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待到最后一句唱完,席间一时鸦雀无声。尽管崔颢甚为得意,然则在两位贵主临场的情形下,崔颢这首诗竟是结束于娼妓之家,每个人都是神情古怪。王缙更是嘿然一笑,低声嘟囔道:“就知道作浮艳诗!”
浮艳归浮艳,可这诗中少年意气,在座不少人都曾经有过,只是在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面前不太自然而已。而李龟年这一首长长的歌行过后,其余人自然抓紧时间送上了自己的大作。可这一次,李龟年的审视便细致多了,将手头那四五卷看完,他方才择了另外两首一一唱了。被他这一唱,那两人自是喜上眉梢满脸得色。始终就没去凑热闹的杜士仪摆手吩咐身后侍婢把丝毫没用过的笔墨纸砚下去,却倚着凭几,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
适才三首诗,无论情景都和一个春字息息相关,然则在玉真金仙两位贵主听来,绝不如那一曲红豆来得触动人心。果然,李龟年三曲唱毕,却是负手笑道:“始终清唱,未免无趣,外间……乐来!”
那一声乐来,却只见外间一众乐师鱼贯而入,李彭年李鹤年兄弟二人却只屈居此列,头前一白衣人手捧琵琶,恰是仪容出众,风仪无双,但只见他举手猛然切弦,就只听一声犹如裂帛脆响,刹那之间,那寥寥三四下犹如弦断之音,便使得刚刚认出他后窃窃私语的众人为之鸦雀无声。
☆、198。第198章 郁轮袍,情相悦
玉真公主起初只是微惊,待听得曲音渐转悲切,她凝神细听,和常见悲曲之中那种幽怨的如泣如诉不同,这一曲却仿佛是繁华落尽的寂寥落寞,仿佛一根针似的猛然刺进了她那一直紧紧封闭的心中。恍惚之间,她仿佛整个人都沉浸了进去,眼前仿佛出现了祖母临朝,韦后安乐公主大宴,父亲和兄长登基时,自己隐在角落冷眼旁观时的情景。
也不知道是从几岁开始,她就一直都是这么冷冷看着花开花落,悲欢离合,至于眼泪何时再不曾见,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她只知道,哪怕是父亲睿宗李旦去世的时候,她那眼泪也仿佛只是为了不相干的人而流,心中一片漠然。阿姊金仙公主纵使入道,也不曾如她这般召集才俊,常有两京贵女相从,但阿姊却真正闲适自如,只有她,不过以那繁华喧闹自欺欺人罢了。
一曲终了时,四座竟有不少人眼露水光,然而,相较不知不觉间泪盈于睫的金仙公主和泪流满面的玉真公主,旁人自然不算什么。隔了许久,玉真公主方才沉声问道:“此曲何名?”
王维刚刚整个人也几乎都沉浸在这一首历经数年方才大成的曲目中,此刻只觉得身心俱疲,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欠身答道:“此曲名曰郁轮袍!”
“千古悲音,莫过如是!”
玉真公主这一声赞叹,金仙公主亦是微微颔首。此曲悲音虽和这春光明媚大不相称,可足以动人肺腑。等到王维自报家门之后,玉真公主请了其入座,李龟年不失时机地道出刚刚那红豆词乃是王维之作,四座里无论是否听过其人盛名,此刻大多心服口服。而王缙看见李龟年三兄弟竟是又以兄长之词配曲演起了歌舞,心里终于明白杜士仪为何要说,此事需得和岐王商量。
也只有岐王能豪爽到这等大手笔!
