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的光芒
会议在这以后也开得疲疲沓沓的,但刚才猛力反对的一派一明白形势的推移也就缄默不语了。大野看准时机,总结说:
“今天的债权人会议暂且决定:偿还一半债务,期限为3个月左右,其余未入金融机关担保的备用品和机器之类回头由债权委员会估价以后进行分配。”
但这估价有多少呢,谁也难以预料,正如加须子身旁的男子所说的,很有可能是2,000万日元只能拿到一只手提保险箱,结果只是省悟到想从倒闭的公司那儿要钱是办不到的,死心变成了由此而产生的苦于筹措资金的叹息。可是,虽说死了心但也决不能轻易退出会场,特别是迄今专属KI光学的转包厂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甚至没有能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这时,森崎经理似乎看清了场内的气氛,说道:
“关于这一点,形成这种事态完全是我无德所致,真不知如何向诸位赔不是,特别是向一心为本公司谋求方便的专屑转包厂商的诸位深表谦意。……刚才大野君所说的解决方案想必诸位不甚满意,为此,承蒙我特别受到关照的某人的好意,他提出对于本公司的债务可以在可能范围内当场予以结算。”
加须子怀疑自己的耳朵,不仅是她,转包厂商都一齐露出惊奇的神色凝视着森崎。
“这里向诸位介绍的这一位是经营东京都内有影响的机器商山中重夫君。我转达一下山中君的话,他说因为给诸位添了麻烦,所以想趁这机会用现款支付债务的三分之一。”
当那个名叫山中重夫的男子出现的时候,会场一阵骚然。
山中看上去40岁左右,身体结实,稍有点儿胖,脸上油光光的,精力似乎很充沛。粗眉毛,厚嘴唇,小腹有点儿挺出,看上去仪表堂堂。
“我不多说了。”他口齿清晰地说,“我跟森崎君过去就有亲密往来,是早就倾倒于森崎君人格的人之一。对于这次森崎君的不幸不胜同情,所以我再多嘴一句,想为给添了麻烦的诸位做一件刚才森崎君所说的事情。……嗯,这里有我的代理银行S银行的划线支票,所以我想立即填上金额交给想要的人。”
会场笼罩着一片令人可怖的沉默。以为2,000万日元只能得到一只手提保险箱而死心的中等债权以下的转包厂商遇上这一奇迹,不禁目瞪口呆。一只手提保险箱转跟间变成了债权额的三分之一退了回来。
一人立即站起:
“我在KI公司有6,000万日元的赊欠额,若是按刚才您说的,就能给我减除额的三分之一,即1,000万日元喽?”
“是的。”山中露出悠闲的微笑,“如果能请你结清对KI光学的全部债权的话。”
“行,我就以这一条件取消对KI的一切债权。”站起来的男子劲头十足地宣布说。
“明白了。你是……”山中重夫点点头,反问道。
“是三诚舍的小峰。”
森崎看了一下名簿,告诉山中说。
“三诚舍公司是60,113,250日元吧?”
“是的。”
三诚舍的代表咕嘟咽了一口唾沫。
“减除神田光学的一半钱,抹去零数,你拿1,000万日元的支票。……行吗?”
“啊,行。”
山中当场握着粗粗的钢笔,开始往支票上填写。
就在这时,被山中的气势压得像夜晚一样沉默的会场撕开了紧张的空气。
“西精机同意这条件。”
“回声光学同意。”
“DL金属就这样拜托了。”
“明光研磨。”
“太阳舍。”
“拜托了,有光精密……”加须子身旁的男子发疯似地站起来喊道。
“东部金属,拜托了。”
会场一片混乱,但与先前的混乱性质截然不同。希望代替了绝望,仿佛从魔鬼的深渊中爬上来約复苏之感支配着大家,这酷似一种从行将沉没的船上争救生艇的心理。迟了就会被撇下来!
