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
我张大口,又激动又紧张地看着人流在我身边经过——自从进入这世界,我是第一次看到和我一样的人!
难道我回到真实世界了?
我激动地摸摸自己的眼睛——依然紧闭——我仍旧是在一个奇妙的世界里。我有点失望。
这些人是怎么出现的?难道是魔法?我几乎要伸手去摸摸从我身边经过的一个老太太,看看她到底是有血有肉还是只是一个幻象。
“喂,你没听见我在说话?”那孩子的声音不耐烦地再次响起。
我这才记起,连忙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就在我左边,一个大约六岁的男孩,长得很可爱,正睁大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
“你好。”我说。
男孩狡猾地一笑,柔嫩的唇角弯出两个可爱的酒窝:“你是外面来的。”
我正要问他是如何知道的,猛然发现一件事情,不由双眼一震,就要惊讶地睁大眼睛,但是我手里那个布娃娃突然腰一挺,从我手中飞起,跳到我头顶,紧紧地捂住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挣扎,便想用手去掰开它的小手,但是我的手忽然被另外一双小手牢牢握住——是那个男孩,他飞快地说:“不要睁开眼睛!”
他这样一说,我马上记起这是个闭着眼睛才能看见的世界,心里虽然仍有千般疑问,却也立即停止挣扎。
那男孩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色丝巾,对我招招手,要我蹲下身。我犹豫了一下,弯下腰,慢慢地蹲下,不知他要干什么。他对那布娃娃挥挥手,布娃娃将小手从我眼睛上放开。这男孩将丝巾递给我:“用这个蒙住眼睛。”
他这样一说,我恍然大悟,同时非常感激。要知道长时间强行闭着眼睛也是件很累人的事情,而且时时都可能不小心睁开眼睛。
那男孩等我将丝巾绑好,不等我开口发问,已经先说道:“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你必须闭上眼睛才能看见,而我却可以睁开眼睛?”
这的确是我很想问的问题,但是我现在最想问的却不是这个。我将布娃娃捉到手里,急切地问:“你认识突突吗?”
但是布娃娃凝然不动,没有表情,完全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仿佛就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儿童玩具。
我用力摇晃它,它依旧不动。
“你不用白费力气了,”那男孩笑嘻嘻地道,“它不愿意说话,你逼它也没用。”
我望着布娃娃不做声。男孩不耐烦地说:“你现在该问我问题了。”
我有点哭笑不得:“我为什么要问你问题?”
“你不问我问题,我怎么回答你?”他忽闪着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好看地抖动着。我忽然觉得自己没必要和一个小孩子玩文字游戏,便将他刚才提出的问题问了出来:“为什么你可以睁开眼睛?”
男孩非常高兴,欢呼着拍了拍巴掌:“哈哈哈,那我告诉你——我不知道!”他仿佛是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一脸狡黠和得意。我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这孩子和那个将我带入虚空世界的白色人影倒是臭味相投。
我决定去找一个脑筋清醒的成年人。
“先生,”我拦住从我身边经过的一名西装男子,“请问……。”话没说完,我便大叫一声跳开了。
那名男子,在我问话的时候抬起了头。在他低头走路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他容颜俊朗,是个很好看的人,但是他一边抬头,容颜一边不断变化,等到完全抬起头时,整个面部都变得如同死人一般惨白,甚至透出隐隐的青色,看上去狰狞可怖。
“什么事?”他用白多黑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没事,没事。”心里只希望他快点走开。
但是他丝毫没有走开的意思,仍旧是直直地看着我,目光阴森而凌厉:“说,什么事?”
我按住狂跳的心脏,小声道:“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刚问完,我就后悔得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因为我看见那男子的目光分明露出幸灾乐祸的样子,并且变得十分凶恶,慢慢朝我逼过来:“你是外面来的?”
“是的,”我不知所措地望着他,背上冒出了冷汗。这个男子身材高大结实,打架我是一定打不过他,看来他对外面来的人没好感,不知道会怎样对付我?我暗暗将手身进口袋——那里有一柄瑞士军刀。
男子正要说什么,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竟然是那个小男孩打了他一耳光。男孩个子很矮,他努力跳起来才打到这个男子。我心里暗暗叫糟,正要拉了男孩逃跑,却见那男子挨了这一巴掌,并不怎样愤怒,反而显得有些害怕。
“滚开!”男孩尖利地对他吼道。那男子更加害怕,面上显出羞愧的神情,跌跌撞撞地跑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男孩在我身边发出清脆的笑声:“你看,你要记得自己是在一个不同寻常的世界,要不断变换自己的策略和手段。”
我现在已经隐隐觉得这个男孩不同寻常,或许能从他身上找到突突和苏里蔓的线索。
“那么…………”我开口正要问,他已经先阻止了我:“你不要问拉,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只能让你知道,一切都变得非常快!”
又是这样!突突也是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我有点气恼地问:“为什么?”
男孩歪着脑袋看我,面上一抹淘气的微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虽然我一再告诉自己他只是个孩子,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可是在我急切想得到答案的时候,他却这样回答我,让我一怒之下转身就走。
男孩追上来,拉住我,无可奈何地说:“我不是骗你,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你能说出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类吗?你问的问题涉及到我们的起源,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啊。”自相识以来他第一次恳切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大而清澈,黑白分明,淘气的时候固然慧黠可爱,认真的时候倒也让人感觉非常真诚。
或许他说的是真的,我默默地想,即使是在我的世界里,偶然来个人要我告诉他那是个什么世界,我恐怕也回答不上来,我自然可以告诉他这是地球,但是地球只是一个名称,他必然还会继续追问地球是个什么世界,那么我如何回答呢?我心里忽然有些发虚——原来不仅仅是这个陌生的世界,甚至那个我自以为很熟悉的世界,我也不是十分了解。
我不由叹了一口气。
男孩摇了摇我的手:“我叫逢觉,你呢?”
