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
那会是什么?我不敢动,将身子紧紧地缩起来。
那声音在我面前停住。
我听见黑暗中我自己浊重的呼吸声,但是那个停在我面前的声音,仿佛就此消失,又回归无音。
“谁?”我不能忍受那种沉重的压迫感,终于叫了起来。经过这么久的恐惧,我的声音已经变得我自己也认不出来,在无声的街道上蓦然响起,凭添了阴森了气氛。
“你很害怕?”是个孩子的声音。那孩子仿佛十分好奇,很快又说,“你看不见?”
“对,”我说。一个孩子?一个属于这诡异世界的孩子?我全身又开始发抖,“对,因为没有光。”
“原来是这样,没有光,你就看不见。”那孩子说。
没有光,我当然看不见。没有光,任何人也看不见东西,这种道理应该是人人都知道的 ,他却好象不知道一样。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我茫然地对着说话的方向望去——当然,我看到的只是无边黑暗。
那孩子又悉悉簌簌地弄出和先前相似的细小声音,忽然,我眼前乍然一亮,整条街都明亮起来。我一时无法适应,用手遮住眼睛站了几秒钟,才渐渐看清周围的景色。
那孩子就站在我面前,离我只有一尺距离,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明亮地看着我。
我定了定神,望着他。等我看清他的样子,不禁大叫一声,想往后退,背后却顶着墙壁。
我从来没见过一双这样的眼睛。
这双眼睛,又大,又圆,又黑,乌溜溜地发出盈盈的光彩,充满天真和好奇。然而除了这样两粒又大、又圆、又黑的眼珠外,在他眼睛的部位,既没有眼眶,也没有眼白,更不用说眉毛和睫毛。
他只有两粒黑眼珠,眼珠上正清楚地映出我恐惧的面孔。
在他的眼珠下面,是一片光滑,本应是鼻子的地方,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本应是嘴的地方,是两道画出来的红线。
这个人,没有鼻子,没有嘴,也没有头发。他的整个头颅,是接近于标准的球体,非常之圆。
见到这样一个脑袋,我再没有勇气看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我只是大口喘气,努力使自己不要晕倒。
“你很害怕?”他好奇地说。他一说话,那两条红线便上下张合,声音便从红线之间的缝隙里传出来,难道,那,竟然就是他的嘴?
我终于晕了过去。
我醒了。
睁开眼睛之前,我满心希望之前所遇到的一切都是梦。
不是梦——刚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对圆溜溜的乌眼珠在我面前,如此之近,使我几乎又吓晕过去。
“你睡着了。”他说。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几乎没有表情。由于离得非常近,我可以看出他那异常白皙的面孔。他的面孔很怪,没有皱纹,应该是很光滑的,但不知为什么,却给我一种很怪异的感觉。那张脸上布满粗大的毛孔,却一根汗毛也没有。
除此之外,他的脸,呈现一种奇特的凹凸不平,无法形容,和平常所见的任何面孔都不一样。
我隐隐觉得他是…………但是怎么可能?
“你现在醒了。”他说,裂开两道红线描成的嘴微笑起来,很难相信那么清脆的童音是出自这样一张嘴。
他又朝我靠近一点,我闻到一种熟悉的气味,这气味伴随着我的生活,再联想到他奇特的容颜,我更加觉得他几乎就是我猜想的那种东西,不由惊叫一声,伸手将他推开。当我的手触到他的身体时,一种无比绵软的感觉从手掌上传来,他并没有在我一推之下后退,只是身体不可思议地朝后弯曲,弯到平常人不能达到的地步。我的手陷入他绵软的身体里,他的身体柔若无骨,质感分明。
我没有猜错,他果然是那种东西。我早该想到,他的面容,他的皮肤,他身体的柔软,一切一切都显示出,他,不是人。
“你是布娃娃!”我不由脱口而出,随即掩住嘴,惊恐地看着他,不知他要怎样对付我。
他微笑着看着我,两道红线上扬:“是啊,我是布娃娃啊,我叫突突,你呢?”他好象一点也不认为自己是个怪异的存在,仿佛一个会动会说会笑的布娃娃是理所当然要存在于这个世界的!