然而,当王缙四下张望,寻找今日最大的功臣杜士仪时,却发现人不知何时竟悄然离席而去。他想了一想,尽管席上自家兄长正是众所瞩目的焦点,玉真公主竟亲自执杯相敬,其余如崔颢卢象这些相交的友人也都帮忙捧场不迭,更不消说岐王特地从教坊司请来的李家三兄弟,可王十五郎心已不在此,瞧着竟也起身逃席而去。即便他是王维的嫡亲弟弟,可竟无一人留意。
外间席上是何等众星捧月觥筹交错的景象,杜士仪不用看就能想象到,此时此刻,悄然登上了那小山丘的他已经抵达了此前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曾经盘桓过的那座小小亭子,尽管地席仍在,可他看了一眼下头那欢宴胜景,身子便转向了西南可俯瞰曲江池的那一面,随即便顺着一条比刚刚上来时更狭窄的小径缓步下去。当来到半山腰一块突出的山石时,他方才移步过去径直一屁股坐了下来,清风吹拂间,小丘另一面的喧闹一下子淡去了很多。
进士及第只是开始,在这个什么都要靠名声靠公荐的时代,他又不像王维天生才华横溢,窝在京城等着守选是绝对不成的。他本来以为顶多浪费三年的时光,可在李隆基面前冒险赌了一次,果然还是值得的!这奉旨观风尽管只是个名义,不是任何职官,可对他来说,简直分外难得!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杜郎君这逃席还真是逃得肆无忌惮。”
身后突然钻出来的那个声音听得杜士仪微微一愣,分辨出竟有几分熟悉,他不禁微微一挑眉,随即便记了起来,当即头也不回地说道:“王娘子此言差矣,我只不过俗人一个,哪里敢和屈大夫那般发如此超绝之感慨?今日王十三郎正当意气风发之时,我若留在席上,万一有人又挑唆两句,要比什么诗赋音律文章,那就麻烦了。所以,趁着别人忘了我的时候溜之大吉,那才是最好的选择。”
玉真公主相借王家别院,王容本也得了帖子邀约,再加上这赏春宴办在自家别业,那些各处屋宅的精巧布置万一被人好奇动了,她着实不放心,自然早一日就悄悄过来留心照拂,只是除却在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面前领着她们赏玩过一遭,她别的时候一直没露面。可刚刚在小丘上另一座更不起眼的草亭中,看着下头热热闹闹的欢宴,她却只见有人离席之后悄然溜上了山,跟过来一瞧竟发现是杜士仪,是以方才上前调侃了两句。此刻杜士仪是把逃席的理由说得如此光明正大,她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怪不得人称你直言不讳杜郎君,就连这等小事都不屑搪塞!不过,王十三郎那首琵琶曲确实催人泪下,果然名不虚传。”
“千古风流人物,哪里会名不副实?”杜士仪这才转过了头,见王容身上还是那天见过的红衫白裙,他不禁福至心灵地问道,“倒是忘了请教王娘子,大安坊那块野地,真的买下来了?”
“商场如战场,自然当机立断。”王容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随即伸出了一根手指,“那一日杜郎君回芙蓉园复命,我就立时寻了万年县廨,以十万钱的价钱将那无法开垦只能贱价出让的十几亩地买下,连地契也一齐办妥。果然杜郎君旗开得胜,如今长安城上下无人不知道大安坊那一株野梅,知道地在我手中,上门询价的络绎不绝。今日玉真金仙二位贵主在这修政坊山第办赏春宴时,金仙贵主已经使人向我买下大安坊那块野地,另许以十万贯,让我造一座比此地更加幽雅的别院,我已经答应了。”
杜士仪见她轻轻摇着一根手指,笑得异常狡黠的样子,惊叹之余不禁打趣道:“这么说,都是因为我折了一支秃梅献与圣人,这才有王娘子的一本万利?”
“正是正是。”王容笑着裣衽施礼道,“总而言之,就算加上替金仙贵主营造别院的木石所值,小女也受惠不菲,在此拜谢杜郎君高才了!”
这丫头的算计,真是太精明了!
杜士仪终于忍不住撑着那石面站起身来。见王容依旧落落大方地站在那儿,他便竖起大拇指赞道:“王娘子真奇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恐怕有待时日,令尊也要甘拜下风了!”
“多谢杜郎君吉言。”王容也不谦逊,在此盈盈行礼拜谢过后,她便微微颔首道,“话说回来,玉真贵主相借别院时,曾言说是杜郎君的主意。今次赏春宴之后,这座山第必定身价百倍,所以此事我也得一并谢过杜郎君。至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却不敢当。阿爷因昔日从淄州往长安贩琉璃,于是得以为长安首富,因独得秘方,琉璃色彩之妙无人能及,这才无人能超乎其上。可我眼下这些小伎俩,不过是因杜郎君你这贵人而起,不能长久,错过机会就没有下一次了,所以不过运气而已!”
能够分清楚做实业,尤其是奢侈品实业,和投机房地产的区别,这小丫头不愧是王元宝的女儿!
杜士仪心中越发好奇,面上却故作好奇地问道:“王娘子就没想过,城南诸坊多荒僻之地,若善加仿效,大安坊和这座山第就未必是运气?”
