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





       “但是地图为什么会变?”我还是不太明白。 
       “袖袖啊,”突突说,“一切都会变,你不能要求一栋房子永远在那里等你啊!” 
       原来是这样! 
       “这条龙是什么意思?”我问。 
       “这意思就是说,”逢觉眼珠无可奈何地一转,“我们要先找到龙,才能找到未来。而且要快,不然它又会变了。” 
       听他这样一说,我感到十分内疚——如果不是因为我要休息,恐怕我们早已到了目的地了。这么一想,我的脸变不由自主地变红了。 
       突突注意到了我的尴尬,我从他清澈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羞愧的表情。他也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袖袖,这不怪你啊,这也是没有办法啊!” 
       逢觉也发现了我的不自然,立即道:“我不是怪你!”他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这是我们的房子,也就是我们的家了,我在家里,当然要说出心里话啊!” 
       “对啊,”突突恳切地说,“你不会生气吧?如果在家里都不说心里话,那不是很可怜?” 
       我没有生气,我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接下来在说什么,因为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我终于明白,为何我会说出一些本来不想说的话,只因为这是在家里,在这个世界,家,是说心里话的地方。突突说得很对,如果在家里都不能说出心里话,那人生实在是太无趣了。 
       “我知道,”我说,“我没有生气。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我也休息够了!” 
       逢觉一听非常高兴,立即便要去叫朱鬼起来。走到门口,正好听见朱鬼发出快乐的尖叫,让他愣住了。 
       在朱鬼门前站了几秒钟,他又走回来,不好意思地说:“算了,她好象做了一个好梦,碰上一个好梦也不容易啊!”言毕,又为自己的好心而害羞,装出一副恶狠狠地样子说:“哼,说不定她接下来就会做噩梦了!” 
       我和突突相视一笑,没有点破他。 
       客厅里的阳光被突突调得有清晨的韵味,窗外徐徐送来晨风,清凉舒适。我们坐在木制的沙发上,等朱鬼醒来。逢觉仍旧在研究那张地图,但是过不多时,一缕阳光投射在上面,地图便如同轻烟般飘散了。 
       “地图!”我蓦然站起来。 
       逢觉懒洋洋地对我挥挥手:“没事,这不是真正的地图——你忘记了?我的地图已经用来买这栋房子了?” 
       “没错,”我这才记起这回事,“可是刚才的地图……” 
       “你应该知道人的眼睛有视觉暂留?”逢觉说,“刚才的地图,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是一种视觉暂留。” 
       “但是,视觉暂留不是时间很短的吗?”我喃喃道。 
       “是啊,”逢觉咬着牙齿笑了一阵,好似觉得我很无知,皱着眉头解释道:“从买地图到现在,已经过了两秒钟拉,所以地图消失了。” 
       “两秒钟?”我失态地喊了起来。怎么可能只有两秒钟?我们走出南宫屋店的以后,做了那么多事情,我还睡了一觉,难道这么长的时间只有区区两秒钟? 
       逢觉斜视着我,眉梢一派意气飞扬:“袖袖,你不要总是用你那个世界的方式来看待我们的世界好么?” 
       哦。 
       经他提醒,我蓦然醒悟。是的,这个世界是不能以常理判断的。 
       突突轻声道:“有时候,两秒钟会长得让你厌烦,有时候,一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突突说完这句话,便和逢觉去玩一种我看不懂的古怪游戏去了,我依旧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将他们的话想了很久。 
       过了很久很久,大约半秒钟(依照突突他们的时间),朱鬼的房门打开了,一个东西从里面走了出来。 
       之所以称为“一个东西”,因为那实在不是人的形状。那东西全身荧荧碧绿,仿佛是翡翠雕成,通体清亮而透明,一个大大的脑袋上,一双眼睛占据了大半个面孔,下面一个尖尖的鸟喙般的东西突出,看起来应该是嘴;脑袋上光溜溜的,没有毛发,只有一双蝙蝠似的耳朵。与脑袋相连的,是一双翅膀,一样的晶莹碧绿,伸展开来共有两米来长;脑袋下方紧接着出现的,是一双短短的鸟腿,下面长了一双很大的鸭掌,走起路来发出噗噗的声音。 
       除了脑袋、翅膀和腿之外,它没有身体,这令我吃惊不小。 
       这个古怪的小东西走路不稳,伸展开双翼保持平衡,慢吞吞地朝我们走来。我下意识地起身离远一点,心中十分骇异,不知道它是什么来历。它虽然样子很古怪,但是却实在可爱,如果不动,简直就是一件精心雕琢的翡翠工艺品。 
       “你是谁啊?”逢觉一个虎跳窜到它面前,凑近它仔细看。 
       “我是朱鬼。”果然是朱鬼的声音。 
       我们都觉得万分惊奇,慢慢集拢来看她。 
       “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我看到她的腿上戴着我送的手链,已经知道她确实就是朱鬼——朱鬼说过,她随时都可能会变,只是我万万没有料到她会变成这样一个从来也没有过的生物。 
       朱鬼得意地在我们面前跳了跳,拍拍翅膀:“很漂亮吧!比这更怪的样子我也变过啊!” 
