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天之下
④ 简单的说,分形就是具有任意小尺度下的比例细节及自相似性质图形。 嘉禾已经领略过这个民族宏伟的冰上建筑艺术,他对棒人的“哑族人只能数到七”的嘲笑困惑万分。他仔细观察过哑族人的计数,同国人一样,他们利用弯曲手指来计数,二节可以曲成七种不同的指形,超出七后,他们又活动第二根手指。嘉禾怔怔地观察着这奇特指法,猛然悟出,哑族人并非只能数到七,而是以一七为进制。由于拇指只有两节,并不参与计数,则双手八指可以计下的数…… 嘉禾算了一下,足足超出百万②,用在日常生活中已是绰绰有余。
嘉禾啧叹之余,又有新发现:这哑族人的计算速度惊人.男人们从海里猎得豚鱼,半晌工夫,便可按平均原则分配完毕。他们的建筑能精确到不浪费一块冰砖——冰砖是从上万尺深的冰盖裂隙里,得:通体透明,如浑金璞玉,坚硬似铁,百年不化,是珍贵的建筑材料。
嘉禾与哑族人相处日久,才渐渐从哑族人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指到计数中悟出此奥妙。原来,哑族人是通过一种默念的门诀帮助引导手指弯曲,计算加减乘除无须心算,他们只须按口诀运动手指,便可轻松进行高位运算,鲜有差惜。
嘉禾叹为观止,不禁为国人缺少这样两只奇妙的手掌而惋惜。他突发奇想,是不是可以发明一种像哑族人手指那样计数并进行计算的装置呢?那将为国人节省多少计算的时间与精力啊。他用绳把贝壳连成串,由于巨龙国是十进制.他便以九粒为一串,并列十串,要计算则拨动贝壳,每拨动一颗,则表示加一;拨动邻近的贝壳,则表示进一。可是,这种简单的计数仍旧冗繁复杂,效率低下。他灵机一动,用杆把贝壳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面一颗表示五,下面只须四颗贝壳便能表示“0 到九”十个数字。这样一来,一个低级的计算装置便初具模型。他又向哑族人学习口诀技巧与规律,再应用到他的十进制计算装置上,创造出新的口诀来计算。当他把这个装置应用到到龟甲对星辰位置、岁时的统计与计算中去时,发现速度提高了数倍,他不禁欣喜若狂。可悲的是,棒人的低等智慧无法理解哑族人的七进制计数,竟愚蠢地妄断哑族人只能数到七。棒人嘲笑“哑族人喜欢像乌龟那样背负重物”已经可以理解了,这是由于“背”这种搬运方式可以把他们的双手解放出来用于交流;同时,也难怪哑族人很忌讳握手这种貌似亲昵的动作,这无异于直接上前去封住他的嘴。
哑族人沉默的智慧给嘉禾以极大的震撼。更令嘉禾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拥有更高知识水准的哑族人为什么甘受棒人欺凌,甚至被赶到这样偏远的上地,几无立足之地?即便棒人掌控了一座武器库——黑耀岩山,哑族人也可通过他们高超的智慧在战争中赢得主动权,与野蛮人杭衡甚至战而胜之。嘉禾向哑族长老婉言道出他心中的困惑,言语中不免夹带稍许鼓动与激励之辞。哑族长老恬淡一笑,便再无回应。嘉禾愈加困惑,他联想到巨龙国立国之初,亦是作为文明先民傲视诸蛮,后因连年遭受北方蛮族侵凌,依然不得不修筑规模浩大的防护工程以拒敌于国门之外,可见文明进化程度与军事力量的强弱井无直接关联。但这种解释并不能完全消弭他心中的困惑,甚至隐隐还有一团更大的疑云盘桓在他黑漆漆的脑海,挥之不去,让他寝食不安。
与哑族人交往愈深,他便愈能窥见一个恢弘文明在时光尘埃中展露的一线端倪。他曾跟随哑族男子下探到冰盖裂隙深处,去参观凿冰取砖的宏大场面。当他被轱辘下缒至百米深处,他惊讶地在冰壁上发现了远古建筑的根基,哑族人告诉他这是他们祖先留下的遗迹,被冰盖掩埋达万年。这样的遗迹尚有许多,有建筑有墓葬有奇异雕塑,他们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当嘉禾向他们打探有关他们祖先的光辉记忆时,他们却缄口不语,讳莫如深,正如这亘古存在的冰盖,静默地守护着一个洪荒之初的巨大秘密。
嘉禾没有气馁。他了解到,哑族人去世后的尸体是最忌搬运的,这不仅仅是出于对遗体的尊重,更是由于一个哑族人在临死前会千方百计地把身体扭成某个姿势,这个姿势代表着他的遗嘱或墓志铭;他若死于非命,这个姿势则蕴藏着某种与此相关的信息。初来乍到的嘉禾曾见过一个垂危病人,在冰原上挣扎扭曲,表情痛苦,刚想去帮助他,却遭到了一向友善有加的哑族人严厉阻止,这令嘉禾记忆深刻。于是他大胆猜想,哑族先祖的遗骸是否会给他传递一点来自远古的信息呢?正如那个谜一般的图腾符号,那个早已失传的古手语,一定蕴涵着关于这个民族的原初秘密。 在这冰原上,黑夜是短促而幽微的,嘉禾抓住这短暂的时机,偷偷缒绳下到冰缝深处,借助于阳隧的聚光照明,他用王赐的青虹剑在冰壁上小心翼翼地挖掘。亏得散寒冰盖的固封,哑族人先祖的遗骸都保存良好,甚至还能感觉到其肌体的脂玉光泽。嘉禾只懂得简单的手臂语与手指语,可这也足以让他解读出几个关键词汇。这些尸骸的“遗言”大同小异,它们的主人面容安详,遗言传递的内容却是触目惊心,就像斗大的字撞击着嘉禾圆瞪的苍自眸子:
自杀!自杀!子孙慎重!朴即是华!诫!
