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宿主
“达伦,现在请开始融解程序。”
这个一头灰发的助手已经等在低温箱旁边了,他的手放在了低温箱的温度控制盘上,他弹开安全栓然后向下旋转温度控制盘。这个小小的灰白色气罐顶部的红色指示灯开始闪烁,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其刷新频率也越来越快,颜色也正在不断改变。
弗沃兹的注意力集中在这具失去知觉的身体上;他动作轻微而精准地用手术刀划开病人头颅底部的皮肤,在他继续扩大手术切口之前,他在伤口处喷上药物以制止过多的血溢出。弗沃兹娴熟地深入到颈部肌肉下方,他动作很小心以免伤到肌肉,使脊柱顶部灰白色的骨头露了出来。
“灵魂已经准备好了,弗沃兹。”达伦向他报告道。
“我也是,把她带来。”
弗沃兹感觉达伦的手腕碰到了他,都无须再看他就知道他的助手就快要准备好了,他伸出手去接,等待着达伦完成操作。他们已经共事了很多年了,彼此之间有着一般人所没有的默契。弗沃兹撑开了手术切口。
“送她进新家吧。”他轻声说道。
达伦的手移入了视线,他的手掌上捧着一个闪烁着银色光芒的、被唤醒的灵魂。
即使弗沃兹作为医师已经看到过无数次的灵魂,但他这一次仍无法不为灵魂所展现出的美而震惊。
灵魂在手术室的灯光下闪闪发光,比医师手中手术工具的银色反光更耀眼。被从低温罐中释放出来她感到非常开心,她如同有生命的绸缎般翻滚缠绕,延伸舒展。她成千上万的、纤细柔软的羽状触角像苍白银发似的轻轻地摆动。尽管弗沃兹·迪普·沃特斯曾见过的所有灵魂都是那么美丽动人,但这一个看上去特别的优雅。
他并非唯一有此反应的人,他听到达伦轻微的叹息声,听到学生们传来的低声赞叹。
达伦把这个小小的闪光生物轻柔地放入弗沃兹在人类女孩颈部所切开的伤口里。灵魂流畅地滑入为它提供的切口缝隙,将自己融入这个对她而言是“外星的生命体”,弗沃兹对她占据这个“新家”所展现的娴熟技巧非常钦佩。她用触角紧紧地缠绕住神经中枢,一部分则延展到弗沃兹所看不到的更深处,蜿蜒起伏地进入大脑,控制了视觉神经和内耳管道。她行动非常迅速且坚定。一眨眼,她闪闪发光的身体只有一小段是可见的了。
“做得好。”弗沃兹轻声对她说,他知道她还不能听到他说话。人类女孩才是拥有耳朵的那一个,而她仍在酣睡。
接下来就是完成工作的例行程序了。他清洗并将伤口缝合,在灵魂进入之后已经闭合了的切口上敷上药膏,使其避免与空气接触,然后在她颈部留下的伤痕上刷了一层伤口软化粉末。
“你的手术一如既往地完美周到。”他的助手说道。他出于某种弗沃兹难以理解的理由,保留了自己人类宿主的名字达伦,并且一直未做更改。
弗沃兹叹息道:“而我对于今天所做的一切感到非常遗憾。”
“你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医师所应尽的义务。”
“治疗也会造成伤害,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况。”
达伦开始清理工作区,他看上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弗沃兹正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对达伦来说,这就足够了。
但是对弗沃兹·迪普·沃特斯而言,这一切还远远不够,做一个真正的医师是他生命的意义。他担忧地凝视着那个人类女性的身体,她正平和地安睡着,他清楚地知道这种平和在她醒来的那一刻就将被粉碎。这个年轻女孩毁灭时所有的恐惧,都会被他刚才放入她体内的那个无辜的灵魂承受下来。
他弯下身体,在这个人类的耳边轻声低语,弗沃兹强烈地希望里面的灵魂现在能够听见他的声音了。
“祝你好运,漫游者,祝你好运,但是我多么希望你用不着需要它。”
第一章 回 忆(1)
第一章 回 忆
我知道一切会以结束开始,而结束在这双眼睛看来等同于死亡有人提醒过我。
不是这双眼睛。是我的眼睛,我的,它们是我的。
