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十九郎,又来见王大帅?”
“九叔。”既然杜孚特意来堵自己,杜士仪也就客客气气拱手行礼,随即点点头道,“毕竟我此来是因为公务,总不能就这么呆在幽州城中。本想请王大帅允准,我请一个向导去平州等地走一圈,但王大帅竟要亲自巡视边地,让我随行,这自然再好不过了。”
王晙竟然才刚到任便要立刻巡视边地?
杜孚眼睛一亮,心中一合计便越发殷勤地说道:“十九郎,不知道王大帅需要几人随行?我到幽州任官虽还只有两年,但此前张使君巡视时,我便曾经随行,对幽州都督府所辖各州县的情形,却也算得上是略有所知。”
见杜孚竟是这般急切,杜士仪瞥见其鬓边那苍苍白发,想起他即将四十,他便不好装作听不懂,想了想便点点头道:“我此刻刚从王大帅那儿出来,不好再贸然求见。若王大帅再有召见,我便替九叔问问就是。对了,二十一郎此前虽然随九叔辗转任上,经史的底子也很扎实,但大多数时候足不出户,长此以往就成了读死书。此次既然有机会,我打算索性假公济私,带上他一起去。”
杜士仪竟然会看上杜黯之,杜孚先是大吃一惊,随即便立时叹息了一声:“我一直仕途蹉跎,也顾不上他,他倒是还勤恳好学。既然十九郎肯点拨他,那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求之不得。”
杜孚既是答应,杜士仪也就暂时不提想让杜黯之回长安的事,又随意交谈了几句便先回了旅舍,却把杜黯之叫了过来,将事情告诉了这个堂弟。杜黯之完全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机缘,先是欣喜若狂,随即却有些患得患失了起来。
“十九兄,王大帅出巡毕竟是公务,我无官无职却相从其中,万一被人说闲话……”
“没事,你就权当是我的从者,就连九叔也已经答应了!”
这一夜岳五娘终于赶了回来,带来的却是固安公主的身体有所好转的好消息,杜士仪自然立时往见王晙。得知奚族有兵马护卫跟着固安公主,再派人过去太过扎眼,这位新任幽州都督便打消了这主意,却又吩咐人去幽州城中搜罗两个精擅妇科的大夫送到昌平县去。而既然答应了杜孚,杜士仪少不得便探问王晙此番巡视打算带多少人,待得知其打算轻车简从,只挑几个必要的属官,他少不得直截了当道出了杜孚的请托。
“你的嫡亲叔父正好就在都督府?居然这么巧?”王晙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便神情古怪地说道,“你就不怕我责你假公济私?”
“我和九叔多年未曾谋面,并不知道其入仕之后才具政绩如何,但九叔既然就在幽州都督府任职,又亲自求了我,我不过是代其转呈王大帅。究竟是否挑选人相从,自然全凭王大帅量才取舍,我绝不敢多言。”
杜士仪答得坦然,王晙本无意打听他的家务事,也就置之一笑放过去了。等召来一应属官考问幽州都督府所属各州县的各种情形,他很快挑选了其中三人随行,除却一个录事参军事,一个兵曹参军事之外,便是杜孚这个区区从八品的参军事。杜士仪的举荐固然是其一,但他见过杜孚之后,发现其对沿边屯田之事颇有精通则是其二。因而,留着长史司马等人在都督府处理政务,又从幽州城中的经略军征调了一队五百骁勇,加上自己的心腹卫士,统共一行不过五百余人巡边。
尽管奚王李大酺战死,契丹王李娑固亦是一命呜呼,就连安东都护薛泰亦是遭人生擒,然而两部的战事却远远没有结束。契丹固然趁势占了营州,但李大酺之弟李鲁苏正在争取族酋支持继立奚王,号召上下整顿兵马再战,就是契丹内部亦并非完全是可突于一支独大,下头族酋山头林立,亦是让可于不得不分出大部分精力安抚,兼且顾着唐军的态势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此前薛泰所领兵马不过五百,若是唐军真的倾幽州兵马来攻,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如今的幽州都督王晙可是个敢打敢拼敢杀人的!
