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不知道她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只是回以笑容便进了大都督府。尽管一度打算对门口守卫假借自己身负圣命观风北地为名求见,可想起杜思温都说过强龙不压地头蛇,杜士仪最后还是硬生生压了下来。
进了大都督府,王容立时收起了刚刚那从容。从二门一个老仆妇口中得知,张说确实正在半月堂召集了属官议事,她思忖片刻便径直往见张说妻室元夫人,略一解释了自己上午去飞龙阁之事,便仿佛无意透露道:“我回大都督府时,见门上有些争执,一位王郎君被挡在了门口,和守卫理论了起来,旁边的那位我当初在长安城中却是见过,正是今科状元郎杜郎君,看那风尘仆仆的焦躁形色,仿佛是从哪儿赶回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元夫人和张说结发夫妻,深知王翰乃是丈夫颇为器重的年轻才俊,至于杜士仪的名字,更是听张说提过好几次,还道是王翰带杜士仪去天兵军了。待到王容告退,吃了一惊的她思量许久,最终还是命人去找了张说的心腹从者,令其将王翰和杜士仪被拦在大都督府门外的事情禀报与张说知晓。
大都督府之外,被堵在门口的王翰一直在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杜士仪则是心不在焉站在那儿出神。就在这时候,就只见大都督府之内突然一个人疾步出来,拱了拱手便说道:“王郎君,杜郎君,使君请二位入内!”
张嘉贞当初任并州长史的时候,喜欢在东边的东海阁起居,而张说走马上任,却对那张嘉贞那地方不以为然,独将这三间屋子改成了书斋,名曰半月堂,但凡非正式地召集属官也好,见各地官署来人也罢,就连理事也全都是在此地。此时此刻,坐在主位上的他面沉如水,而下首侍立的两个并州兵曹参军刚刚已经把自己该说的意见都说了,这会儿都默然不做声。
“使君,王郎君和杜郎君来了!”
尽管张说上任不过数月,王翰虽受其礼敬,但真要说如何熟络也谈不上。可性子豪迈的他一进门连行礼都顾不上便开门见山地说道:“张使君,我和杜十九郎刚从天兵军营地回来,临走前正好遇着有人报信,道是朔州蔚州一带的铁勒降户仿佛不稳,竟有整顿兵马的迹象!”
☆、206。第206章 争锋
此话一出,下头刚刚才谏劝过的兵曹参军吕汉立刻大声说道:“使君,果然事情就是如此,应立时命天兵军加强戒备,随时预备出兵才是!王大帅这一杀就是八百余人,中受降城左近已经是降户绝迹,可以说,那些降户引突厥牙帐兵马入寇的阴谋已经败露,万一他们和朔州蔚州的降户有所威胁,那么并州就危险至极!王大帅职在朔方,可使君却职在并州,当此之际,若不先下手为强,那接下来便要出大乱子!”
张说刚刚正心烦于从中受降城朔方道行军大总管王晙传回来的讯息,听到元夫人传言,道是杜士仪和王翰从外头回来被挡在大都督府之外,他方才把人请了进来,可如今还没问就得到了如此警讯,他自然更是恼火。见吕汉说得慷慨激昂,他把脸一沉便喝道:“中受降城那边一杀就是八百余人,各地降户正是惊弓之鸟,若是并州天兵军再厉兵秣马,焉知朔州蔚州胡人降户不会以为这是朝廷要对他们下手,一时立刻兴兵来犯?”
见吕汉虽然住口,却仍是满脸不服,张说暗恼自己上任伊始就遇到这样的难题,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等瞥见杜士仪时,他心中一动,随口问道:“朔方道行军大总管王晙因降户谋引突厥入寇,因而将其诱至中受降城,二部从酋首到党羽凡八百余,尽皆被诛灭。子羽,杜十九郎,你二人既是才从天兵军回来,又带来了云朔二州胡人不稳的消息,你们如何看?”
