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这么多年,突厥简直是把我铁勒九姓当成了猪狗一般使唤!在其牙帐之下听令的时候,不但要每年进贡牲畜,还要自备马匹替他们打仗,可打了胜仗分战利品的时候,却从来都是最少的。而一旦我们受不了欺压反叛,他们则是赶尽杀绝,当初就在默啜之子同俄特勤死的那一年,左贤王阙特勤率兵打了铁勒整整五次!”
尽管没有这些大战,同罗部不会分裂,如今迁居大唐蔚州的同罗部这一支也不会是父亲毘伽末啜做主,但昆那尔还是气咻咻地说道:“想当初我同罗部鼎盛之时,上下凡上万帐,男女老少超过五万人,如今却只剩下了这里的数千帐!可那个阿布思,他居然不顾突厥杀了我们这么多族人,居然还投效帐下供他们驱使,简直是……”
他一下子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言辞,正卡在那儿的时候,王翰便若有所思地问道:“此前默古作乱,会不会便是这个阿布思从中穿针引线?”
“一定是他!”昆那尔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旋即恶狠狠地说道,“这个同罗部的叛徒!”
当昆那尔用一连串骂人的突厥话结束了这一日的对谈气咻咻地出了门去,杜士仪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若有所思地磨墨,把昆那尔所透露的事一一详细记录了下来。而王翰一连被闷在了这营地中十几日,心下不禁有些焦躁,再想想岳五娘和罗盈都还不知下落,他忍不住开口问道:“杜十九,岳娘子和那小和尚都音讯全无,你就不担心?”
“担心,不过岳娘子为人机敏,小和尚什么事都会听她的,照理应该能全身而退。”话虽如此说,杜士仪的口气却没法确定,紧跟着方才回头苦笑道,“不过如今咱们也还没脱困,王六你还不如让诸天神佛保佑,并州张使君和朔方王大帅念在咱们身陷敌营,别又做出什么刺激人的事情来。”
两人共患难了一场,如今已经极其熟络,故而称呼上头都随便了许多。王翰听到杜士仪这话,想想便不禁有些发愁:“张使君也就罢了,轻易不动干戈,得信之后一定会善加安抚同罗部。可朔方王大帅就说不准了,那一位……打仗是一把好手,就是手段激烈了些。”
事到如今,能做的已经都做了,两人都是不喜欢愁眉苦脸的,虽然不能踏出同罗部营地,但每日里还能像没事人似的四处闲逛。王翰嗜酒之名早已传遍了整个同罗部上下,白天四处找他拼酒的倒是不少,至于杜士仪,他除却打听铁勒九姓如今的情形,也趁此机会去访了同罗部不少擅长各种乐器的长者,记下了众多谱子,又紧赶着请王翰教他突厥语。一晃又是数日,这天一大早,他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只听帐篷外头一阵大呼小叫。他没好气地睁开眼睛,支撑着手肘稍稍抬起了些身子,他就只见一个人影飞一般地冲了进来,却是一个留在同罗部陪着他和王翰的卫士。
“杜郎君,同罗部都督毘伽末啜从中受降城回来了!”
“哦,终于回来了!”杜士仪直接躺倒了下去,长舒了一口气道,“这下子我们能好好睡个安稳觉了!”
同样被惊醒的王翰亦是对那卫士笑道:“好了,这下不用担心那许多,你们也好好睡一觉,这几天辛苦你们熬得眼睛通红了!”
身在敌营压力非同小可,几个卫士这些日子轮番值夜,早已是身心俱疲,此刻来报信的这卫士听到这话,一愣之下便是如释重负。见王翰指了指那一条空着的牛皮席子,他犹豫片刻便坐下躺倒,顷刻之间便睡着了。尽管接下来外头越发喧闹,但这帐子里的鼾声却是一阵高似一阵,直到昆那尔带着父亲毘伽末啜闯进来时,所见便是帐中一片高卧的情形。
毘伽末啜一把拦住了要去叫醒人的昆那尔,若有所思地转身出了帐子,等到儿子跟了出来,他才开口说道:“把这些天他们对你说过的话,一句不漏都说给我听。”
这一句不漏虽说是要求,可昆那尔就是记性再好,也只能说个大概。只是,对于杜士仪的某些话,他印象实在太深,尤其是杜士仪派出过三个信使的事,他丝毫没有遗漏。毘伽末啜最后又询问了默古作乱的各种细节,甚至那个离奇的阿史那莫儿公主,等到昆那尔把这些一一说完,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阿大,那个自称特使的杜十九郎实在太年轻了,他的话不能完全相信。”
“你知道朔方大使王晙为何会这么快放了我回来?”毘伽末啜却仿佛没有听见儿子的话,而是径直反问了一句。见昆那尔纳闷地摇了摇头,他便说道,“是因为你派的那些将默古等人脑袋送去的部属,对王晙禀报说,并州张说派的使节已经到了同罗部,是京兆杜十九郎。而王晙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没有耽误太久就把我放了回来。那些唐军护送我回来的时候,我曾经探问过,有人告诉我,这杜十九郎是大唐今年的状元,曾经受到过当今大唐皇帝陛下的称赞和嘉奖,所以他虽然年轻,却不能小看。而且,他的有些话并不是没有道理。这样,吩咐今夜设宴,我要亲自款待这位特使!”