而王晙出巡第一站却不是前往渝关守捉,而是径直先前往西北面的妫州,于广边军盛陈兵马,大加校阅,一时间唐军的声势也给了奚人不少胆量,当王晙从广边军出发前往檀州之际,一直在契丹兵马面前节节败退的奚族竟然还难得打了个小小的胜仗。
妫州之后,便是檀州镇远军和北口守捉,王晙重施故技校阅兵马,射猎比武,又挑选骁勇之士嘉奖,很是振奋了一番军心。接下来蓟州雄武军、洪水守捉、盐城守捉……一处一处巡视下来,王晙所过之处,虽则下头官员将校都得人知会,但对于王晙和张说截然不同的治兵理政之法,好不容易习惯了前一个的他们全都有些措手不及,更难应付的是王晙全然不听假大空的套话,常常一连串问题问得人发懵,然后又是犀利如刀的话骂得人哑口无言满面羞愧,若是演练军阵时稍许有差池,王晙那大嗓门的斥责更足以让人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这时候,甚至有人怀念起了张说那绝不文绉绉的骂人话,王晙文章做得虽不如张说,可骂起人来硬是不带一个脏字,却引经据典让人恨不得钻地缝!
相形之下,能够清楚记得那些各州县从户口到田亩等等冗长繁复数据的杜孚却是得了王晙赞叹,这让他整个人都是飘的。即便在杜士仪面前,他也难以避免地露出了几分踌躇满志的自矜。前有张说,后有王晙,全都对他赞赏有加,他此前一直蹉跎,还不是因为无人赏识?
因沿途检校军马,咨问军情民生,再加上要整顿兵马,做出随时可应对契丹攻势出兵的态势,一行人从蓟州入平州时,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的事了。而这时候,契丹可突于已经完全按兵不动消停了下来,这也让此行上下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平州地处渤海之滨,地广人稀,一州上下户不到三千,尚未到两万人,此前虽有营州为屏障,从前仍然不时遭到奚族骚扰。如今契丹占了营州,州内一时人心惶惶。如今只是九月中,夜间却已经极其寒冷。然而,这一行几乎都是北方人,对于这种气候并没有多少不习惯,而充作向导的几个军士当中,其中一人更是平州本地人。当这一天傍晚飘起雪花时,他更是眼睛大亮,竟是一时兴起突然挥鞭凌空下击空中雪花,一时发出了几声尖锐的破空声响。
“怎么回事?”
骤然传来的这一声喝问让那年轻军士吓了一跳,等到后头有人纵马过来,他方才诚惶诚恐地承认了是自己所为,见对方面色冷峻吩咐他跟着去见王晙,他不禁更为垂头丧气。一想到此次能够被挑为向导,还是队正给自己说了不知道多少好话,若出了纰漏自己前途事小,辜负了人家的心意事大,因而到了王晙马前时,他下马单膝跪下施礼,却是连头都不敢抬。
王晙虽爱兵如子,但治军亦是极其严明,此刻见这突然使得四下警戒的声响竟是一介军士贸然行动所致,他自是脸色异常阴沉,当即喝问道:“就是你刚刚折腾出这莫大动静?”
“回禀大帅,是某一时无状……”
“报上名来!”
见王晙连个解说的机会都不给自己,那年轻军士一时更加沮丧,只得讷讷说道:“某幽州西平门守卒侯希逸,奉命充作大帅向导。”
☆、230。第230章 军法人情
一行这么多卫士,杜士仪一直被王晙留在身边,自然不会和那些卫士厮混在一起,因而他最初还没认出这个年轻的军士来。然而,侯希逸这个绝不像是寻常军士的名字却立时激起了他之前的记忆,因见其单膝跪地不敢抬头,他便悄悄策马上前一步打量,立时认出确是自己见过的那小兵。这时候,就只听王晙冷冷地问道:“这名字不像是武人所用,是谁给你起的?”
“是……之前的张使君。”
听到是张说,王晙顿时挑了挑眉。张嘉贞也好,张说也罢,他对于这些拿武职镀金,实则根本没有分毫战功的家伙都无甚好感。尤其是张说,竟然上书指摘他在河朔滥杀降户,以至于拔曳固和同罗二部震动生乱!此刻面对这么一个由张说起了个文绉绉名字的小卒,哪怕他自己亦是明经及第,并非武官资序出身,他少不得冷笑敲打道:“既为向导,就该知道引领大军在路上行走时,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若是此刻乃是大军随行,惊扰大军那等重罪你承受得起?先记你二十军棍,你可服气?”
“大帅处置公道。”
“起来,头前探路!”
见下头的侯希逸立时行过礼弹起身来,却是利落地跃上马背重回前头,王晙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若有所思地说道:“看他这年纪,怕是只有十六七岁?”