王翰弱冠即进士及第,虽则此后纵使出仕也是断断续续的,但身为并州世家子弟,他对于军略亦是略通一二,从前张嘉贞设天兵军之事,他也从旁出过各种主意。听到王晙竟在中受降城如此大开杀戒一场,他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刚刚亦是一直在沉吟,这会儿便沉声答道:“吕兵曹所言并不是没有道理,但如今朔蔚二州的降户若是真的因为和被诛部族有勾结而蠢蠢欲动,抑或是单纯的风声鹤唳,若妄动天兵军,则极可能真的引来大战连场。以我之见,使君不若派信得过的使节前往朔州和蔚州安抚,而天兵军则按兵不动,只提高警戒,如此应可收安定人心之效。”
“王郎君,事情哪有这般容易!”一直没做声的另一个兵曹参军郑方卓,此刻也终于忍不住了,“万一那些降户真的心怀不轨,那么派过去的使节不过羊入虎口徒然送死而已!就算他们只不过是风声鹤唳,那一二小官前去晓谕,又哪里能够安抚得住他们?如今之计,先下手为强,索性根除了祸患!”
“先下手为强,这些降户有了前车之鉴,哪里还会轻易上当?那时候便必然要打仗,郑兵曹这话说得容易,可真正打起来,且不说并州之北会不会赤地千里,就是那些兵卒,家中亦是有家眷儿女,万一马革裹尸还,家中父哭其子,子哭其父,这等惨状岂是区区抚恤便能够了结的?再者,降户都杀干净了,日后还有谁敢乞降内附?”
尽管杜士仪对于那些时叛时降的墙头草同样没有什么好感,然而,此刻见王翰与人针锋相对,来来回回争论不休,他打了许久的腹稿,此时终于瞅准空子开口说道:“子羽兄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天兵军虽号称八万之众,可原本就是胡人兵马也计算在内,如今能够上阵的兵员并不多。更何况,朔蔚二州到并州的距离极近,一旦真的打仗,不但四境百姓受苦,而且胜算如何难说得很。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毕竟如今朔州和蔚州的铁勒降户,究竟是否会举兵反叛并无定论!”
吕汉和郑方卓还要再争,张说终于沉声喝道:“好了!你二人既为兵曹参军,先下去详细探查朔州和蔚州究竟是何等情形!我这便行文朔方道王大帅,另向朝廷上表禀报,你们先下去吧!”
等到面色很不好看的吕汉和郑方卓告退离去,张说才轻哼一声道:“打打打,拼的是将士的性命,朝廷的钱粮,若是一举屠灭那些怀有异心的降户,便能解决一切问题,那我也任事不管,立时出兵就是了!短视贪功到如此地步,哼!”
刚刚关键时刻,杜士仪站出来帮了自己一把,王翰顿时对他投去了感激的目光,然后方才上前长揖道:“使君可有定计了?”
“你的主意是不错,杜十九郎所言也有道理,但如今情形不明,还不能轻易做结论。”张说看了一眼杜士仪,心里对其刚刚那番话颇为满意,但面上却不露分毫异色,“先详加打探再做判断,而且也得立时禀报朝廷。话说回来,子羽你一开口就是派使节去安抚,也不怕吕汉和郑方卓反唇相讥,道是派你去又如何?”
“去就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翰满不在乎地吐出了那几个字,随即才无奈地一摊手道,“只可惜,我不过是徒具个进士登科的名声,无官无职,那些胡人最是胡搅蛮缠,决计信不过我!”
“你说得不错,若要取信于人,真的派出使节,这人选却要好好商榷。”
尽管张说并没有看自己,可杜士仪察觉到他的眼角余光仿佛落在自己身上,一时不禁眉头一挑。他这状元及第的名声在各州县虽说流传甚广,读书人和民间百姓兴许会礼敬一二,可要镇服那些凶悍而又狡诈的胡人,恐怕还是力有未逮,张说不至于会打这种主意吧?好在,直到王翰和他一同告退离去之前,张说也丝毫没有提起这一茬,只是仿佛饶有兴致地询问了两人此行天兵军的所见所闻,仿佛那紧急军务并不放在心上。
杜士仪和王翰固然在半月堂议事,而充作随从的岳五娘和罗盈就没那么好运气了。此刻大都督府之中的属官不是忙着这猝尔来临的军情,就是各人管各人的,两人和赤毕等人以及王翰的随从一道被人晾在一边,谁也顾不上他们。赤毕倒是习惯了,但岳五娘不禁眉头大皱。就当他们在大太阳底下晒得头昏脑涨之际,就只见一个从者快步走了过来。
“各位,大都督府上下正忙,一时没顾得上各位。眼下日头毒辣,各位请到偏厅中等候吧!”
