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历史下的老舍之死





“当回事”了。不是吗?就是同一个老舍,在批完胡风之后,竟敢在“鸣放”期间的1957年1月,居然像后来被打成“右派”的许多人一样,有胆魄提出,作家们“应该自由地写作和批评。那样会促进文学事业的发展。批评和反批评都不该扼杀。头脑冷静的讨论可以更清楚地分清是非。过分的批评损害批评自身,因为真理并不赞成鲁莽。从现在起,我们应该出版一切有道理的东西,而不管作家属于什么思想形态——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只有坦率而公开的讨论才能鼓励不同的学派争鸣。争鸣的目标是发现真理;因此应该是自由的讨论,给每个有话要说的人说话的机会,而且要他们把话说透。”891不过,这也正是陈徒手所说的,老舍的“放松、胆大仅仅限于1957年的初春,只在那一年一瞬而过。或许在这前后他发过牢骚,发过脾气,但是让我们感念的依然是1957年春天老舍作为性情文人最为本色的直言,他隐秘的心境终被那年阳春搅乱,激情地涟漪了几下。”892同时,从1957年以前老舍在日常工作中的言谈举止,也能明显感觉到他对一些“左”的东西还是有胆量“抵制”的。据老舍生前几位北京市文联小字辈的同事在“文革”结束以后的陆续回忆,“在日常工作中,老舍颇有些敢于顶着‘左’风走的举动。使文联的年轻女干部因为穿了件红毛衣,遭到无端指责,老舍在全文联的大会上讲:我就不明白!红颜色不是代表革命吗?怎么穿件红毛衣就变成资产阶级了呢?!文联有一位‘革命资历’较久的作家,写了部小说稿子,一定要听老舍的意见。老舍依实相告:作品写得太干巴,缺乏文学性。这话惹恼了作者,她面孔严肃地说,我的作品就是不要月亮、星星、树呀草呀花呀的,我们无产阶级不欣赏那些资产阶级的情调!老舍见对方如此态度,也严肃起来,说:那就不要拿给我看,我就是‘资产阶级’,我喜欢太阳,也喜欢月亮星星,还亲自种花养花!市文联的一位秘书长,是专抓‘政治工作’的,一次,他向老舍问起对作家汪曾祺的看法,老舍说汪是个难得的人才,对方拉长了脸,指出看问题必须先看政治、看‘本质’!老舍也沉下脸毫无动摇地讲:我认为,从哪个方面看,他也是个难得的干部!893但渐渐的,老舍的邪抵制”,变成了大“服从”。1957年6月至9月,中国作家协会陆续举行了27次党组扩大会议,“批判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老舍先后共参加了20多次作家们的辩论会,他“感谢作家协会党组给我这种机会,使我受到永难忘记的教育。”894他在《个人与集体》的发言中,批判“丁玲在作协与文艺界里面,破坏团结,搞小集团。”是“惟我独尊的恶霸作风。”“丁玲的行为不但自绝于作家,也自绝于人民,除非她马上低头认罪,悔过自新。”他劝丁玲不要再“花言巧语,不老实交代问题,仅作抒情的独白,企图以美好的修辞,声泪俱下的做派,邀得大家的惋惜与谅解。……说真话吧,只有挖净你的个人主义的根子,洗清你的灵魂,你才能看见社会主义。”最后,老舍感谢作协党组邀请他参加党组扩大会议,使他受了教育,通过丁玲罪行的具体例证,看清了“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怎样是社会主义的障碍。……我希望丁玲改过自新,我切盼作家们都时刻不忘:不是把个人,而是把社会主义集体事业,摆在第一位,才能诚心诚意地接受党的领导,使文艺事业蒸蒸日上!895在作协党组第十三次批判“丁陈”的会议上,老舍再次真诚地表态:“我自己无党无派,可是我爱共产党,我爱党,正如我的老哥哥(他没有什么文化)那样爱党,不是由理论出发,而是由于我们看见党给我们带来了光明与幸福。”896老舍的这篇发言透露出这样一个细节:“有一次冯雪峰同志指着我的鼻子,粗暴地批评我的作品。”虽然老舍当时表现出来是“接受批评,没有闹情绪”,但他心里肯定是极不舒服,极不痛快的。冯雪峰是党派到作协的领导,怎么能对一个如此爱党的老作家做出“那样粗暴的申斥。”