这个世界!想到这个词,我恍然大悟——我忘记了这是个多么怪异的世界,没有发生过一件正常的事情,一个活的布娃娃,在我原来的世界里或许是不可思议的,但是在这个世界里,说不定是再正常不过了。
说不定,这就是一个布娃娃的世界!
“我叫袖袖。”我低声说。心里已经不那么害怕了,虽然他长得不象个人,但是从布娃娃的角度来看,还是很可爱的。何况,他看来并没有什么恶意。“这里的人都是布娃娃吗?”
他露出一个看来是吃惊的表情,耸了耸肩:“怎么会?”
“那么,这里是什么地方?”我问。
突突正要说,忽然想到了什么,斜着脑袋,一双乌荧荧的大眼睛盯着我,似笑非笑:“你是外面来的?”
“是。”我硬着头皮说。
我本以为他会追问我从哪里来,是怎样来的,但是他再没多说什么,打了个哈吹:“我不能告诉你。”然后他就紧紧闭住两道红线的嘴唇,拿定了主意什么也不说。
无论我怎样追问,他总是不说。说话间,我们已经沿着青石路走了很长一段距离。我说得喉咙发干,只得住嘴。停下话来,才注意到一些开始没注意的事情。之前突突做了一些事情,四周便明亮起来,然后我就被突突奇异的容颜所惊吓,无暇顾及其他。其实那件事情应该是很容易注意到的。
四周突然的明亮,我先前理所当然地以为是路灯的光,但是现在冷静下来,就发现,这种光线是属于阳光的,何况四周并没有一盏路灯。但是刚才分明是黑夜,不可能会有阳光的。我一边疑惑地这样想,一边就看着几道细如金丝的阳光落在我的手臂上,仰头望天——一轮金阳高悬天上。
我又吃了一惊:“夜里怎么会有太阳?”
突突斜睨我一眼,忽然很狡猾地笑了:“外面来的人,总是这样,呵呵。”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粉笔,看着我,笑了笑,又笑了笑,然后一直很得意地笑。
我被他笑得心里发毛,问道:“你笑什么?对了,这里的房子怎么都没有门?”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了他是布娃娃后,我就觉得他一点也不可怕了——是我们儿时的玩伴长大了。
他哈哈大笑——说真的——他笑得憨憨的,软乎乎的脸蛋泛起了两团胭脂红,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他骤然止住笑,望着我:“你不害怕了?看来你适应得很快啊,比别人强多了。”
“还有别的人在这里吗?”我立刻问,心里一阵惊喜——能够碰见我的世界的人,该多么好。
他淡淡一笑:“我不能说。你问这房子怎么没有门?我来告诉你。”他走到一栋房子前,站好,回过头来看着我,“门是不是应该在这里?”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呆呆地点点头。
他微微一笑,伸直手臂,用那支粉笔,在墙上画起来,一笔,又一笔,渐渐可以看出那是一道门。我心中也慢慢形成一个想法,一个在我那个世界看来不可思义,但在这个世界却似乎可以接受的想法。
“你,”我说,“不要告诉我你画的这道门会变成真的。”
“袖袖真聪明,”他夸奖道,“是的啊!”说话间门已经画完了。但是仍旧只是一幅画,停留在那里没动。
我看看他。
他看着画,说:“要等等。”
我们等了大约5、6分钟,那门仍旧只是一幅画。
我再看看他,他脸上又泛起了胭脂红:“有时候,也会失灵,”他尴尬地解释,立即又道,“但是太阳确实是我画出来的!我保证!”他的大眼睛紧张地盯着我,好象生怕我不相信。
我忍不住想笑:“对,我相信。”
这栋楼外表十分光滑,和其他的楼房一样,都是冰凉的青色,象坟墓一样,没有缝隙。连门牌号码也没有。
想到门牌号,我猛然记起自己是怎么来的——我是要到铜子路三号啊。
这是不是铜子路?我正要问突突,只见他用那支粉笔在墙上又在画着什么。我凑过去一看,他用歪歪扭扭的笔法正在写字。
“你还会写字啊!”我不由赞叹,虽然那字确实无法辨认含义,但我还是看出来那的确就是中国字,一个布娃娃,能够写中国字,不简单!
