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你呀你呀。”杜思温惋惜地摇了摇头,然而,想想此事背后极有可能是王家哪个无法无天的小辈越过长辈捅出这样天大的窟窿,他反倒觉得杜士仪这胆大包天至少来得比那位省心。趁机又仔细询问了杜士仪这三场府试考得如何,甚至特别拣选那一首《九德赋》以及论府兵制的策论让杜士仪诵了一遍,他便若有所思地轻轻捋了捋下颌胡须,随即突然也不用杜士仪搀扶,就这么站起身来。
“老叔公?”
“既然是用来见源老头的借口躲出来的,不去见一见那位同样在躲清静的京兆尹,那怎么行?”
当得知杜思温带着两个侄孙已经到了的时候,京兆尹源乾曜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深深的无奈。杜思温在朝为官的时候就是个最不好对付的老狐狸,执拗起来比石头还硬,狡猾起来比油还滑,今天这京兆府廨成了一拨又一拨人莅临的炭火堆,他这病遁的人分明躲开了,可还是拦不住这位明里说来给杜士仪撑腰,关键时刻却拉着人躲了个干干净净的朱坡京兆公,更何况人还大喇喇地说是来探他的病!
此时此刻,已经到了好一会儿的李林甫便在旁边轻声问道:“源翁,我先回避回避?”
“不用回避了,朱坡京兆公最会抓把柄钻空子,我如今老了,未必有你的急智。哥奴,你留在旁边给我提个醒。”说到这里,源乾曜又有些无奈地说道,“之前十六郎说你和你舅舅楚国公吃酒,他分明已经吃醉了,却还是和撵兔子似的赶到了京兆府廨,也不知道今天究竟要惊动多少人!”
“至多还有个王大将军,其余的人应该不至于在这犯夜之际赶过来。”
李林甫原本对这事情就极其关注,不过顺着口气做个回避的样子,源乾曜既是留人,他当然就势侍立在卧榻之侧。须臾,他就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左右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进了屋子,虽则瞧着年纪已经七十开外,但只看那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样子,就知道这着实是个老而弥坚的老滑头,因而他瞥了躺着装病的源乾曜一眼,立时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前道:“杜公来了。”
“啊呀,是李十郎啊。”杜思温抢在李林甫自报家门之前,就先叫出了人来,随即便笑眯眯地说道,“源翁这一病,东都儿孙都尚未赶来,总算是有你在旁边陪侍,真是孝心可嘉。对了,源十六郎呢?”
听杜思温直截了当问起了源光乘,源乾曜哪里还不知道这老家伙倚靠当年当过一任京兆尹的人脉优势,躲在暗处把该打听的都打听完了,自己要是一味装聋作哑,只会让人笑话。于是,他便侧了侧身子,等到李林甫知情识趣地低头弯腰把他搀扶了起来,他方才半真半假地带着几分疲态说道:“杜兄逍遥啊,这致仕归山,如今这气色反而好过当年!”
“朱坡人杰地灵,当然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杜思温笑眯眯地在卧榻前一方坐榻上坐了,却是闲适自如地一腿下垂一腿盘起,“咱们也不是外人,且容我放肆些坐了。”
谁和你不是外人!
源乾曜暗自腹诽,但目光须臾便落在了杜思温身后那两个年轻人身上。那个高大魁梧显见是练武的儿郎很快就被他放在一边,而那个一身白衫上还带着风尘以及血迹的少年郎君,他却是端详了许久。
不止是他,曾经去过嵩山下征书的李林甫,也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杜士仪。尽管已经两年多了,当年的所见人物他已经没了多少印象,可这会儿仔细看去,他还是依稀记起了那个找借口搪塞他的少年。
当年只是耍花腔,如今搅动的,却是宫内朝外一场大风雨!
源乾曜审视完了,便干笑道:“杜氏儿郎,果真是不凡啊。”
这一句话一语双关,然而,刚刚示意杜士仪和杜士翰齐齐拜见过之后的杜思温却仿佛听不出来似的,眼睛笑得全都眯在了一起:“当然是不凡,杜十九郎万年县试夺下魁首,今次京兆府试之前洛阳长安奔波了一个来回,回程还遭人劫杀,如此波折却非但赶上了,而且听说府试三场,每一场都无可挑剔。别人是白首难帖经,他却把别人一考数个时辰都答不上来的十道经义,顷刻之间全数帖出,怎不叫我这长辈欢喜?”