嘉禾肃然起敬地望着这些集体自杀的亡灵。朴即是华。多么古朴而深厚的智慧,这与巨龙国的智者圣人“返璞归真”的生活志趣是多么相似啊!迢迢万里,殊途同归。
嘉禾猜想,这哑族人祖先曾创造了一个灿烂的文明,他们的物质生活奢华无比,留下大量令人叹为观止的建筑雕塑艺术,却不知为何突遭变故,以致他们不得不自杀以自惩,死前以触目惊心的手语告诫子孙:朴即是华。而他们的子孙也对祖先的教诲铭心自刻骨,内敛沉默,不事张扬,澹泊恬然,与世无争,不汲汲于富贵,而追求一种大声希音、大智若愚的精神境界。
嘉禾似于找到了他们自杀的缘由,却又摇头叹息,觉得似是而非不得要领。也许,他们的死因就像那个失传的图腾含义一般不可解读,他想起故国圣人的教诲:道不可言… … 双掌相合,十指互抵,置于唇前,则十指不能弯曲,双臂不能动作,嘴不能开合,这难道不是象征着沉默吗?这是一群真正的隐者,他们的气息是这般幽微,绵绵若存,宛若那空谷幽竺,直教人想伸手触摸这夜一般深沉的呼吸。
嘉禾不忍惊扰这远古的君子,转而挖掘与墓室毗邻的建筑遗址。锋利的青虹剑在品莹剔透的冰岩内奋勇前进,他的手磨出了血泡,双臂酸痛得像与身体分离。累厂就倚坑道而卧,饿了,就嚼食随身批带的豚鱼干——他先前窥见过这个文明在地底下的恢弘与宏伟,故而做好了长时间探索的准备。
嘉禾发现这些建筑遗址庞人而壮观,设计精巧,配备有错综复杂、四通八达的排水渠道,建筑四处分布着石雕艺术,写实地描绘着一此他从未见过的珍禽异兽。在某些雕饰上,他还见到了人兽共舞的生活场景:这令他印象深刻.因为他联想到在故国远古的艺术作品中,反映的大多是狩猎、祭祀的血腥野蛮的图景。在人的参照下,嘉禾认识到这些石雕所描绘的动物体型是多么巨大.也许,那便是传说中的龙与麒麟吧。也许在那个时代,这个地方还是温暖而湿润的,物产丰饶,可以让如此巨大庞硕的动物繁衍生息。
嘉禾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念头,他决定攀绳爬至更高的位置,继续挖掘。挖掘出的建筑遗址和动物遗骨验证了他的一个判断,在更高的地层位置上,建筑的规模和艺术水平反而有所下降,动物遗骨也变得普通,体态正常。嘉禾猜想这是由于时代距今更近的缘故,那些远古神兽己经绝灭.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体型较小、食量不大的动物。可是,哑族人部落为什么反而会出现衰退呢?
嘉禾继续攀绳上爬,开始在距地面更近的位置挖掘,很快,他就惊奇地发现这些不同时代的建筑墓葬遗址存在着周期性的规律,就好像树木的年轮呈现出疏密有致的圆圈。嘉禾猛地一拍头,欢呼:“我明白了!”就像树木的年轮反映了气候湿润,干早的周期性变化,不同时代的建筑遗址也暗示着哑族人祖先曾经经历过一个由繁荣到衰落既而复兴的循环,就好比王朝的更替、草木的复荣。嘉禾怔怔地凝望着微光下的远古遗址,就好像在阅读一本满布尘埃的羊皮古卷,只不过这本古卷是如此之厚重,竟达万尺;又这般古老,每一页的时间跨度有数千年之长;同时,它又像龟甲上的占卜刻痕一般古奥费解,只有锐利而聪敏的目光才能解读。嘉禾如饥似渴地阅读着这本沧海桑田亿万斯年演化的大书,恨不得把每一个细节都刻在脑海里。
在这深不可测黑咕隆咚的地底,他似乎洞彻了许多大是大非的道理,而这些道理是他无法用刀笔铭刻在龟甲上的。王能明白么?
