉我们一些事——或是——问我们——
    有关杰克——”
    “是告诉你们一些事,”卡尔格瑞插嘴说。“而尽管你们不了解,你们每一刻都在
让我感到更加困难。”
    他们全都有点惊讶地看着他,然而在关妲·弗恩的眼中,他看到了一样好像是了解
的光芒。仿佛一时他和她结盟起来,仿佛她说:“是的——我知道阿吉尔家人能叫人多
么为难。”
    她是个吸引人的年轻女人,他想,尽管不太年轻——或许三十七、八岁了。丰腴美
好的身材,黑头发黑眼睛,精力充沛、身心健康的气息。她给人能干又聪慧的印象。
    阿吉尔态度有点冷淡地说:“我一点都不知道让你感到为难,卡尔格瑞博士。这当
然不是我的本意。如果你直说“是的,我知道。原谅我刚刚说过的话。可是你——还有
女儿——直在坚持强调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了断了——结束了。事情并没有过去。是
谁说过:‘没有任何事情是解决了直到——’”“‘直到正确地解决了,’”弗恩小姐
替他说完。“吉普林(英国作家,曾获得一九0七年诺贝尔文学奖)。”
    她鼓励性地朝他点点头。他对她心怀感激。
    “不过我会说到要点。”卡尔格瑞继续。“你们听过我得说的话后,就会明白我的
——我的为难。或者更贴切一点说,是我的苦恼。首先,我必须提一些有关我自己的事。
我是个地球物理学家,最近南极探险队的一员。我几个星斯前才刚回到英格兰来。”
    “海伊斯·班特利探险队?”关妲问道。
    他感激地转向她。
    “是的,是海伊斯·班特利探险队,我告诉你们这个是为了说明我的背景,同时说
明我大约有两年的时间跟——跟时事脱了节。”
    她继续帮助他:
    “你的意思是说——比如谋杀案审判这类的事?”
    “是的,弗恩小姐,这正是我的意思。”
    他转向阿吉尔。
    “请原谅我如果这令人感到痛苦的话,不过我必须跟你核对一下一些时间和日期。
在十一月九日那天,前年,大约傍晚六点钟,你儿子,杰克·阿吉尔,来这里,跟他母
亲,阿吉尔太太,面谈。”
    “我太太,是的。”
    “他告诉她说他有了麻烦需要钱。这种事以前发生过“许多次。”里奥叹口气说。
    “阿吉尔太太拒绝。他变得粗暴、辱骂、威胁。最后他冲出门离去,叫着说他会回
来,而她不得不‘乖乖掏出钱来’的话。他说‘你不想让我进监牢吧?’而她回答说,
‘我开始相信那可能对你最好。’”里奥·阿吉尔不安地挪动身子。
    “我太太和我一起商谈过。我们——对那孩子感到非常不高兴。我们一再的挽救他,
想让他东山再起。在我们看来,也许是刑期的震撼——监牢里的训练——”他的话声消
失。
    “不过请继续。”
    卡尔格瑞继续:
    “那天傍晚稍晚的时候,你太太被杀。被人用火钳击倒。
    你儿子的指纹留在火钳上,你太太稍早时放在大桌子抽屉里的一大笔钱不见了。警
方在‘乾口’抓到你儿子。发现那笔钱在他身上,大部分是五英镑的钞票,其中有一张
上面写有一个人名和住址,使得银行认出是那天早上付给阿吉尔太太的钱。他被起诉接
受审判,”卡尔格瑞停顿一下。“判决是蓄意谋杀。”
    说出来了——这要命的字眼。谋杀……不是余音回荡的字眼,窒闷的字眼,被窗帘、
书本、地毯吸进去的字眼……
    字眼本身可能被抑制住——但却不是字眼所代表的行动……
    “我从辩护律师马歇尔先生那里了解到,你儿子在被捕时抗议说他是无辜的,态度
明朗,更不用说是十足自信了。他坚持说他在警方推定的谋杀时间七点到七点三十分之
间有十足的不在场证明。在那段时间里,杰克·阿吉尔说,他正搭人家便车到‘乾口’
去,他就在快要七点时在离这里大约一英里路外从‘红明’通往‘乾口’的干道上搭上
便车。他不知道那部车子的厂牌型式(当时天色暗)但是他知道是一部黑色,或是深蓝
色的大轿车,由一个中年人驾驶。一切追踪这部车和驾驶人的功夫都用尽了,但是得不
到他的供词的证实,律师本身都十分深信是那男孩急就章编造出来的故事,而且编得不
十分高明……
    “审判时主要的辩护路线是试图证明杰克·阿吉尔一向精神不稳定的心理医生的证
词。法官对这项证词的批评有点苛刻,总结起来对被告完全不利。杰克·阿吉尔被判无
期徒刑。他开始服刑后六个月因肺炎死于监狱。”
    卡尔格瑞停下来。三对眼睛都盯牢在他身上。兴趣以及密切的注意在关担的眼中,
怀疑依旧在海斯特眼中。里奥·阿吉尔的眼神则显得空白。
    卡尔格瑞说,“你会确认我陈述的事实正确吧?”
    “你完全正确,”里奥说,“尽管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有必要重述这些我们全都试图
忘掉的痛苦事实。”
    “原谅我。我不得不这样做。我想,你对判决没有异议吧?”
    “我承认事实如同你所说的——也就是说,如果你不去追究事实背景的话,这是谋
杀,露骨地说。但是如果你去探究事实的背景,那么就有很多可斟酌的话可说。这孩子
精神不稳定,尽管不幸就法律上来说并非如此。马克诺顿法规偏狭而不令人满意。我向
你保证,卡尔格瑞博士,瑞琪儿——
    我是指,我去世的妻子会是另一个原谅那不幸的孩子鲁莽行为的人。她是个非常开
通而且人道的女人,对于心理因素有很深的认识。她不会怪罪。”
    “她不清楚杰克会有多可怕,”海斯特说。“他一向都是——他好像就是控制不了
自己。”
    “这么说你们全都,”卡尔格瑞缓缓说道,“毫无疑问?我是说,对他的有罪毫无
疑问。”
    海斯特同意。
    “我们怎么可能有疑问?当然他有罪。”
    并不真的有罪,”里奥提出异议。“我不喜欢这个字眼。”
    “而且是个不对的字眼,”卡尔格瑞深吸一口气。“杰克·阿吉尔是——无辜的!”
 