公司方面拿支票换取收据并确认取消债权的证明书。从打着格式的纸张来看,事前都有了准备。
“好了,好了,请安静。”森崎经理又挥着双手劝道,“大家一齐说不好收拾,请按次序说,只要有想要的,我们决不截止。”
——要是明眼人,应该觉察到巨额债权人对这一条件保持着沉默。大野等人托着下巴在一旁看着。
不,即使觉察到,看上去也好像保持着一种因为是巨额所以难以答应这一条件的态度。越是巨额债权人,资本就越丰富。估计他们是这样一种意图:与其急着被舍到三分之一(其实是六分之一),不如稍等一段时间取回一半钱为好。中等以下债权的企业没有这种资金上的余力。加须子也站了起来。
森崎看了看加须子,又看了看名簿,然后核实了一下金额。
山中重夫从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加须子的脸,和旁边的森崎耳语了几句。
森崎应答着。他点了点头,立即刷刷地写了张便条,交给了旁边的职员。
“中部光学,我们同意了。”
山中要大家都知道似地大声应道。
这时,那职员漫不经心地走近她身旁,将折叠后捏在手里的便条交给了她。
加须子偷偷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用铅笔写着3行字:
你的一份用别的支票给你。会议结束以后请你若无其事地留下来。无需告诉他人。
二
沸腾的KI光学的债权人会议渐渐接近尾声,可谓是虎头蛇尾。
自从经经理森崎介绍出现的山中重夫这一东京都内有影响的机器商开始递交支票以后,在这之前混乱不堪的会场气氛犹如泼了水似地凉了下来。从山中那里领得支票的一伙人小心翼翼地将支票放入怀里或是皮包里,匆匆地回去了。
转包厂商知道,倒闭公司的债权已经无法收回,他们认为以现款索回哪怕是六分之一的债权也是实惠的。这种想法支配着整个转包厂商。他们说着“请先走”啦、“再见”啦一离开会场,剩下的人就像梳子掉了齿儿似的寥寥无几了。
森崎陪在主动承担还债的山中的身旁,宣读着各债权人的名字。这自然是按次序的,但远泽加须子的公司的名字“中部光学”却怎么也喊不到。加须子凝视着写着支票交给别人的山中的手。
正因为山中仪表堂堂,所以站在他身旁的森崎经理显得很瘦弱。事实上森崎的态度低三下四,犹如山中的职员。看这模样,森崎好像正如他自己介绍的那样,打以前就一直受着这位山中的关照。
先前感到窄小的会场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债权人也只剩下二三人了。坐在她身旁,一直注视着会场气氛的中年男子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影踪。犹如散场的电影院的观众席,只是空落落地剩下无人坐的椅子。
加须子思索着刚才交给她的纸条上的字句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的一份用别的支票给你。会议结束以后请你若无其事地留下来。无需告诉他人。山中为什么要用别的支票呢?为什么要留到会议结束以后呢?——每当别人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拿着支票回去时,她总是比较着他们的背影和隐藏在这纸条的字句深处的东西。最后一个人从山中和森崎面前离去了。
“这就全完啦。”
森崎对山中说。山中抬头环视了一下会场,将视线落在只是一人呆呆地留下来的加须子身上。
“啊,中部光学,让您久等了。”
他微笑着做出一副邀请的姿势朝她招了招手。开支票期间绷着一副脸,但面对加须子时他的表情才松驰开来,眼睛里有着一种与她经常接触到的男人们的相同的神情。
加须子一走到那桌子前面,森崎经理也露出了和蔼的笑容,说道:
“嗯,您那里是3920万日元吧。……真是给您添麻烦了。先扣除神田光学的搁置部分的那一半,剩下的三分之一去掉零数,得650万日元。这行了吧?”