“唔……当场考问的事情我也听说过,能把九经倒背如流,着实难得。”迫于无奈,源乾曜只能不情不愿地接了一句。
“至于第二场试赋,能够让当年进士科及第,素有文名的试官蓝田县丞于奉令人抻纸,站在其身侧几乎看他写完了全文,这水准如何不问自知。第三场策论亦然,比其余人等早了将近两个时辰交卷,昔日积累之丰可见一斑。源翁虽非试官,却是当今京兆公,今岁京兆府试,还请明允判卷才是。”
源乾曜也好,李林甫也好,甚至连跟着杜思温前来的杜士仪,都以为这位朱坡京兆公此来的缘由,是为了念珠厅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那桩案子,谁都没想到竟然直奔今岁京兆府试而来。尤其杜士仪还记得杜思温当初曾经明明白白地对自己说过,因京兆杜氏请托人情的实在太多,已经放话今岁不预科举事,如今却突然如此破例,回头传扬出去必然是一场极大的风波!
“杜兄竟然是为了杜十九郎的府试而来?”
源乾曜顿时为之愕然,一旁的李林甫亦是轻咳一声道:“今岁京兆府试,太原王十三郎不幸缺席,其余虽有才俊,却不及杜十九郎名声赫赫,更何况今夜这一桩案子便是杜十九郎的关系方才得以揭出,今岁解头怎会旁落?杜公大可不必担心就是。”
“没错,连月以来,十九郎的名声确实如日中天,可世人重名,我朱坡杜思温,却还重其实。所谓名实相副,方才是真正的才俊。今夜之事传扬开去,解头断然不会旁落,可我自信就凭十九郎的真才实学,也能夺下解头来!源翁若有闲暇,不妨亲自看一看十九郎第二场第三场的卷子。事到如今,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可不想我杜氏才俊,被人在背后说什么名不副实!”
不说案子,源乾曜总算觉得眼前这老头儿顺眼了许多,就连杜士仪亦是显得一表人才。再说这要求并非难事,他当即满口答应了下来。然而,说笑一阵,他待要让李林甫把这杜家老少三人送出去的时候,却不料外头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就是一个从者匆匆不告而入。
来者瞥了一眼杜思温和杜士仪杜士翰,旋即躬身说道:“源翁,霍国公王大将军也到了念珠厅旁听。”
闻听此言,屋子里顿时沉寂了片刻。等到那人退下,杜思温突然嘿然笑道:“今夜的京兆府廨,还真的是沸反盈天了。”
☆、157。第157章 不能求生,只得求死
杨思勖性子暴烈,因御命而来的他差点儿当仁不让占了主位,最后还是发现姜皎和王守一都在,情形仿佛不那么对劲,这才若有所思地继续留着岑其,自己占了杜思温寻借口离座而起的那方坐席。可没占主位的他却和杜思温一样,反客为主直接差遣起了上上下下的人,先从书史那儿要了口供仔仔细细看了个齐全,把此前那些进展给分辨清楚了,他立时吩咐暂停外间行刑,把齐四之外其他人一个个堵了嘴拖进堂中,然后一个个拷讯。
给事内侍省多年的他固然不怕出头,但骨子里却也有些该有的精明,先把肖乐放在一边,来来回回拷讯其他几人,重刑之下,早已超过了一度六十杖的限度——可几人吐露的证词,却是不但证明了齐四的证词真实无误,而且还加入了不少细节。这时候,他才吩咐把人撂在一边,开始炮制肖乐。
知道其姊是葛福顺的媵妾,也有八品告身,又和王毛仲走得近,如今逮着这样的机会,杨思勖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一时喝令缓打慢击。然则行杖之时,打得慢却比打得快更加受罪,每次那讯囚杖在背上臀上腿上一起一落这一停顿,留下的痛楚和外伤何止加倍,就算是肖乐咬牙切齿死死忍着不吐实言,抱着最大的希望祈求己方也能够有个人来扳回场面,也渐渐在这五杖一问,仿佛完全没有尽头似的拷讯之中,忍耐力几乎到了极限。
“已经七十了。你那几个部属已经全都招了,你即便坚持不吐实,也不过是平白吃苦头罢了!”
趴在地上的肖乐已是只觉得受杖之处锥心疼痛,可眼下连昏厥的机会都没有。一旁那虎视眈眈服侍着的差役随时会拿着凉水泼在他脸上,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而,面对杨思勖这阴恻恻的逼问,他却忍不住死死咬紧了牙关。
吐露实情供出王守贞容易,然而,这事情供出来,他会牵累王守贞甚至背后的王毛仲不说……他自己也别想逃过死罪,还得搭上姐姐和其他家人!