杜士仪这真正放下所有忧心的一觉,一直睡到了这一天傍晚,肚子受不得提出抗议的时候。睁开眼睛听着外头那些欢呼雀跃的声音,以及隐隐传来的各种乐器声响,他意识到这一关应当算是过去了,忍不住再次长长舒了一口气。帐篷中已经备好了新鲜的清水,他三两下洗过脸整理了一下仪容,又换了一身衣裳,见王翰和那另一个卫士睡得正熟,也没有去吵醒他们,自己挑起门帘弯腰出了帐篷。
“杜郎君!”
见几个铁勒小孩子笑着在路上追打,杜士仪正发愣,等听到这个声音,他抬头看去,就只见昆那尔带着一个年约四十许的中年男子朝自己走了过来。知道这多半就是同罗都督毘伽末啜,他少不得迎了上前。
“杜郎君这一觉好睡!今夜族中上下为我回来大开庆祝之宴,我能够回来,全因为杜郎君对昆那尔的建议,所以,还请杜郎君坐上宾之席!”
“哪里哪里,同罗部上下既然忠心臣服于陛下,又铲除了奸人,都督平安归来,那是必然的事。”
和毘伽末啜谦逊几句之后,杜士仪想起同罗部那喝酒如喝水一般的态势,他当即借口要去知会同伴,回到帐篷中把王翰死活拖了起来,又叫醒那卫士,让其去通知其他人一块好好吃喝一顿。等到叫了王翰一同来到同罗部中那顶最大的帐篷前,他就只见四处篝火处处,牛羊飘香,各处席上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人入座,而火堆旁边,竟有三四铁勒女子跳起了舞。
“杜郎君,王郎君,快上座!”
这几天赴宴不计其数,杜士仪当即笑着和王翰一块到了主位左手第一席坐下了。尽管主人毘伽末啜尚未到来,可还是有人给他和王翰斟满了酒。见王翰满不在乎一饮而尽,他正要不动声色把自己杯中美酒往他那儿一倒了事,就只见毘伽末啜已经和昆那尔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随着下头众人的阵阵欢呼,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些天从昆那尔那儿套来的话货真价实。
毘伽末啜在同罗部这内附的一支中,确实威望极高,否则默古留在营中的势力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就被连根拔起!
来到主位的毘伽末啜高高举了举双手,随着那些欢呼呐喊渐渐停止了下来,四周除了篝火燃烧的哔哔啵啵声,再没有其他声响,他方才高声说道:“仆固都督勺磨被朔方王大帅诛杀,这是他勾结突厥,自找死路,和同罗部无关!因为突厥人的围杀,我们同罗部死了多少兄弟姊妹,死了多少辛苦放牧的牲畜,这才得以从独洛河边迁徙到了这里,怎么还会和凶暴的突厥有什么勾结?我们的兄弟姊妹,我们的牛羊牧场,已经都被突厥人占去了,我们和他们的仇恨,就是用一整条独洛河水来清洗,也洗不干净!”
同罗部大开宴席的这天傍晚,一行风尘仆仆的人却是抵达了营地之外。当内中那一阵阵呐喊呼喝传来的时候,腿伤还没好的钱林顿时紧张了起来,策马靠近张说便低声说道:“使君,会不会情形有变?”
“王晙若是没有把握,不会轻易把毘伽末啜放回来,更何况,杜十九郎的信上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眼下拔曳固部都安稳了,同罗部难道独个闹腾?”张说斜睨了面色讪讪的钱林一眼,一马当先上前了两步,对着那些围上前来的同罗部骑兵沉声说道,“并州长史兼天平军节度大使张说,前来见同罗毘伽末啜都督!”