地底下冒出的刺骨阴风袭击了他的后背,他全身一噤,陡然想到自己该回去了。他己经从哑族人那儿打探到再往南便是汪洋大海,没有任何陆桥与极南之境连通,他心里明白,即便极南存在一个纯阳之境,气候也会变得像北冥那般冷冽酷寒,不适合人类居住。
再不回故乡,我有生之年也许不能再觐见王了。他想,这数十年来,故国的河山、风物、人比无不时时萦绕在眼前,那熟悉的泥土气息令他魂牵梦萦,像母亲的呼唤,勾动他归家的心弦。
当他重回白茫茫的地面,完全陌生的景象一下让他惊呆了。原来.与天地浑然一体的哑族人建筑已荡然无存,疮痍满目,到处是烈火舔噬过的痕迹,空气中充满了焦糊与腥臭味。那个美妙绝伦的水晶碗里血流成河,哑族人神态安详的尸体随意地堆积。池中央的图腾雕像依旧兀立着,它的指尖坠落的不再是透明的水珠,而是正在凝结的血滴。
一个从尸堆里伸出手臂的孩童那天真的面孔上仍残留着对生的渴望,而她的母亲却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似在教导不谙世事的孩子:这不过是一场噩梦。
一个锐利的东西穿破嘉禾的脚底,他把它拾起来怔怔地望着,泪水像脚底的血液一般泪泪流出。手掌里是一片冰冷的黑曜岩,漆黑的刀刃反射着白冷的光。他无法相信这一切,一个如此优美华丽的民族会被一个如此拙劣野蛮的民族毁灭,可这一切又是如此合理,就像阳光下随处可见的杀戮、撕咬一般自然。
嘉禾没有发现任何搏斗厮杀的痕迹,所有的尸体都那般从容,仿佛他们预见这一天已经很久,没有任何一具尸体摆出“仇恨”的遗言。是的,遗嘱又有什么用呢?已经没有后人能够释读它们。在长老的尸体上,嘉禾读出了这位睿智老人生前的最后一个词:十指并拢,轻抵下唇。这个词的含义是:“安辞。”滚烫的泪水簌簌而下,消融在柔软的雪地里,这是这片苍凉大地唯一的热源,而它很快就被冰寒彻骨的大地吞没了。
熹微晨光中,嘉禾饱含热泪向哑族人沉默不语的尸体告别,随身携带的兽甲没有留下这个民族只言片语的记录。这是一个超然世外的家静之国,就不要在喧嚣的文字中留下它的痕迹了吧。他想。
历经千辛万苦,蓬头垢面的嘉禾终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巨龙之国。这一天,离他雄姿英发地从王都浩浩荡荡地出发整整四十年。朝中那些见证过王钦点人才远征极南纯阳之境的大臣早已更新换代,没有人还记得那尘封多年的往事。王还是王,只是他已经老了,神志昏聩,老眼昏花,身染沉疴,长卧不起。那个年轻有为雄心勃勃的王哪里去了?
“王——”嘉禾不禁恸哭失声,拜倒在王的病榻前。奇怪的事发生了,一直长卧不起的王那般皱的双眼猛地睁开,目光如炬。他在侍者的搀扶下颤抖着坐起,布满皱纹的眼眶溢出火热的光。他努力前倾着身子,哆哆嗦嗦地伸出干枯的手臂探摸嘉禾的脸,老泪纵横… …
衰老的轩辕王很快就死了,嘉禾不久亦郁郁而终。国人在嘉禾留下的微薄“遗产”中,惊奇地发现了一些关于海外风情的记录。这些龟甲大多残破不堪,记录零碎,简洁,近乎暗语,只有少数智士能够解读一部分。他们运用想象对空白加以补遗,各自整理成书。然而不同的版本其内容又不尽相同,因解读方式与想象力的差异而富有浓重的个人色彩,谁也不能说服持另一说的学术权威。更有好附庸风雅之士对这些资料进行神话式的连释,原来忠实、简洁的记录内容顿时变得面目全非,以至许多年以后已没人能理解这些文字是在讲述什么.、这些文字被后世编纂者按个人志趣腰斩成许多片断,塞入五花八门各类著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