他得意地一笑:“呵呵,我每天都认真学习呢!”他努力地用柔软的手在墙上写了一阵,然后满意地退后几步,歪着头,仔细欣赏,很有成就感的样子。
“如何?”他问我。
“很好,”我点点头,“可是能不能告诉我你写的是什么?”
他大吃一惊,脑袋居然在肩膀上转了360度。
我被他这个动作吓了一大跳,还没回过神来,他的头颅又转了回来,又吓了我一跳。
“你不认识中国字?”他不能置信地看着我,“但是你说的是中国话啊!”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你的字太难认了。”
“是吗?”他迷惑地看看自己写的东西,“很好认啊,你看,”他用胖乎乎的手指在那些字上逐一点过,大声念道:“铜子路三号——很明白呀!”
铜子路三号!
我当场目瞪口呆。
我目瞪口呆的样子一定不好看,突突双目灼灼发光地看了我好一会,终于说:“你怎么了?”
我慢慢地回过神来,问他:“你怎么会写这几个字?是不是附近有一条路叫铜子路?”虽然这样问,但是我心里已经有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了。
果然,突突断然否认铜子路的存在,“不过,”他微笑道,“我现在给这条路取名叫铜子路,怎样?很好听吧?”
没错,跟我想的一样,并不存在铜子路,在我来这里之前,所谓铜子路,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自己头晕目眩,完全无法窥探这个世界的奥秘。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我对着突突的耳朵大叫。突突连连朝旁边跑了几步,躲开我,拼命摇头:“我也不知道啊!”他一脸无辜的表情。但是我才不相信他的话呢!
我追上他,抓住他狠命地摇晃,他又轻又软,在我手心里皱成一团,一点抵抗力也没有,只是不断地喊着:“哎哟,我头晕啊,不要摇了!”他努力挣扎,身体将我的手包围起来,但是没有用,他无法挣脱。
“快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凶神恶煞地对他喊。
他的红色嘴巴朝下耷拉下去,仿佛要哭了。然后他整个脑袋都软软地垂了下来,直接落在我手上——大概,所谓“垂头丧气”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吧。
“你抬起头,”我生气地揪着他的脑袋,“快说!”
他将脑袋左摇右摆,想要从我手里逃出去。
我们正扭打着,忽然听见一声极细微的“绷”的一声从他脑袋上传来。我不由怔住了,他的脑袋如此之软,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
一怔之下,我手底下便松了。他乘机钻了出来,抬头看着我。他一抬头,我们两人都同时惊呼起来。
他的眼睛,本来是乌黑明亮的两粒,此时却只剩下一粒,另外一颗眼珠,早已不知去向。那颗幸存的眼珠,晃晃悠悠地吊在脸上,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眼珠上还明显地映出我惊骇的面孔。
“我这样看不清楚呢,”他抱怨道,仿佛并不痛苦,“你快帮我找找眼珠。”
“什么?”我颤声道。
“一定就在地上。”他说着便弯腰在青石地面上仔细寻找起来,眼珠晃悠悠的,又可怜又可怕。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也帮着寻找起来。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来到一个不存在的地方,碰见一个会说话的布娃娃,现在又帮这个娃娃找他奇怪的眼珠!
“我的眼睛是扣子做的,”突突认真地对我说,“黑色的扣子。”后一句话实在多余,我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的眼珠会掉,一定是刚才扭打之中被我不小心揪下来的。看他用一颗不牢固的眼珠在地面寻找,我觉得十分内疚。
我们找了很久,什么也没看见。这地面光滑无比,没有缝隙可以掉下一粒扣子,我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