尽管那偏厅果然狭小,但随着一杯杯解渴的酪浆送了上来,又有人送上了一桶凉水和木盆毛巾,热得衣衫湿透的岳五娘这才舒了一口气。她毕竟是女子,等一群男人全都到外头洗过了脸,她一个眼神吩咐罗盈在屋子里等着,自己这才出了门去。可到了檐下那一桶凉水边,她看着那一桶污浊不堪的水直皱眉头,本想再去打一桶水来,可刚刚领人送水的从者不见人影,她只得索性掏出了帕子,再一次擦了擦已经满是汗水的额头,又四处张望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视线敏锐的她突然发觉,不远处有一个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待发现她的目光时,竟是立刻缩回脑袋再也不见了人影。尽管只是惊鸿一瞥,但她依稀记得自己是见过那人的,顿时心中大凛,连忙在记忆中搜寻着此人的印象,许久方才轻轻吸了一口气。
等到杜士仪和王翰从张说的半月堂出来,带着众人回到王宅,一进客舍,岳五娘便突然加快步子追着杜士仪进了正屋,旋即直截了当地说道:“杜郎君,今日你和王郎君去见张使君的时候,有人暗中窥伺我们几个。”
杜士仪今天和张说虚与委蛇了一番,正头昏脑涨的时候,陡然听见岳五娘说这个,他登时只觉得两边太阳穴更隐隐作痛了。定了定神转过身,他见岳五娘面露冷笑,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难道那人你认得?”
“王大将军家里的人,十个我能认识九个!”
别的可以不信,但当初岳五娘在长安城外那场厮杀中,还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对于她吐露的这一点,杜士仪自然深信不疑。想到王毛仲的人竟然阴魂不散一直跟到了太原,而且可能和张说有涉,他不禁眉头紧锁了起来。
半月堂中,张说翻着朔蔚二州降户的那些旧档,仔仔细细思忖着对策,许久都没有决断。突然,外间报说道是王毛仲又派来一从者求见。尽管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对王毛仲交托的那件事能推则推,此刻这人来的时机又实在太棘手,然而,他思量片刻,他最终还是宣了人进来。
那壮年汉子进门之后恭恭敬敬行过礼后,竟是直截了当地说道:“张使君,闻听朔州蔚州的那些内附胡人正蠢蠢欲动,大都督府打算派人安抚。既然杜十九郎正在太原,且是奉旨观风,何不请他走这一趟?”
张说登时双目寒芒大盛,见对方低着头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他不禁冷笑了一声,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等来人不敢多言告退而去,他不禁捋着胡子沉吟了起来。王毛仲固然得罪不得,可若他就这般打发杜士仪去送死,岂不是昏庸至极?
☆、207。第207章 重任
朔州和蔚州一带铁勒降户不稳的消息传来的这天晚上,并州城内有不少知情人彻夜难眠。
次日一大清早,杜士仪起来洗漱时,眼圈便有些微微发青,精神也不太好。一夜辗转反侧,他想了不少主意,其中就有设法通过住在并州大都督府中的王容,打探张说和王毛仲关系的打算,可那主意来得快去得快,第一时间就被他否定了。别说他和王元宝并没有深交,和王容也就是两面之缘,就算真有交情,这种事情去麻烦人家姑娘家也绝对不合适。而通过王翰拜访太原城中各家名门大户,抑或是通过其他法子打探,在这种大战一触即发的当口,又显得兴师动众。因而,他竟有些没了主意。
吃过早饭,得知王翰出去了,他更没了出门的兴致,在日头底下舞了一番剑,出了通身大汗,痛痛快快用井水冲了一场,这才回到屋子里重新换上了一身衣裳。就在他束腰带的时候,外间传来了刘墨的声音:“杜郎君,大都督府张使君命人请你过府一会!”
“进来说话!”等到刘墨进来,杜士仪便若有所思地问道,“是单请我,还是王郎君一块?”
“不曾提到王郎君。”
得知竟是没有王翰,杜士仪不禁眯了眯眼睛。然而,事到临头,他那患得患失的担忧反而消失得无影无踪。怀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打算,他二话不说便吩咐刘墨出去预备,可还不等出门,他就和岳五娘撞了个正着。他有心把这性如烈火的女郎留在王翰家中,可在那不言不语却犀利如刀的目光注视下,又见一旁的小和尚也低声嗫嚅着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看看这一对着实奇怪的组合,最终便叹了一口气。
“好吧,你们也跟着一块来!”
在大都督府半月堂中再见张说,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