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九 作者:安谨容(晋江2012-07-07完结)





  我本意三中有两件要送人,自己留一只带在身边是个念想,却这样不巧,可见天意有注定。便笑笑,道:“罢了。这是多少钱?”
  
  他笑得更是恭谦,道:“多谢您,一共十金。”
  饶是我早有预料它会所耗不菲,也吓了一跳,道:“你说多少钱?”
  伙计倒是见怪不怪,老神在在,笑容依旧的又重复一遍:“多谢您,一共是十金。”
  我只得解开背包取出装金子的皮囊,找出两锭五两的金子递过去。
  伙计接到十足真金,更是笑得眉不见眼,脸上的褶子挤得一朵菊花似的。
  他在柜台上先铺了一块羊皮,将两只木盒摞起来放在上面包起,外头又包了一层厚布,再拿麻绳四周牢牢捆一遍,上下各打一道结,再取了一张两指宽的小羊皮将面上的绳结绕了一圈,方递给我,道:“请您拿好。别硌了手。”
  
  我见他连包装都如此用心,真是殷勤有加,倒也觉得这两锭金子花得不算太冤枉;尤其最后那张裹在绳结上以免硌手的羊皮条,叫人心中一暖,便诚心诚意道了声谢。
  伙计笑道:“是我要多谢您肯照顾生意。”
  赶着将我一直送到门外,我走出老远还听见他在身后道:“多谢惠顾,下回请再来!”
  我心中暗自想到,你这里东西这么贵,我哪里还敢再来。




☆、第31 章

  回客栈里果然阿扎伊比我回得早,买了一背篓的物什,正在房中盘点。
  见我抱着一个小布包进来,笑道:“你几时学会了节省?亦都护城里姑娘家合用的好东西不少,你该多买些自己用。莫总把银子花在不知事的地方。”
  
  我小心翼翼将布包放到床上,盘腿坐下,一边解开一边对他道:“秤砣虽小压千斤,你别看东西只这一点点,可贵得很。”
  阿扎伊奇道:“连你都说贵,肯定是笔大数目。”
  我道:“可不是么。足足十两金子!”
  阿扎伊咂舌:“真是不便宜!倒是什么宝贝?咦,这样香?”
  我苦笑:“还真算不得什么宝贝。在中原,差不多每个女孩子房中都摆着一瓶,我以前认得的一个朋友就很喜欢这个香味。不过是瓶头油。”
  阿扎伊忍不住走过来站在旁边等着看,道:“我是不懂你们中原女子,头油做什么用的?要这样贵!”
  
  我道:“倒不是这东西贵重。这两瓶是桂花的,不过是在八月桂花盛开时打下来洗净晒干,再泡进青油里浸一段时间就可用,有润发生黑之效,桂香浓郁,还能安眠定神。也有用茉莉花制的,更适宜落发之症;还有用水仙花制的,香泽能去风气。这家的桂花油说是足足浸了三年呢。”
  我终于将几层包裹都解开,打开第一只盒子。阿扎伊双眼瞪得老大,指着我手中小小的瓷瓶道:“这?这就值十两金子?”
  我道:“这是五两,还有一瓶。”
  阿扎伊摇头:“那也不值啊!你们女子的钱也太好赚了。”
  
  我笑道:“本来这世上最好赚的就是女人的钱。不过从中原运到这里,所费也不少了。听伙计说一共带了三瓶,前日还打碎了一瓶——这成本运费可不都摊给我了!”
  稍稍打开瓶盖,浓郁的桂花香气扑鼻而来,我赶紧将它重新阖上,对阿扎伊道:“就是将一株桂花从中原带到这里来也不容易,何况这易碎的瓷瓶。你闻闻有多香呢!真是熏得人都欲醉了。”
  阿扎伊打了个喷嚏,道:“香是很香,可也太香了!”说着又一连打了三四个喷嚏。狼狈极了。
  我哈哈大笑,道:“这万里之外,又能闻到故乡的味道,区区黄金十两,一点都不贵!”
  阿扎伊翻个白眼,还未回话,忽然窗外传来一声清笑:“说得好!故乡的气味当然不止黄金十两之数。非但不贵,简直太划算!”
  