       我和突突伸手在她身上摸了摸,冰凉而光滑,竟然是玉的质地,但是肌肤下肌肉耸动,又是活的玉——真是神奇啊,我暗暗赞叹。逢觉一霎不霎地望着她,目光中满含羡慕:“你可以飞吗?” 
       朱鬼哈哈大笑,张开翅膀,便在室内环绕飞行,飞了一圈又一圈,所到之处,莹彩辉煌,碧玉生光,实在是漂亮极了。 
       “真漂亮,真漂亮!”等她得意地落下,收拢翅膀,突突和逢觉一左一右围着她,不断抚摩她的翅膀,啧啧赞叹。她摇头摆尾,高兴得脸上露出了红晕。这一点红晕出现在她碧绿透明的脸蛋上,如同一瓣桃花融化在春水里,娇柔鲜嫩,异常的可爱,我也忍不住伸手揪了揪她树叶似的耳朵。 
       朱鬼一高兴,便有了唱歌的兴趣,主动要求给我们演唱“动人”的歌曲,不等我们同意,便立即开口唱了起来。 
       她一开口,便如狂涛卷岸,隐隐有风雷之声,使人宛若置身惊涛骇浪之中,中间夹杂山崩地裂、火山爆发、雷电交鸣等种种自然界最震撼的声音,简直有佛门狮子吼的功效。四面墙壁在她的歌声中剧烈震动,先是簌簌抖动,然后只听卡擦之声不断,出现了一道又一道裂纹,地板也猛烈摇晃起来,屋子里的桌子、椅子和其他家具都纷纷散架,花朵枯萎凋落了一地。 
       人生七大苦厄之外,恐怕还要加上第八大苦:听朱鬼唱歌。 
       我和逢觉起先不忍心扫她的兴,勉强忍受,但是后来她越唱越来劲,几乎对我们的性命构成了威胁,连突突也皱起额头,再也无法忍受。 
       “停!”我大声道。 
       朱鬼的歌声骤然止住,愕然望着我,不知为什么要她停下来。我当然不能直说她唱得可怕,只是说道:“我们要出发了,走吧。” 
       “出发就出发,”朱鬼热情地说,“我可以边走边唱歌的。”说完她张嘴又要开始唱。 
       这回是突突及时堵住了她的嘴:“不要唱了,再唱,这间屋子就要被毁掉了,我们就拿不回逢觉的地图了。” 
       朱鬼这才发现她屋子里被破坏的状况,她瞪大原本已经大得有点离谱的眼睛,呆呆地道:“发生什么事了?墙壁怎么都破了?” 