“虽然只有十六七岁,但眼力却机敏得很,更重要的是能够读书识字。”杜士仪应了一句,见王晙侧头疑惑地看着自己,他便在马上欠了欠身道,“王大帅,我起初还没认出他来,还是刚刚他自己报名,我这才记起。当初我和王大帅同一日进城的时候,走的就是幽州城西平门,勘验过所的正是他。因为我那过所上还盖着京兆尹的大印,一路州县全都畅通无阻,没人问过一个字,只有他却说过所应是京兆府户曹参军事核发,怀疑我那份是伪造。还是他所属队正过来再查,这才放了我进城。听说,他是张使君巡视平州的时候带回来的,最初安置在都督府为帐下护卫。”
杜孚原本也记得这侯希逸,想觑着王晙喜恶,再把其的来历解说分明,却不想杜士仪竟这么巧都知情,此刻觑了个空子,连忙插话道:“他母亲是高丽人,后来随他父亲定居平州。他在都督府中因性情跳脱,不服管束,出错多次,这才被陈司马发去了幽州城的西平门,此次不知道缘何又选了他为向导。”
王晙没料想区区一个小卒竟还颇有来历,此刻便哂然一笑道:“却原来是少年得志,却又被黜落的人。”
杜士仪还记着这年少小卒那股认真劲头,可见王晙仿佛对其不以为然,杜孚更强调其有一半的高丽血统,他想了想也就不再多言。接下来这一路上,他有心一路旁观,见侯希逸来回奔走,那些关于前方路况军情民情的禀报俱是井井有条,他不禁更是觉得这看着比自己还年少的少年郎颇有章法。
当一行人终于抵达平州卢龙县的这一天,雪竟越发大了。王晙兼拜节度河北诸军大使,如今安东都护薛泰被擒,留守官员之中,官职最高的也只是长史陆槐,自然是以下官之礼迎了王晙一行入内安置。也不知道是了然王晙的脾气,还是因为真的习惯使然,招待的酒宴并不丰盛,陆槐在席间也没有盛陈歌舞,而是一面酒饭招待,一面解说如今安东都护府所辖各蕃国的军情,果然让王晙大为满意。等到酒足饭饱之后,陆槐少不得令人安排王晙和杜士仪等一众官人在官舍安歇,就在此时,王晙的一个心腹卫士便快步走了上来。
“大帅。”行过礼后,他瞅了一眼陆槐,有些犹疑地问道,“之前犯了军规的那侯希逸,请行军法。”
一晃两日,王晙沿路绘图,记下那些军事关碍以及军力民情田亩还来不及,哪里还记得这一茬,呆了一呆之后,他顿时觉得此子大不识趣,当下没好气地说道:“依数二十,你去监刑吧。”
陆槐没想到王晙连此次出巡,居然下属军卒犯错还要行军法,一时瞅着王晙那粗豪的面相,不禁心中悚然。而杜士仪眼看王晙那卫士领命离去,一时也不禁对侯希逸那不领颜色的小家伙又好气又好笑。王晙说的是记下二十军棍,又不是说不能将功折罪,再说等要行刑也大可回到幽州再说,此刻挨过那样的刑罚,接下来回程路上怎么办?然而,军棍是侯希逸自己要求领的,而王晙又已经发话,他只能在心底暗自摇头而已。想了想发现赤毕在身后,他就冲着其招了招手,等人上前之后便低声嘱咐了几句。
都护府前头院子里,在这大雪天中赤裸上身只穿着一条裤子的侯希逸正一声不吭地低头站在那儿。直到刚刚进去禀报的卫士出来,对左右看着他的人吩咐道:“王帅命我监刑。”他方才闻声抬起了头,随即一言不发地伏在了刑凳上。尽管从军以来,这并不是第一次挨军法,但却属这一次挨打最是冤枉,因而他不禁死死咬住了嘴唇,可还不等重重的军棍落在身上,他就只听得侧面传来了一个声音。
“且慢!”匆匆出来的赤毕见那执棍的军士皱眉看着自己,他便上前拱了拱手,用客气的商量语气说道,“这位大兄,虽然二十军棍乃是王大帅亲口说的,可眼下还有回程,若是按军法背、腿、臀受杖,恐怕他回程再不得骑马,还请大兄多多体恤他年少。”
杜黯之刚刚听说外头要行刑,好奇再加上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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