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历史下的老舍之死





的满族少年自我奋斗的成长时期;求学、写作、抗战、赴美的中年、壮年时期;从归国到“反右”再到“文革”的生命后期。而老舍在这两种经历中形成的生与死的体验和意识,像川端康成一样,对文学创作和最后的自杀,都有着密切的联系。
  川端的父亲病故时,他只有两岁。而1900年老舍的父亲牺牲时,他才一岁。老舍对父亲的死来自母亲的记忆: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父亲是在巷战中抵抗的一名正红旗护军士兵,因洋兵的子弹打燃了他身边撒落的火药,而被烧死。老舍没有父亲,母亲又没有奶,只好天天吃棒子面与咸菜,身体发育不好,长得十分瘦弱,到三岁时还不会说话和走步。一家的生活全靠母亲给人洗衣、补衣勉强维持。老舍是靠了乐善好施的一位大善人的资助,才进入了学堂接受教育。否则,他可能只是一个文盲家庭的穷苦孩子。
  与川端不同的是,老舍父亲的死不单单是一位家庭至亲的突然亡故,因为他的死已同时具有了家庭和社会的双重意味。从家庭来看,父亲的死无疑给老舍留下了无可弥补的“童年的创伤性经验”——家难;而从社会来说,父亲身体里流出的是牺牲者的血,成了老舍认识死亡意向最初的象征符号——国仇。因而,老舍的现实死亡观胚胎的最初形态起因于国仇家难,这也决定了老舍在人生许多关口,当面临死亡时,他都能表现得相对理性。当然,在表述上又是十分感性的,也相对具有“迷恋死亡”的审美色调。但老舍最后的自杀,与川端、海明威等还是有所不同,如果不是发生了“文革”,他大概不会像他们,出于纯艺术的因素追求死亡。他的死亡意识在与艺术有关的同时,更与国家和社会的命运紧密相连。这从老舍自己写下的由青年、中年直到晚年对死亡的认识就可以明显看出来。

  文本里的“非正常死亡”(4)