“行。”加须子点了点头。
“不,我们硬是塞给您许多困难的工作,给您添了麻烦,每次也都是按时交货,竭尽诚意替我们干活,但最终却落得这么个结果,真是对不起。”
“不。”
加须子只能这样回答。
可是,森崎对叫到这儿来的债权人这么说加须子还是第一位。对递过支票去的其余数十人,他采取一种反而硬要人家领情似的爱理不理的态度。
山中把两肘支在桌上,从近处目不转睛地看着与森崎说话的加须子。
“那么,山中君,就按刚才您听到的金额支付。”
森崎经理告诉山中说。
“好的,知道了。”
山中从大西服的里口袋里掏出支票。加须子瞟了一眼,封皮上写着有名的城市银行的名字。
刚才给另外一些人的支票是地方银行的东京支行的。旁边堆着3本开完了的支票,只剩下厚厚的撕下来的存根。
山中打开了新的城市银行的支票,这还仅开了两三张。所谓“你的一份用别的支票给你”,原来就是这一意思。
山中用他那支粗粗的钢笔在额面上刷刷地写上了“650万日元”的金额,随后签了自己的名字,又从里口袋里掏出鳄鱼皮制的套子,按上了水晶石的印章。这也是在刚才的支票上没有按过的。
山中手指灵巧地从帐面上撕下支票送给加须子说:“那请您检验一下。”
“没错儿。”
她看了看金额,点了一下头。森崎立即取出收据的格式纸,她在上面用细细的钢笔填上了数字。
山中从头到尾俯视着这一情景。
“嚯,写一手好字啊!”
他感叹似地说道,顺便又看了看她那柔软的手指。
“啊,远泽的字我一直是很钦佩的。”森崎从一旁不失时机地说道,他也眯缝着眼睛望着近在眼前的她的脸。
“我们这儿只收到她枯燥无味的买卖方面的公文,尽管如此,远泽的字可以说是端庄秀丽吧,我总是看得出了神。”
“是吗?我倒是想收到一封远泽的情书哩!”山中笑道,随即又朝加须子赔不是说:“啊,对不起。我用别的支票付给远泽是有一点内情的,这请您不要跟任何人讲。”
他定睛看着她说,但随即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似地故意环视了一下四周说道,
“是啊,这儿有点什么,咱们到另一间屋子里谈吧。”
事实上周围还乱糟糟地留着一些倒闭的KI光学的可怜的职员在收拾东西。
“那就请到董事室去吧。”
经理森崎做出一副带路的样子走在头里。
虽是倒闭的公司,但董事室的摆设还是那样漂亮,夹着中央的桌子摆着六七张弹簧椅。
可是,在对面的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前有一个瘦骨嶙嶙的男子正懒散地看着报纸。看到突然进屋的3个人,他放下了跷起的腿。这是一个三十二三岁左右的戴眼镜的男子,削肩膀,看上去体格不太结实,但塌陷的双颊给人一种精悍的感觉。下巴尖尖的,眼睛大而尖锐。
那男子朝最先进来的森崎经理微笑了一下,但因为加须子紧跟着山中走了进来,所以再没开口。
森崎信雄也并不想介绍那男子。他们一坐到椅子上,那男子像是慢慢吞吞地散步似的从屋里走到门外。加须子没有察觉在这之前那男子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几秒钟。
“啊,真是给您添了麻烦。”山中重夫坐定以后再次对加须子这样说道,“要是让别人听到不太好,所以递给您那种纸条,您当然没有跟别的债权人说吧?”
加须子一回答说自己按他说的做了,连森崎也立即表示满意。
“远泽,您什么时侯回诹访去?”山中问加须子。
“唉,我想在这儿呆到明天,星期一中午回去。”
加须子回答了自己原定的计划。从新宿发出的11时30分的快车于14时50分抵达冈谷,每次离京她都乘坐这趙车。
“是这样。……可是,我有个希望,这支票请您在星期一早晨马上去指定的银行领取。”山中替代经理说。
“好的,我乘星期一中午的火车出发,我就在这之前去兑成现款。”
“那好。另外,要说我的希望,最好请您在9点银行开门以后马上去领取。”
“啊?”
“因为时间一晚,说不定会发生麻烦事。”
加须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啊,这现在暂不说明吧,总之请您尽量在银行刚开门敢时候去,……明天是星期天嘛。”
明天是星期天,这是当然的,可他为什么要特意这样说呢?
“那就这样吧。”
她没有理由提出不同意见,所以这样回答道。
“请问,听说夫人接替去世的丈夫经营着事业,是吗?”
山中又问道。他准是从森崎那儿听到这情况的。
“是的。不过,这活儿不习惯,所以怎么也不能象大家那样尽如人愿啊。”
“不,不,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