“无需多言……”
听到肖乐从牙关之中憋出来的这么几句话,杨思勖不怒反笑,当即嘿然说道:“那就继续打。记住,下手有些轻重。毕竟是要紧大案,不能因循二十日方可拷讯一度的律法,可也决不能把人给打死了!要是问不出口供来,唯你们是问!”
“杨将军真好威风!”
王毛仲来得最晚,然而,却不妨碍他昂首直入满脸怒容。
傍晚时来见源乾曜时无功而返,他就一直留在光德坊内,京兆府廨内的各种情形通过那些内线,不断传入了他的耳中。杜思温来了,他还能坐得住;姜皎来了,他就已经屁股发热了;而当王守一也突然杀至之后,他素来瞧不起的杨思勖竟也昂然登场,他终于再也耐不住性子了。果然,当他气急败坏直冲京兆府廨,又三步并两步赶到了念珠厅时,就只见肖乐赫然被拖了到厅中当堂拷讯,背上臀腿全然不见一片好肉,人也已经气息奄奄。
见王毛仲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便居高临下地命人在自己上首设座,杨思勖一时火冒三丈:“王大将军,某此来奉的是圣命!”
“圣命?只是口谕让你旁听,又并非让你越俎代庖在京兆府廨审理!”王毛仲此刻最希望的就是把家里那孽子给掐死踹死,也包括下头肖乐这个极可能什么都知道的家伙,然而面上他却还是声色俱厉地说道,“犯事的既然是北门禁军中人,也算是我的旧袍泽,我来旁听难道不是应有之义?废话少说,我也想知道这震动京华的案子究竟怎么回事!要真是他做的,我也想扒了他的皮!”
王毛仲的来临让肖乐先是振奋了精神,随即那最后一句话却让他觉得眼前一黑。可是,对着王毛仲那冷峻到让人浑身血脉都仿佛冻结到一块的眼神,打了个寒噤的他张了张口,那求情的话却最终吞了回去,双手无意识地抠了抠面前的砖缝,牙关咬得咔咔作响。
他虽不是王毛仲直属,可作为葛福顺面前的红人,和王毛仲打交道不是一回两回一天两天,从那眼神中便能体味到深深的警告。不说他完全没有任何人证物证可以指斥王守贞,更不要说再牵累背后的王毛仲,就算有,这位王大将军也有足够的能耐先让他的家人老小全数陪葬!
尽管是今天宫里捎信出来才开始真正关注这桩案子,但王守一也好,姜皎也好,自打知道了这些胆大包天的凶徒属于北门禁军,因而王毛仲一来,两人自然免不了提防他和犯人互通讯息。
要知道,无论王皇后还是武惠妃,都很期待用这一击让对方永世不得翻身!就算不能,至少也得挖出背后的关联!
至于杨思勖就更别提了,高力士给他的消息明明白白,一口咬定就是王毛仲在背后捣鬼,他自然完全不顾王毛仲就在旁边坐着,逼着岑其继续加紧行刑。然而,这新的一轮拷讯立案送去给源乾曜时,却没能得到这位京兆尹的手书同判——正带着两个侄儿在那儿探病的杜思温让人捎话说:“京兆公源翁突然发热,这会儿晚间过来的太子中允李十郎急着遣人去坊间找大夫,而粗通医术的杜十九郎则为其针灸,请岑参军事急从权,自己做主。”
简单来说,就是源乾曜撂了挑子!
岑其是千不甘万不愿再担这个责,可他是专管审理的司法参军事,今日旁听的每一个人都是他惹不起的。一时间,他在那些根本不容违逆的目光下,也顾不得肖乐从脊背到臀腿,完全已经皮开肉绽,几乎找不到行杖的地方,只能硬着头皮签押,吩咐再拷讯六十。
一连又是熬过了十五杖,肖乐已是觉得脑际昏昏沉沉,因而,当往他脸上例行泼水的那差役蹲下身来时,他依稀觉得耳朵捕捉到了一句模模糊糊的话,顿时愣住了。直到脊背上又传来了两下刺骨剧痛,他依稀感到仿佛动了骨,这才一瞬间恍然大悟。
“一死保全家……”
一死保全家,这就是王毛仲给他的暗示?早知道如此,他何必去巴结王守贞,何必因为觉得此事容易,居然豁出去帮王守贞做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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