  阿扎伊立即向腰间探去,抽他那柄睡觉也不离身的腰刀。
  我心中也惊疑不定,手中悄悄捏了一把银毫针。但转念就猜到了来者的身份,转惊为喜,起身答道:“蒙姑娘不弃我兄妹粗鄙,赠此金句,何不请现身一叙?”一边按住阿扎伊,低声道:“不可鲁莽!许是贵人到了。”
  阿扎伊不解地看着我,但慢慢将刀纳入鞘中。
  这时外头声音已转到门口,道:“噫,我先前听说你是个妙人,怎么说话也这样酸?”
  房门一响,被推开来,一个红影闪了进来,立即又将房门带上。
  我一瞧果然是位美貌的红衣少女,只是身量未足,一张团团脸上稚气未脱,年纪应当在我之下,心下更是确定了七八分,便迎着她笑道:“神医姑娘?”
  
  阿扎伊一惊,看了看我,又看着那位姑娘。
  她只是一笑,道:“你这人不好玩,说话酸溜溜的。”便是默认我猜对了。
  我道:“既然姑娘不嫌我们无礼,萧九也放肆一回。”便拉过阿扎伊对她道:“这是我二哥,阿扎伊,迪坎儿有名的少年英雄。”又对她道:“我说个放肆的话,恐怕姑娘要算是妹子了?”
  谁知她哈哈大笑,道:“你这回可猜错了。我岂止不会是你们妹子,只要是个人,都比我小!”
  我听她这话说得有趣,笑着搬把椅子让给她,道:“哦?愿闻其详。”
  她毫不客气,一屁股坐下,却吸了吸鼻子,道:“好香!是你们刚才说的桂花油么?
  
  我早有准备,捧着一盒,只等她这句话;此时正好端给她。
  她把那小瓷瓶拿在手里一边看一边把玩,过得一会儿,便对我笑起来:“真亏他做得这样细致。小指大的人儿,五官衣裳这样齐全!”
  我又指给她看:“最难得是形神具备,你瞧这眉眼神情,栩栩如生;这里裙裾飘扬,当真是衣角带风呢。”
  她看了看,仰起头来问我:“昔年我曾听说吴道子的画好,还不大服气,后来自己亲眼见了,果然是传神的。才知道,人能与天地并称三才,当真不可小觑。”
  我道:“唔,吴道子的画我只见过一副,还是机缘巧合。那副八十七神仙卷,真是把神仙都画活了。”
  她将桂花头油还给我,含笑道:“那副画我也见过,好是好,就是太把神仙画得肥了。不是每个神仙都胖成那样。”
  
  我故意顺着她的话接道:“这我可不知道。谁又见过神仙呢。”
  她忽然瞧我一眼,笑起来,一双大眼便弯成月牙儿一般,眼角还一翘一翘的,怪有意思的,道:“怪道唐卡那小鬼头一直说你鬼精鬼精的。嗯,有道理。”
  阿扎伊一直闷声不吭,此时突然道:“那位小朋友自己一肚子主意,便打量阿九跟他一样劳心。”
  我忙道:“我这二哥最是护短,听不得说我半个不好。”
  她却笑笑,对阿扎伊道:“唐卡也说到你,夸你是一身磊落,宁做真俗人,不肯伪君子。”
  阿扎伊摇头道:“我当不起这话。本来若不是阿九好心肠,我是不愿管那些小孩的。我先前还怪她多事呢。”我在一旁苦笑,阿扎伊是典型的北疆男儿,坦直磊落。若是在中原,只怕早被人骂是大蠢蛋了。
  
  她道:“他没说错。但若不是萧姑娘,我也不愿见你。”我又暗地叹气,她倒跟阿扎伊一个路子,说话还真直白伤人。
  阿扎伊点点头,道:“我知道。我来过亦都护城许多次了,这还是第一遭去牲市;自然也不会遇到乞力罕,更不会见着你了。”
  她道:“中原有一句话,仗义每多屠狗辈。你以为我爱搭理那些什么达官贵人么?哼,跟他们讲话都嫌铜臭。我不高兴受这个累。”
  我道:“姑娘倒与我二哥一样,都是性情中人。”
  她便看我一眼,道:“你好巧的心思,倒像我一位故人。”
  我笑:“那是我沾光了。”
  
  她道:“你也别姑娘来姑娘去的了,怪累的。我叫秋水。你就喊我名字吧。”想起一事,咯咯笑道,“乞力罕是男人,我不愿让他叫我名字。他直到如今还喊我神医。他那人,傻里傻气的挺好玩。”
  我道:“乞力罕大哥是个好人。跟我阿姐一样。不过我从来没见过我阿姐那么善良的人。”
  秋水瞧我一眼,微微地笑,并不答话。
  我不看她,继续道:“爹妈过世时,阿姐十岁不到,还养大了阿扎伊和阿布两个弟弟。为了这个家,她搭尽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她本是迪坎儿最美的女子,多少人向她求婚,只要她丢下两个弟弟。可她不舍得。现在弟弟们都长大了,阿姐的眼睛却看不见了。她才十九岁,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
  我的泪一串串滚落下来,说到阿姐,想到阿姐,我的心都疼。
  