“我叫袖袖。”我说。
“你到哪里去呢?”他问我。
我摇摇头——我连自己从哪里来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要到哪里去?
逢觉又摇了摇我的手:“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但是我很想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你可以帮帮我吗?”
我有些惊讶:“我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帮你?”
他微微一笑:“你跟我来就是了。”
我们一起穿过人潮汹涌的广场,逢觉很自然地牵着我的手,仿佛怕我们走散了。逢觉是个很絮叨的孩子,不出10分钟,就已经把他的故事告诉了我。
逢觉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从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是这么大,他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所谓“父母”这种动物,直到别人问起,他才发现自己是个没有来历的孩子。他用了几百年的时间(这个时间令我心里一寒:正常人当然是不可能活几百年的),来寻找自己的来历,但是都没有结果。这几百年里,他一直没有长大(逢觉当时觉察到了我的害怕,安慰我:“你不用害怕,我没有长大,不是因为我是吸血鬼或者什么其他怪物,而是因为,我一直在寻找过去,一直没有朝我的未来走,所以我停留在原地,没有长大。”),直到遇见另外一个和他一样遭遇的人,那人现在已经是个成年人,并且结婚生子,过着幸福的日子(逢觉说到这里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就是那个人告诉逢觉他为什么没有长大。逢觉于是终止了对自己来历的追寻,然而几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长大。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长大?”他侧过头问我。
我摇摇头,心里却在想:说不定你真是妖怪!
他当然不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自顾自说下去:“因为我可以选择,可以重来。”
他以为我听懂了,等着我的回应,可是我却比没听这句解释的时候更加糊涂:“我没听明白。”
他叹了一口长气,翻了一个大白眼:“和外面来的人说话真累。你做错了事情,自己觉得不满意,可以再重来一遍吗?你可以预先选择你做事的结果吗?或者说,你能够预知你的未来吗?”
他越说我越是惊讶,眉毛几乎跳到了头顶。
在我的世界里,有一句流行的话——“世界上没有后悔药”——那即是说,什么事情都不可以重来,当然有的事情你可以一遍两遍三遍地做,但每一次都是新的一次,而不是象逢觉话中所指的“重新来过”。要做到真正的重来,除非能够回到过去,但是我们怎么可能回到过去?
至于预知未来的本领,到处都听人传说有人有这种特异功能,我一直认为,具有这种功能的人,其实是通过某种渠道到达了未来,并且在我们那个世界里,未来偶尔可以预知,却绝对不能改变,当然也就无从预先选择结果。
如果逢觉真的如他自己所说“可以选择,可以重来”,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在时空中自由穿梭?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一直没有长大?
“你别瞎想了,”在我想的时候,脸上一定表情复杂,让逢觉看了出来,他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胡思乱想,“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这么做,但是我却因此而长不大。因为我总是在犯愁,不知道该选择怎么样的未来,我不知道是做骑士好还是做魔法师比较厉害,总是在犹豫,总是在改变。”他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调整了一下思路,我想我大概可以理解他的意思了。我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爸爸妈妈给我买礼物,通常是买回来往我怀里一塞,没有问过我的意思,但是我都很喜欢,就这样我得到很多好玩的东西;但是有一次,他们让我自己挑选自己想要的东西,在超市里转了一圈又有有一圈,琳琅满目的好玩意让我赞叹不已,我什么都想要,可是只能选择一样。我拿起这个,放下那个,举棋不定,直到超市关门,我还是什么也没有选择。那一天我没有得到礼物。
逢觉也是这样,无数的未来可以任他选择,可是他却举棋不定,因为他只有一次机会,他只能在无数的未来中选择一种,他想要选择最好的。
很多选择就是没有选择——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最好的,无论逢觉选择什么样的未来,他都会后悔和遗憾。
如果是我,我肯不肯为了一种未来而放弃其他无穷的可能呢?我摇摇头,不知道答案。但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我却知道,那无数种选择都是远处的东西,只有他自己选定的,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如同超市里的礼物,摆放在那里供我任意选择,可是只有我选定的那一件,才是我可以带回家的。
最要命的是,他不仅仅是可以选择,他还可以重来。
可以选择,可能最终自己选得烦了,随便抓了一个就走,那样好歹也得到一个未来。但是他可以重来,就好比超市可以退货,用了不满意可以再换,换来换去,他还是没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我想得头脑发涨,却还是有一点没想通:“我能够帮你什么忙?我什么也不懂啊。”
“我知道,”逢觉说,“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懂,所以才要你帮忙啊。”
我还想再问,他却说到了地方我就明白了,拉了我继续走路,东拉西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其中涉及到他无数次伤心的初恋,都因为他的犹豫而终结。
“现在,我的那些初恋情人们都长大了。”他不胜唏嘘,我却觉得有点好笑,恐怕世界上只有他才会拥有无数次初恋。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两旁是白色粉墙,墙内恍惚是一户户的人家,时不时传出说话和笑闹声。我跟着逢觉在蛇肠子般狭窄而悠长的小巷里七拐八折,不知走了多久,总算看到了尽头。
尽头处,是一堵白色粉墙。
这是一条死巷。
我和逢觉互相望望,逢觉突然气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扔到地上,用力地踩:“骗我,骗我!”他的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