  1922年10月10日“双十节”,在南开中学执教国文的23岁的老舍,在学校大礼堂举行的国庆纪念会上发表演讲:“我愿将‘双十’解释作两个十字架。为了民主政治,为了国民的共同福利,我们每个人须负起两个十字架——耶酥只负起一个:为破坏,铲除旧的恶习,积弊,与像大烟瘾那样有毒的文化,我们必须预备牺牲,负起另一个十字架。同时,因为创造新的社会与文化,我们也须准备牺牲,再负起一架十字架。”540这是热血的、富有朝气的青年老舍为“创造新的社会与文化”准备“牺牲”的宣言;这壮怀激烈的词语昭示着,在他执著而又倔强的青春生命里流动的是牺牲了的父亲的血。
  1937年抗战爆发,8月,日寇逼近济南。老舍从早到晚抱着一部陆游的《剑南诗稿》,反复吟哦“夜视太白收光芒,报国欲死无战常”541显示出以死殉国的意志。当战事的消息越来越坏,与家人蜗居在济南的老舍,最担心的是“怕城市会忽然的被敌人包围住,而我作了俘虏。死亡事小,假若我被他捉了去而被逼着作汉奸,怎么办呢?这点恐惧,日夜在我心中盘旋。是的,我在济南,没有财产,没有银钱;敌人进来,我也许受不了多大的损失。但是,一个读书人最珍贵的东西是他的一点气节。我不能等待敌人进来,把我的那点珍宝劫夺了去。我必须赶紧出走。”542国难当头,“舍身全节”对老舍是最重要的。
  1938年3月15日夜,日军空袭的警报刚刚解除,老舍便提笔给好友陶亢德写信:“……我想念我的妻与儿女。我觉得太对不起他们。可是在无可奈何中,我感谢她。我必须拼命地去做事,好对得起她。……国难期间,男女间的关系,是含泪相誓,各自珍重,为国效劳。男儿是兵,女子也是兵,都须把最崇高的情绪生活献给这血雨刀山的大时代。夫不属于妻,妻不属于夫,他与她都属于国家。……生与死都不算什么,只求生便生在,死便死在,各尽其力,民族必能复兴的信念中。……”543这是像父亲一样面临外族入侵时“国家至上”的老舍,国之不存,个人焉能苟活。这一思想在《四世同堂》里表现得最为突出。同时,也体现着“家庭”和“社会”的两种经历,在老舍的死亡意识里紧紧地交织在一起。
  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立了,老舍在《入会誓词》里只把自己比成文艺界中的一名小卒。他只希望“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愿有人赠给我一块短碑,刻上: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睡在这里。”为了抗战,他随时准备接令出发。“生死有什么关系呢,尽了一名小卒的责任就够了。”544这是决心抗战到底的老舍,生的意义在于抗战,为抗战而死自然是死得其所,重于泰山。
  1941年,在文尾注明“写于诗人节”的《诗人》,可看成是老舍的精神写真。他从剖析人们习以为常的“诗人”的外型开始,他“囚首垢面”,“行为都是有失正统的,”“但是他的诗歌永远存在,为国家民族的珍宝。”“他的眼要看真理,要看山川之美;他的心要世界进步,要人人幸福。他的居心与圣哲相同,恐怕就不屑于,或来不及再管衣衫的破烂,或见人必须作揖问好了。所以他被成为狂士、为疯子。这狂士对那些小小的举动可以无关宏旨而忽略,对大事就一点也不放松,在别人兴高采烈、歌舞升平的时候,他会极不得人心地警告大家。大家笑得正欢,他会痛哭流涕。及至社会上真有了祸患,他会以身谏,他投水,他殉难-……即使他没有舍身全节的机会,他也会因为不为五斗米而折腰,或不肯赞谀什么权要,而死于贫困。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诗。诗,救不了他的饥寒,却使整个的民族有些永远不灭的光荣。”545从某个角度看,老舍的自杀也具有这种“诗人”的意味:当“文革”的红色风暴使他的尊严屈于无地,他只有“身谏”、“投水”、“殉难”了。而他留下的心血之作——他的“一些诗”,为民族的文化增添了“永远不灭的光荣。”
  再如,1944年,抗战最艰苦的时候,日军欲从贵州独山方向包围突袭重庆,重庆方面哗然,纷纷准备再向西撤,向西康方向逃。这时,友人萧伯青问老舍:“你怎么办?”老舍脱口而出:“北面就是滔滔的嘉陵江,那里便是我的归宿!546此话传出后,有朋友写信询问虚实,老舍在信中回答说:“跳江之计是句实谈,也是句实话。假若不幸敌人真攻进来,我们有什么地方,方法,可跑呢?蓬子说可同他的家眷暂时到广安去。广安有什么安全?丝毫也看不出!不用再跑了,坐等为妙;嘉陵江又近又没盖儿!547这是视死如归的老舍。此时他已是个成熟的中年人,早过了热血的年纪,他是如此感性地说出了如此理性的死亡认知。
  老舍把气节看得很重。抗战结束不久的1945年12月,他在致友人信中写到:“谁知道这点气节有多大用处呢?但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民族的正气,我们宁贫死,病死,或被杀,也不能轻易地丢失了它。在过去的八年中,我们把死看成生,把侵略者与威胁利诱有看成仇敌,就是为了那一点气节。我们似乎很愚傻。但是世界上最美最善的事往往是最愚傻的人干的啊!548老舍最后的投湖自杀,无论他在投湖前的多长时间里的主观理性思考是怎样的,这也无从知晓,但从自杀的客观效果来看,单就老舍而言,的确是一种“舍身全节”的“最美最善”生命方式,决非“痴人”的“愚傻”之举。遗憾的是,老舍没能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留下任何能够寻找得到的文字,还是只能由叙述者的追忆来“再现”历史场景。舒乙在发表于1985年第4期《收获》杂志上的《父亲最后的两天》中“记得,在事情发生的前几天,有一个星期天,我回到家中,曾和父亲谈起当时的形势。……他说:欧洲历史上的‘文化革命’,实际上,对文化和文物的破坏都是极为严重的;他说:我不会把小瓶小罐和字画收起来,它们不是革命的对象;我本人也不是革命的对象。破‘四旧’,斗这砸那,是谁给这些孩子这么大的权力?他说:又要死人啦,特别是烈性的人和清白的人。”5491994年第8期的《北京文学》,舒乙在《再谈老舍之死》里,再一次准确地写到:“1966年8月21日,是星期天,这一天,我回过家,和大妹舒雨一起,和父亲有过一次认真的谈话。……那天的谈话是由“红卫兵”上街“扫‘四旧’”说起的。……‘是谁给他们的权力?’……‘历史上,外国的文化革命,从来都是破坏文化的,文物遭到了大损害。’……‘又要死人啦/……‘尤其是那些刚烈而清白的人。’”550
  1987年2月,舒乙通过访问老舍的生前好友、一位回教领袖马松亭大阿訇,以“记忆”的方式再次提供出另一个重要的细节:1957年马松亭被错化为“右派”以后,一直情绪低落。“文革”刚一开始,郁闷的老人便常跑到河边一坐就是半天。1966年8月的一天,马松亭夫妇来到什刹海岸边,已是黄昏时分,闷坐间,“突然,一抬头,他看见父亲独自一人拄着手杖慢慢地沿着岸边迎面走来,马老拉他一起坐一坐。父亲一开口,就让马老夫妇大吃一惊。他非常坦率。他说,他想不通,很苦闷,要‘走’。‘马大哥,咱哥儿俩兴许见不着了/父亲拉着老人的手,掏了心窝子。”551也就是说,老舍在这样的意识下,还坦然前往“八二三”的北京市文联,无疑具有了赴难的意味。
  综观以上这些,先不说老舍是否在“文革”发生前就对“文革”可能是一场怎样的运动,有了足够清醒的认识,但有理由认为,老舍在投湖前一定是有所思,也有所想的。可惜,我们只能以蹩脚的想象力去揣测一个天才作家自杀前可能想了什么。其实,不止以上的一幕幕,都有可能浮现在他的脑际:他想到了牺牲惨死的父亲;想到了《老张的哲学》里可爱的李静;想到了《四世同堂》里那个“自幼儿就腼腆,一辈子没有作过错事,永远和平,老实,要强,稳重的祁天佑!那是命该如此,世界一旦变了样——老实人,好人,须死在河里!552“这样的一个人却死了,而且死得那么惨!553想到了上面提到的“自杀者家族”中的一个又一个人物及其命运。想到了自己像他们一样,再没有苟活下去的理由,只有绝望地死去。