       突突、逢觉和我同时叹了一口气——她居然不知道。 
       “走吧,”逢觉拖着她的耳朵往外走,“只要你答应不唱歌,我就告诉你。”朱鬼好奇心很强烈,一听这话,果然乖乖地闭嘴,将耳朵耸得笔直,等着听逢觉的解释。 
       我和突突终于松了一口气,看逢觉结结巴巴地给她编故事,暗暗好笑。 
       我们出了门,将屋子拿起,进入南宫屋店。逢觉将屋子放回木架,取回他的地图。地图上仍旧是一条龙,没有发生变化,他长长地吁了口气。 
       只不过一会不见,南宫屋店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墙壁上突然多了很多中国古字画,画上香云缭绕、庙宇巍峨,许多佛陀菩萨飘然纸上。趁逢觉研究地图之际,我沿着墙壁一张张看过去。 
       一路看过去,很快就看到了第五张画。那画上画着一位菩萨,仪态丰满慈祥,双目闭合,旁边题着一行小字。我赞叹一声,正要移步继续朝前走,那画上菩萨却突然睁开双目,对我眨眨眼。我吃了一惊,几乎以为自己看错。再看时,菩萨已经又将眼睛闭上了。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他却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然而他身畔那一行蝇头小字却一个个地动了起来。 
       那几个字是:“封目听色,闭耳观音,心中无我,放眼苍生。”这几个字让我心中砰砰直跳,立刻想到了一件事。 
       在我死而复生之前,我必须闭上眼睛才能看见东西,必须塞住耳朵才能听见声音,恰好应了“封目听色,闭耳观音”这几个字。 
       我又想到,刚刚进入这个世界时,因为满心惶惑,只想着自己是否身处险境,因而看不到四周有任何人,直到放开私心杂念,开始观察世界时,方才见到了逢觉等人,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心中无我,放眼苍生”? 
       再联想到进入此处以来的种种怪异,皆能用佛理解释。我不由揣测:难道这个世界遵循的,竟然是佛理? 
       那么,此处岂非是极乐世界? 
       然而之前遇见突突的那个地方,却又似乎和此处不同。是不是那里和这里,原本就是两个世界? 
       我满心困惑,只觉得自己已经站在答案边缘,只须迈出一步,便能得到真相——可是我却不知道那一步该迈向何方。 
       正思考间,朱鬼已经蹦跳着过来,大翅膀朝我腰上一拂,力道颇大,几乎将我摔倒。 
       “别发呆,快走吧。”她说。 
       我这才发现逢觉和突突两人已经等候我多时,只得暂时搁下疑问,跟着他们走出南宫屋店。 
       屋外不知何时竟然变得泼墨般的漆黑,四面没有一点灯光,幸好朱鬼身体发出荧荧绿光,才勉强看得清身周几米内的地方,几米之外,则什么也看不见。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出屋之前,突突分明将阳光调到了清晨,怎么会突然变成夜晚? 
       什么都看不见,我心中很是不安,便提议回到南宫屋店去,那里灯火明亮。 
       突突摇摇头:“没有用啊,我们走在我们的黑暗里,到哪里都是这么黑。” 
       “一定是这小鬼刚才将屋子里的开关震动了!”逢觉说着敲了一下朱鬼的头,朱鬼大叫一声,委屈地看着他。 
       “你可以再画个太阳出来啊。”我对突突说。他摸摸头皮,将一只手摊开在我面前——那上面有一堆白色的粉末:“刚才装修房子,粉笔都用完了……”他尴尬地说,“剩下的粉笔头,被我刚才不小心捏碎了……” 
       那怎么办?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朱鬼没心没肺 ,见大家半天不走,竟然独自振翅高飞,只见漆黑的夜空上,一团碧光盘旋飞舞。 
       朱鬼一飞走,我们连她身体上发出的微弱光芒也没有了,真正的四面漆黑,一点光也看不见。 
       黑暗中,忽然觉得腥风扑面,一个什么东西飞过来,撞到了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地一把抓住,那东西软软滑滑,在我手里不断扭动。我心里害怕,正要松手,那东西却突然发出耀眼的光芒。光芒笼罩之下,我终于看清这东西的真面目,竟然是一尾红色的金鱼,全身通透,鲜红如血,发出瑰丽的红光。 
       “鱼?”我大声道,同时转头看看逢觉和突突,“鱼怎么会在空中飞?” 
       “这不奇怪啊,”突突说,“它不是在空中飞,它是在水里游啊。” 
       “可是水在哪里?”我将鱼高高举起,借着它的光芒四处观望——到处都没看见水。 
       “袖袖啊,”逢觉跺脚道,“ 这里对你是陆地,对它就是海洋,你还不明白?” 
       老实说,我是明白了他的话,他的意思,是说在这一个世界,在我看来是陆地,在鱼看来却是海洋。这种情形,我始终无法接受,就好象我依旧无法接受每个人拥有自己的白天和黑夜一样——这和我的常识背离太远。 
       不过我没想过要和他争论这个问题,我只是想到,也许附近还有其他的鱼,如果多捉几条过来,可以当灯笼使用。 
       “我猜,”突突一直在研究那条鱼,“这条鱼应该是一颗星星。” 
       逢觉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