☆、216。第216章 还君琉璃,念君平安
张说不在,并州城内仍是一片肃然。天兵军副使李宪在得知张说亲自前往拔曳固部安抚的时候已经晚了,只能飞马急告其道是虏情多变,请其速归,谁知道却引来张说措辞强硬而又自信的回书。这还不算,等他得知张说竟派了今岁新科状元杜士仪前往蔚州的同罗部安抚,这下巴险些就没能合上。
那样初出茅庐尚未经历过世事的毛头小子担此大任,张说是不是疯了?尽管那是尚未释褐授官的少年郎,可出自京兆杜氏,又见过天子,可不是寻常小官!没奈何之下,他只能先力保太原民心不乱,即便如此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就连元夫人和张说多年夫妻,深信其才智胆略,当得知同罗部似生内乱,而张说也在拔曳固部迟迟未归的时候,心中也不禁满是心焦。张说自当年拜相之后连连贬谪,她在家照管儿女,等张说起复幽州都督,夫妻这才重聚。一想到丈夫好不容易才到了如今的地步,却兴许会被此事连累,她就茶饭不思,王容好容易把人劝解得好些了,可当元夫人听得张说安抚了拔曳固部,又马不停蹄前往同罗部,不禁再次急得嘴边都撩出了一溜水泡。
午后未时,当王容轻手轻脚地从元夫人寝堂中出来,心中正想着杜士仪和张说这先后的同罗部之行,一个婢女突然脚下匆匆地进了屋子:“娘子,外间有一位岳娘子,说是奉长安主人翁之命来见。可我亲自去见她时,她又说,她是从杜郎君身边来的。”
“嗯?”王容不禁吃惊不小,迟疑片刻方才若有所思地说道,“那就请她进来吧。”
尽管心下狐疑,但当那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随着婢女到了自己眼前时,王容顿时眼睛一亮认出了人来,当即笑道:“可是公孙大家之徒岳娘子?”
“没想到王娘子竟然认得我。”
“五年前我到洛阳时,曾经有幸得见公孙大家剑器浑脱,那时候便见过岳娘子一面。虽则如今一晃多年过去,但岳娘子的精气神却和当年一样。”王容笑着请岳五娘坐,又吩咐婢女去送酪浆来,这才笑着问道,“岳娘子刚刚说是从杜郎君身边来,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当初王娘子托婢女送给杜郎君好东西的时候,我就在杜郎君身边,你说是怎么一回事?”岳五娘笑得犹如狡黠的小狐狸,见王容大讶之后,俏脸浮现出了微微的红晕,继而又是一脸没事人的样子,她方才扑哧笑道,“只不过,这次你送的琉璃坠派上了老大的用场,可终究是可惜得很,东西虽说被我找了回来,你也未必会再要了。”
饶是王容素来心思细腻慧敏,此时也不禁生出了十分好奇来。好在岳五娘并不卖关子,当即把此番前往同罗部的事情原委一一道来,讲到被人堵在林中的惊险处,别说王容身侧此前去送东西的那个婢女已经是呼吸摒止,就连她自己都听得心怦然直跳,直到岳五娘满不在乎地说到自己出林向那些铁勒人呼救时,她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道:“岳娘子你好大的胆子!”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岳五娘眉头一挑,又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似的,提到了自己假扮突厥王女阿史那莫儿,继而则是罗盈潜入同罗部营地,用那黑狼琉璃坠骗得默古前往桑干河边,又以石子惊马,默古一伙人竟是起了内讧等等……当她戛然而止的时候,见王容仿佛有些惊讶,她便笑吟吟地说道:“杜郎君让小和尚带的话,是让我做成此事就先回并州,别在铁勒人面前再露面,所以我就只好听他的,却是不知道他在同罗部安危如何。对了,王娘子知道就行了,旁人处可千万别再去传言,毕竟我可不想被突厥人揪出是冒牌的王女。”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王容长长吁了一口气,心里却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惦记。当岳五娘将那一枚琉璃坠递到眼前时,她才猛然回过神来,一下子明白了对方刚刚所言自己未必会要是什么意思。她微微蹙了蹙眉,随即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岳娘子的意思是说,这琉璃坠是从死了的默古身边捡回来的?”
“没错,那个纳古尔要的只是默古的脑袋,割了头去就没理会其他,毕竟,不是人人都那么笃信神狼。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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