  阿扎伊在我身后站着,虽然不做声息,但他要是肯哭,眼睛恐怕早肿得比桃子还大还红。
  秋水问:“那不是你亲姐姐么?”
  我道:“虽然不是一个爹妈生的,但阿姐一向最疼我,她说家里只有我这一个妹妹,连阿布都要让着我,阿布今年才十二岁……”
  秋水哦了一声,想了想,又问:“她眼睛坏了多久?是怎么坏的?”这回问的都是阿尔古丽的病了。
  
  我大喜,推了阿扎伊一把,他赶紧道:“算来有好几年了,最先听见她说起眼睛痛还是阿布六岁的事。那时是阿布一个人睡在羊圈里,虽然我夜里要去羊圈查看三次,但她不放心,总等我睡了,半夜偷偷起来去看阿布。有一回夜里,我听见她刚走出门就摔了一跤。等我跑去看,她已经爬起来了,笑着说是眼睛突然狠狠的痛,一时看不见路,怕被夜风吹着了。后来才知道是眼睛出了毛病。起初只是模模糊糊看不大清楚了,像眼睛上总蒙着一只一只黑色的小虫子,挡着光,看到哪里虫子就跟到哪里。我以为是累得狠了,总叫她歇歇,她哪里肯。到这两年,就完全看不见了。拿手在她眼前晃她都不知道。”
  
  我从来没见阿扎伊说过这么多话,他一向似乎是不喜欢开口的,就算那次在大漠之中被我培养得有点话痨,也从未曾像今天这样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连六年前的事都记得这么清楚。相形之下,我却只记得阿姐总是安静地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将手里的羊毛搓成一根根长长的毛线。大为惭愧。
  但秋水听得很认真,听他说完,想了想,便道:“眼睛上的病最是复杂,况且拖了这些年,我也不敢夸什么海口了。我要亲眼瞧一瞧。”
  我和阿扎伊对视一眼,不胜狂喜,我道:“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不知你什么时候方便启程?”
  秋水道:“现在就可以。”
  我简直有点不能相信我们的好运气,欣喜不已,连连道好,当下便与阿扎伊飞快收拾了行囊,雇了匹骆驼驮货,我们一行三人便当即打道回府,往迪坎儿去。一路上真是归心似箭。




☆、第 32 章

  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回来,还带着传说中的神医。
  传说中的神医是位姑娘,年轻貌美的姑娘。简直年轻得不像话,我在她面前一站,已经比成了明日的黄花;或者是摊凉了的黄花菜。幸好阿扎伊根本没有在意到这些事。如果来的是阿布,或者是唐卡那个坏心的臭小子,肯定会唉声叹气,帮我哀悼我早逝的青春。
  我想到这里,不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秋水奇怪地看着我,问:“怎么突然念佛?”
  我告诉了她,把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胸口还要艰难地喘着气道:“唐卡那小子一定会!”
  我看得差点眼珠子掉下来,哎,漂亮的少女笑得这样失态也还是好看,啧啧!
  我道:“唔,唐卡那小娃儿有点意思,不知他和我们阿布两个对骂起来,谁会赢。”
  秋水看着我,我也回看着她,我们一想到这两个毒舌的小鬼自杀残杀的情景,觉得真是大快人心,不禁双双微笑起来。
  
  远远的,望得见一丛树梢,我停下来,指给秋水看:“喏,那里就是迪坎儿。”
  那是迪坎儿的十二棵古桑树,传说已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从前村里议事都要在桑树下开大会,现在举办婚礼和麦西莱甫也在桑树下。这十二棵桑树已成为村里的中心。
  再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坟场,与众不同的是没有墓碑没有文字,是半没于沙漠中的一束束捆扎的树枝或者芨芨草。安静的村子里随处可见高高的桑树与杏树。
  这里就是迪坎儿,在我心里,它几乎已等同于家。我现在也熟悉了这里的土地,如同树根知道树叶的归宿,比我自己的命运更清楚。
  
  我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就是迪坎儿的空气也能叫我心安。我喜孜孜指给秋水看:“喏,顶南边那两间房,就是我们家。”
  原先那里只有一间主屋,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