我发现自己在使用的语言很奇怪,但这种奇怪的语言还是有意义的。抑扬顿挫的、短促的、盲目的、线性的,和我曾经使用过的许多语言相比,它说起来结结巴巴的,简直不可思议,但是在其中仍然能够找到流畅的表达和情感丰富的措辞,它有时很优美。现在它是我的语言了,我的母语。
由于我族类的最实际的本能,我让自己稳稳当当地进入这个躯体的所谓中心,使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或反应都与它不容忽视地交织在一起,直到它和我不再是彼此分离的两个实体,那么它就是我了。
不是这个躯体,是我的身体。
我感到镇静剂的效果正在逐渐消失,神志逐渐清醒过来。我使自己做好应付第一波记忆的准备,事实上也就是最后的记忆这个躯体在最后的时刻所经历和体验到的、作为结束的那段记忆。对现在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受到过完全的、详尽的警告。人类的情感会很强烈,比我曾经寄生过的其他物种的感受都要来得更有生命力,我已经设法让自己做好了准备。
记忆浮现了,而且,正如我所受到的警告一样,它并不是那些可以做任何事先准备的东西。
它伴着刺眼的色彩和尖锐的声音。她的皮肤冰凉,疼痛控制了她的四肢,灼烧着它们。她的嘴里涌起一阵强烈的恶心感,然后有一种全新的感觉,是我从未体会过的第五感,从空气中摄取微粒并将它们转化成她头脑中奇怪的信息,愉悦和警告气味。它们使我注意力分散,胡思乱想,但那不是她的记忆。那些回忆可没有吸引人的味道,它有的只是恐惧。
恐惧像夹子一样将她紧紧锁住,在驱使着迟钝笨重的四肢前行的同时也束缚着它们。去逃亡,去奔跑这已经是她所能做的一切了。
我失败了。
那些不属于我的回忆是如此地令人害怕,感觉是如此强烈而又清晰,以至于切断了我的控制系统淹没了我的客观和冷静,完全忘记了这只是一段回忆,而不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情。一切如同地狱,那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分钟,我就是她,我们在逃跑。
这里太黑了,我根本看不见。我看不见地面,我看不见我向前伸出摸索的手。我盲目地奔跑并试着去听追捕者,我能感觉到他们就在我身后,但是耳朵里所听到的脉搏跳动的声音太响了,使得其他的一切声响都被掩盖了下去。
这里太冷了。这个现在应该是无关紧要的,但它让我很痛苦。我被冻僵了。
她的鼻子嗅到一阵令人不舒服的味道,一股难闻的气味。一刹那,这种不适让我得以从她的回忆中挣脱出来,但那仅仅是一瞬间,我再一次被拉回了记忆里,而我的眼中已经充满了恐惧的泪水。
我迷路了,我们迷路了,一切都完了。
他们现在肯定就追在我身后,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接近了。有那么多的脚步声!我落单了,我失败了。
猎人们在呼唤,他们的声音让我的胃痉挛,我感到一阵恶心。
“一切都好,没事了。”其中的一个哄骗道,试图稳住我,让我减速。她气喘吁吁的,这使她的声音一点儿也不自然。
“小心!”另一个大声提醒道。
“别伤害你自己!”他们其中的一个恳求道。一个深沉的嗓音满怀关切。
关心!
心跳几乎要击穿了静脉,一种狂暴的憎恨几乎令我窒息。
在我有过的其他所有人生经历中都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情感。又一阵厌恶的感觉把我拉出了回忆。一声刺耳的、尖厉的哀号穿透了我的耳朵,在我的脑海中激荡不已。叫喊声挤过了我的气管,在我的喉咙处划过一阵微弱的痛楚。
她在尖叫,我的身体纠正道,是你在尖叫。
我被惊呆了,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我瞬间失声,停止了叫喊。
这可不是回忆。
我的身体她在思考!在和我说话!
但是,在那一刻,这种记忆比我的震惊来得要更强烈一些。
“求你了!”他们大叫道,“前面有危险!”