而遥想当年“冯雪峰同志来到重庆,我们须向潘公展递手本,签名保他的有我。其他三个保人都有靠山,我没有。雪峰若是跑了,我得入狱。”897老舍想不通,他希望看到,“一切作家都该以诚相见,爽爽朗朗,见面,亲切握手;谈起来,大家都说真话,不背后嘀嘀咕咕。”898但事实远非如此。其实,他早就知道有人对他不大敬重,认为让他当作协副主席是把他“抬得太高了”。正像老舍说的,他的确“不是在这里表功”,而是让人们不要忘了,他在重庆为团结作家曾经有怎样的付出。“当初,重庆成立作协时,因怕张道藩抢作主席,所以根本不设主席,而只设几个部长,掌管会务。”实际负责的是老舍。他一方面要应付张道藩,另一方面要团结大家。“我虽然没闹革命,但张道藩随时可以把我送进监狱。”可以感觉到,深感受了委屈的老舍把心都掏出来了,“我不是向上爬的人。”他在重庆作了许多团结作家的工作,解放后从没以此为资本邀功请赏,主动争取当作协副主席。同时,他表示“作家最大的资本应当是干净的灵魂,组织作协的目的之一是团结作家,我在重庆团结过作家,我有资格当作协的副主席。”“当然,不让我作副主席,我也不会造反,叫我作理事,或只是会员,全无不可。”可当了副主席之后,老舍确实“为作协作了许多事,特别是招待外宾”。而且,外宾在他家里吃饭,他送外宾小礼物,“都没向作协要过钱。”平日也从不争待遇,“没上过北戴河、颐和园。”“刚刚回国时,我需要薪资,这二年收入好转了,我一再向周扬同志表示停止给薪。我既拿薪水,就不该再向作协要求什么。”老舍无意向那些不如他作得好的党员作家们示威,只想剖白一下自己的心境。“我情愿作义务党员,对一切人歌颂共产党。”“希望大家团结得更好、更广,作家、艺人都亲亲热热的,彼此帮助,成为一家人。”899这当然同时表明,老舍心里是有数的,他对那些“不大敬重”他的人,也是有看法的,只是“抵制”的方式是老舍式的。
  但在看过《老舍全集》不为尊者讳,照单所收的老舍写的那些批判文章以后,发现这种讽刺加幽默的老舍式批判,可能更让被批判者哭笑不得。他的方式也并不都是以前听有些人常说的,用的多是温和、轻描淡写的词句。比如,他在1957年9月28日在北京国画界反右派斗争大会上发言,说徐燕荪“既是画家,也是恶霸。”他还借陆定一的话强调,“要狠狠地斗争右派,狠狠地改进工作,狠狠地改造思想!900

  “文革”与知识分子人格(4)

  另外,看得出来,老舍对发言是做了准备的,批判时并非无的放失。以他1957年9月17日在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扩大会议上的发言为例,他认为“右派”分子,虽已“节节败退”,但“反党小集团还未完全崩溃,彻底认罪。”他听了“右派”们的检讨,觉得他们“必须端正态度,学会忠诚老实。”他把丁玲的检讨称为“藕断丝连法”,罗烽的“拿手好戏”是“编纂检讨词典”,陈明则是“话无内容,而只仗着表情,虚张声势。……他第一次发言时,张牙舞爪,颇似黄天霸。第二次发言时,他改为愁眉苦脸,好像颇有悔悟。”比如批判丁玲,应能够感到,老舍平时对丁玲的“优越感”是看不惯的,至少要煞煞她“狂傲”的锐气。“丁玲一向看不起我们,今天依然看不起我们。她的优越感使她在交代自己的罪过的时候,还想向我们示威,叫我们看看她怎么心细如发,会作文章。她若是不能忘了她的狂傲,忘了自己的面子,就不会忠诚老实。”他还特别提醒:“各反党小集团的男女老少,必须老老实实地把心灵中的垃圾倾倒净尽,重新作个干干净净的人!901当然,这同时也完全可以理解为,老舍是真心地希望犯了错误的丁玲,能够改变自身的缺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难得的是,老舍的批判是给人留有余地,不是一箭封喉地赶尽杀绝。那样,倒真不是老舍了。