“便宜占一次是眼光,占第二次是运气,若以为能够长久,那便是昏头了。”王容见小路尽头人影一闪,皱了皱眉便伸手一招,直到一个脚步矫健的婢女快步走来,她方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杜郎君在千宝阁每月惜售那么一点数量的端砚和杜郎墨,难道不是因为深知物以稀为贵?”
对于直爽却不失慧黠的王容,杜士仪不禁大为赞赏,眼见那婢女过来之后,满脸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便知情识趣地点头道:“我趁此机会在各处观瞻观瞻,王娘子不用理会我了。”
“杜郎君若有事,四处从者尽可吩咐。”目送杜士仪施施然往山下去了,王容方才没好气地侧头问道,“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娘子,岐王身边一个从者来找娘子,愿以三万贯,买下此座山第!若娘子觉得不够,还可以再添。”
“果然。”王容毫不奇怪地微微一笑,见杜士仪那白衫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她不禁喃喃自语道,“还真是因他之故,连中两元……真是福星。”
说到这里,她便看着身侧那婢女说道:“你去告诉那人,此地荒僻,地价微不足道,不过是屋宅之值,再加上花了无数精巧功夫罢了。岐王既然看中此处,便从大王出价即可。”
等到那婢女应声离去,王容伫立片刻,竟也朝杜士仪去的方向缓缓下山。这时候,小丘顶上那本应空无一人的亭子上,一个伸出去的脑袋这才缩了回来。尽管离得远了,那些对答听得不甚清楚,但王缙还是敏锐地瞧出那红衫女郎绝非仆婢。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想起杜士仪仿佛还是独身,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但旋即又纳闷了起来。
今日两位贵主办这赏春宴,可没听说过长安贵女有相从而来的,那红衫女郎是何方神圣?
☆、199。第199章 临别肺腑言,意恐迟迟归
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于修政坊王元宝山第别院办的这一场赏春宴,王维一曲《郁轮袍》被玉真公主誉为千古悲音,打动全场,一时声名动长安,风采无人能及。席后玉真公主更当场言说保其京兆府解试首荐,一时长安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科解头已经成为了这位王十三郎的囊中之物。尽管有心悦诚服的,也有背后诽谤鄙薄的,可倘若今科京兆府解试试官不敢将玉真公主此言置之不理,那这便是铁板钉钉的结果。
至于今科状头杜十九郎在赏春宴上悄然逃席,虽也被有些人拿出来大肆宣扬,可在杜士仪前头已经稳稳打好的名声基础,以及他得天子评点探花第一,又奉旨观风北地的事实面前,那点子风声很快便消停了下去。反而是其将在四月启程动身,更让各方人士关注。因而,一连好些天,杜士仪那樊川老宅门前始终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若没事先约好,特意登门却扑了个空的人也不在少数。
因为杜士仪需得辞行的人着实不少。尽管他和王维不同,与宁王李宪岐王李范处,不过是存着镀金的念头,并不算十分亲近,但临走前总得亲自造访道别,而王维却主动陪了他一同登门。宁王李宪一如既往好打交道,温文尔雅叮嘱路上小心保重等等之后,便因为后宅王妃元氏派了人出来在他耳边耳语数句,他便面色大变,强笑说后头有事,便令王府长史作陪。王维和杜士仪都是擅长察言观色的,见状再盘桓片刻就告辞离去。而那王府长史代宁王赠了十两黄金作为程仪,亲自将杜士仪送到了仪门。
“自从十八皇子养在后宅,大王操心的事情就比往日多多了。”这并非什么秘密,王维在宁王宅中出入既多,出门后少不得对杜士仪轻声解说道,“因从前惠妃二子一女尽皆多病早夭,所以大王和王妃对十八皇子分外用心照拂,连哺乳都是王妃亲力亲为。”
“大王一贯仁厚宽和,圣人和惠妃这才会交托爱子。”
杜士仪想到便是身为嫡长子的宁王当初让了储君之位,如今李隆基方才能名正言顺,对于闻听其答应抚养武惠妃之子,他并不觉得奇怪。然而,当他和王维联袂到了岐王宅,岐王李范见到他时,这位皇弟就不似宁王李宪那般言辞谨慎了。
大白天喝了个半醉的他醉眼朦胧地硬是拉着杜士仪和王维喝酒,等到自己转眼间又是好几杯下肚,他方才嘿然冷笑道:“若非我心有顾忌,为王十三郎求个京兆府首荐算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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