    
  








 










    这应该是项耸人听闻的宣告。然而却平庸无奇。卡尔格瑞原本期待着慌张的反应、
难以置信的喜悦纠缠着不解、急切的问话……一样都没有。看来似乎只有醒觉与怀疑。
关妲·弗恩皱着眉头。海斯特睁大眼睛瞪着他。哦,或许这是自然的——这样的宣告是
难以立即理解的。
    里奥·阿吉尔迟疑地说:
    “你的意思是,卡尔格瑞博士,你同意我的看法?你不觉得他该为他的行为负责?”
    “我的意思是说这不是他干的!难道你不了解吗,老兄?
    不是他干的。不可能是他干的。要不是最最不寻常、不幸的情况结合在一起,他可
能已经证实他是无辜的了。我就可能已经证明他是无辜的了。”
    “你?”
    “我就是在那部车子里的那个男人。”
    他说得这么简单,一时他们并没理解过来。在他们能恢复过来之前,有人闯了进来。
门被打开,那个有着一张平庸的脸的女人昂首阔步进来。她单刀直入,切入正题。
    “我从外面门口经过时听到。这个人在说杰克并没有杀害阿吉尔太太。他为什么这
样说?他怎么知道?”
    她一张好斗凶猛的脸,突然显得缩皱起来。
    “我必须也听听,”她悲凄地说。“我不能待在外头不知道。”
    “当然,克斯蒂。你是自家人。”里奥·阿吉尔介绍她。
    “林斯楚小姐,卡尔格瑞博士。卡尔格瑞博士正在说些非常叫人难以置信的话。”
    卡尔格瑞被克斯蒂的苏格兰名字困惑住。她的英语好极了,但是微微带点外国腔调。
    她责怪地对他开口。
    “你不该来这里说这种话——扰乱人家的心情。他们已经受过了苦难。现在你又用
你说的那些话来扰乱他们。过去发生的事是上帝的旨意。”
    他对她一番话说来洋洋自得、能言善道感到厌恶。他想,可能她是那些对灾难求之
不得的恐怖分子之一。看着好了,由不得她撒野。
    他迅速、冷淡地开口。
    “那天傍晚差五分钟七点,我在从‘红明’通往‘乾口’的干道上让一个年轻人搭
便车。我载他到乾口去。我们交谈,他是一个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