  不过,从有些被批判者在事后的反馈看,对老舍式的批判还都是理解和接受的。以老舍批判吴祖光为例,“反右”开始以后,老舍为批判吴祖光而写的《吴祖光为什么怨气冲天》,一开篇就表明:“当我看了有关他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材料之后,我很气愤,觉得过去认识他真是对我的一种侮辱。”“侮辱”这字眼已经用得够激烈。在列举了吴祖光过去是怎样“把自己伪装起来,玩弄两面派的手法”的具体事例之后,呼吁“同志们,不能温情,要警惕啊!“吴祖光,你这个‘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以前没有出路,现在更没有出路。”902但当1986年,吴祖光追忆起老舍当初对他的批判,竟与受批判的胡风怀着一样的心情,感觉当时:“他的批判是言不由衷的,他的内心是痛苦的。”903而且,有意思的是,他那时就能“从老舍过去少见到的疾言厉色又夹杂他惯有的幽默讽刺中,却又感到一些异常的温暖。”904事实上,老舍对许多被批斗者,都有过令他们难忘的在批判过后的慰藉:1960年,被打成“右派”遣送北大荒劳动改造的丁玲,因其中国作家协会理事头衔并未剥夺,被召回北京参见第三次文代会。在会场上,遇到许多熟人,她巴望着哪怕有一个人过来能跟她说一句话,可是没有。这时,与她素无深交的老舍,却当着众人的面,主动走过来跟她握手,大声问:怎么样?还好吧!被北京市文联打成“右派”的青年作家邓友梅,下放后有次回京,偶然遇到老舍。老舍抓住他的手,看个不停,最后叹着气勉励说:还年轻,还年轻,好好干吧!吴祖光被遣送北大荒以后,老舍见到新凤霞,鼓励她勇敢面对生活,要多给给祖光写信。他对不大识字的新凤霞说:“写信也是学文化,像作文一样,一天写一篇,让祖光看了高兴。”一次,老舍逛旧货摊,买回来一幅齐白石的画,回到家才发现,画轴签条上有吴祖光的名字,他动情地说:这可是祖光的心爱之物啊!他下去以后,家里恐怕有点绳床瓦灶的景况了,将来他若活着回来,我能把画儿亲手还给他,该多好!后来,老舍真的在街上遇到回京探亲的吴祖光,了了这桩亲手还画的心愿。吴祖光感动得热泪盈眶。而老舍却说:“对不起你的是,我没有能力把你家卖掉的画全买回来还你。”905再比如,都已经到了1964年的下半年,康生、江青开始“围剿”阳翰笙写的《北国江南》。而老舍此时应邀到安徽访问,他在看了批判《北国江南》的文章后,还接二连三地给阳翰笙写信。“他在信里只字不提报纸上的批判,也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只谈他在安徽的行踪,……此外,就是要我保重身体。有一封信写得很长,详细叙述了他观山玩景时的舒畅心情。”阳翰笙自然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他的内心的不平,看出他对我的处境和健康的关心。他那些信的弦外之音,是在安慰我,鼓励我。”这种“危难之中见交情”,让阳翰笙感动非常,他以为这“表现了老舍的为人,表现了他一贯的正义感,对邪恶、淫威、暴虐的蔑视和无畏。”906不过,我觉得,单拿老舍在批判过后对吴祖光的这份关心来说,更多的可能还来自内心深处的一份愧疚。因为,老舍再清楚不过地知道,他在《自由和作家》里所提倡的作协“没有权力干涉作家的自由”,与他所批判的吴祖光的“右派”言论,在那些货真价实的批判者眼里,是一丘之貉。只不过,他比吴祖光幸运,暂时躲过了“反右”。而一旦侥幸过关,他又露出了他的本“真”:“有人戏称他为‘北京土地爷’。他结交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他能一个人坐在大酒缸旁,同洋车夫、旧警察等旧社会的‘下等人’,开怀畅饮,亲密无间,宛如亲朋旧友,谁也感觉不到他是大作家、名教授、留洋的学士。”“能做到这一步的,并世作家中没有第二人。907”更何况是对待自己的朋友。所以,老舍对胡风,对吴祖光,都是如此。但当他自己挣扎着熬到了“文革”,遭受了比他所批判过的人们更残酷的批判,甚至侮辱、殴打的命运时,他绝望了。
  这也正像王富仁所深刻分析的,老舍这种“重人情、讲礼仪”的“本质”与他作为“底层出身的满族人”密切相关。但他认为老舍的重人情、讲礼仪是出于“自卫性质”。“他希望自由,不愿把人裹在重重礼仪的外表之中,但他不愿加害于人,更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