危险在后面!我在心中冲着他们尖叫道,不过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一束微弱的光,从谁也不知道方向的地方传来,照亮了大厅的尽头。那不是我害怕并预见的光滑的墙壁或上了锁的门,那是黑洞。
电梯井荒废的、空荡荡的、被谴责的,就像这座大楼一样曾经是藏身之所,现在却变成了坟墓。
我朝前奔跑的时候一阵欣慰涌遍我的全身,还有一条路。虽然难逃一死,但或许可以不让对方得逞。
不,不,不!这个想法就是我的,我挣扎着把自己从她身上拉开,但是我们俩在一起,而且我们都在向死亡的边缘冲刺。
“求你了!”叫喊声更加急切了。
当我知道我跑得足够快的时候,我想要放声大笑。我在脑海中看见他们的手离我只有几英寸,马上就要抓住我了。不过,我奔跑的速度与必须达到的一样快。就连到了楼面的尽头,我也没有停顿下来。我向前迈出一大步,前脚还没落地,黑洞就升上来迎接我。
空洞的感觉将我吞噬,我的双腿徒劳地挣扎着,毫无用处。我的双手紧紧握住空气,像爪子一样抓过去,搜寻任何实心的东西。冷冰冰的风刮起来,从我身边吹过,仿佛龙卷风似的。
在我还没感觉到之前,我就听见砰的一声响……风消失了……
接着到处都是疼痛的感觉……疼痛就是一切。
让它停下来。
还不够刺激。我在疼痛中小声地自言自语。
什么时候疼痛才会停止?什么时候……
这一次,我目瞪口呆地定在那里,一动不动。除了我之外,不应该还有别人。然而,这个思想如此强烈,意识如此清醒!
我的,我反驳她,言辞之间充溢着唯有我才拥有的力量与权威,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那么为什么我在对她反唇相讥呢?各种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的时候,我不禁想道。
第二章 窃 听(1)
第二章 窃 听
这些声音轻柔,而且近在咫尺,我只是在此刻才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很显然这段细声细语的对话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
“我担心这对她而言太可怕了,”一个人说道,声音很温柔但很深沉,是男性,“对任何人而言都太可怕了,那么暴力的行为!”语气中流露出他强烈的反感。
“她只尖叫了一次。”另一个声调较高、语气尖锐的女性嗓音满心欢喜地指出了这一点,仿佛她赢了一场争论。
“我知道,”那个男人承认道,“她非常坚强。其他人受到的打击比她小,可是心理创伤比起她来却要严重得多。”
“我确定她会没事儿的,正如我告诉过你的。”
“或许你未能理解自己的职责所在。”这个男人话说得有些尖刻讽刺,我的记忆如是说,“或许你本来打算像我一样当个治疗师的。”
这个女人发出饶有兴致的声音,大笑着说:“我对此表示怀疑,我们猎人更喜欢你给出的另一种诊断报告。”
我的身体知道这个词,这个头衔:猎人。这让我浑身不寒而栗,是一种残余的反应。当然,我没有理由害怕猎人。
“有时候,我好奇人类的传染病是否会影响从事你们这一行的那些人,”那个男人打趣道,他仍然因为恼火带着尖酸刻薄的语气,“暴力是你们生活选择的一部分。你们的躯体是否残留了足够多的固有特性,让你们享受恐怖狰狞的那一幕呢?”
我对他的指责、对他的语气感到很惊诧,这种讨论几乎就像……争吵。那是我的宿主所熟悉的事情,却是我从未经历过的。
那个女人辩解道:“我们并没有选择暴力,我们直面暴力,当我们必须那么做的时候。而且我们当中有一些人坚强到足以承受这种不愉快,这对你们其余人而言是好事一桩。没有我们的努力,你们的平静生活就会支离破碎。”
“从前是这样。你们的职业很快就会过时了,我想。”
“这一论断中的错误现在就躺在那边的那张床上。”
“一个女孩,独自一人,而且还是赤手空拳!是的,对我们的和平生活真是极大的威胁啊。”
那个女人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是叹息:“但是她从哪里来?她怎么会出现在芝加哥城的市中心?这座城市很久以前就荒废了,已经多年没有任何反抗活动的迹象了,她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她列出这些问题时,似乎并没有寻求答案的意思,仿佛这样的问题她已经说过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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