  老舍的幽默与悲剧意识(1)

  老舍的幽默观——幽默的因对于老舍最后投湖自杀表示不理解的人,常有这样的疑惑:如此幽默的一个大作家,怎么会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想不开而自寻短见呢?幽默的老舍若能在临死前幽默一把,不也就可以翻过这道坎?因而我想在此提出两个设问:幽默的老舍可不可以不死?老舍之死是对生命的幽默吗?
  先对老舍的幽默观做一番梳理是必要的。什么是幽默?“幽默是一个外国字的译音,正像‘摩托’和‘德谟克拉西’等等都是外国字的译音那样。为什么只译音,不译意呢?因为不好译——我们不易找到一个非常合适的字,完全能够表现愿意,假若我们一定要去找,大概只有‘滑稽’还相当接近原字。但是‘滑稽’不完全相等于‘幽默’。‘幽默’比‘滑稽’的含意更广一些,也更高超一些。‘滑稽’可以只是开玩笑,而‘幽默’有更高的企图。凡是只为逗人哈哈一笑,没有更深的意义的,都可以算作‘滑稽’,而‘幽默’则须有思想性与艺术性。”554老舍在《谈幽默》中,把幽默定位在“首要的是一种心态。”“他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点,而技巧的写出来。”“人人有可笑之处,他自己也非例外。”“人寿百年,而企图无限,根本矛盾可笑。”“细心‘看’事物,总可以发现些缺欠可笑之处;及至钉着坑儿去咂摸,便要悲观了。”555其实,只要稍微细心,就不难发现,使老舍登上文坛的幽默招牌之作《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即不全是可笑的,里边有叫人落泪的悲。
  为了弄明白什么是幽默,老舍把与幽默意义相近的五个词——奇趣、反语、讽刺、机智、滑稽逐一加以对照。他认为“奇趣”这个词,反而不容易使人弄懂幽默,只需明白一点就够了。“假若干瘪,晦涩,无趣是文艺的致命伤,幽默便有了很大的重要。”“反语”“比幽默要轻妙冷静一些,”却与“幽默是没有关系的。”在老舍眼里,“讽刺”是最与幽默沾边的,因为要“讽刺必须幽默,但它比幽默厉害。”“讽刺家的心态好似是看透了这个世界,而去极巧妙的攻击人类的短处。”“讽刺者的心是热的,讽刺家的心是冷的;因此,讽刺多是破坏的。”“幽默者有个热心肠儿,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