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不要出声,就这么托腮端详着杜士仪。
阿兄这一出去,一晃竟是快要一年了。遥想去年这时候,阿兄正在等着省试发榜,如今却已经是在北地周游了一圈回来,当年白皙光润的脸上分明留着在外头风吹日晒的痕迹,人也仿佛消瘦了……
一边打量一边胡思乱想,当杜十三娘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掖被子的时候,她突然只觉得一只手犹如铁钳似的抓紧了自己的手腕,受惊之下顿时叫出了声来。而床上倏然睁开眼睛的杜士仪看清楚面前那张脸,第一反应却不是松开手,而是用空余的另一只手去揉了揉眼睛,随即才失声叫道:“十三娘,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到……”
陡然之间想到自己已经一路奔波从奚地赶回了长安,这儿不是奚王牙帐,他顿时愣住了,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下一刻,他才注意到自己还紧紧捏着杜十三娘的手腕,连忙松开了手,待发现竟是被用力过猛的自己捏出了一个鲜红的手印,他顿时大为懊恼,连忙掀开被子下床说道:“十三娘,实在是昨晚上喝得太多,刚刚我竟以为这是在奚王牙帐,一惊一乍的,是不是吓着你了?阿兄给你赔礼……”
话还没说完,杜十三娘便连忙站起身把杜士仪按了回去,又赶紧支使月影上前给杜士仪拿来那些夹袄外衫等等,这才红着脸说道:“是我因为阿兄派人吩咐说晚上住在二位王郎君这儿,一时思念心切,这才一大清早就进了长安到此来探,没想到阿兄宿醉未醒。”她想了想,下半截话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阿兄这一趟出去那得是多凶险的经历,这才会如此惊醒?
满心过意不去的杜士仪穿戴整齐梳洗了之后,这才发现跟着杜十三娘的不是竹影,而是月影。然而,这毕竟是小事,他也就暂且没问。待到出了屋子,王家一个僮儿上前诚惶诚恐地报说主人兄弟俩都还未醒,他就笑着说道:“不用惊动了,我又不是外人。回头告诉他们,十三娘接了我回去就行了。”
等到和十三娘一块出了门,他突然记起一事,便笑着说道:“昨日回来之后便恰逢圣人召见,除了和王家兄弟俩喝干了那一瓮御酒之外,尚有一盒杏仁酥,是我特意留给你的,记得你一直特别爱吃这些甜食。”
“我已经不小了,阿兄还拿我当孩子看待!”杜十三娘面露薄嗔,可等到赤毕笑呵呵地把那盒子送到了自己面前,她还是露出了欣悦的笑容,抱着盒子上了牛车之后,她还不等车开始行驶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盖子,随即取了一块送入嘴中,细嚼慢咽地品尝了起来,浑然没留意一旁的月影一时瞪大了眼睛。
多少年了,阿兄一直都是有什么都先想着自己,从前沉默寡言的时候也是,如今功成名就的时候也是……不管阿兄在外头吃了多少苦,此番终于平安载誉归来,她一定要尽力相助阿兄达成所愿!
车马出长安踏上樊川杜曲的归途,等回到老宅,杜士仪稍事休息了片刻,得知竹影已经在十三娘的主持下嫁了人,却是杜思温举荐过来的一个管事,婚后也留在杜十三娘身边帮忙料理家务,他不禁愣了一愣,旋即便含笑点了点头:“她年纪本就不小,一直拖到现在,说实话是我们耽误了她。既是所托得人,那我自然乐见其成。倒是十三娘你自己,心里若有看中的人,只管直接对阿兄我说……”
“阿兄!”杜十三娘没好气地打断了杜士仪的话,随即理直气壮地说道,“怎么也该是阿兄娶了嫂嫂,然后再说我的事,不是吗?”
杜十三娘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杜士仪不想瞒着她,打了个手势吩咐月影退下,他便拉着杜十三娘到最里头相对而坐,斟酌片刻便开口说道:“昨天圣人召见时,曾经提过许婚长女。”见杜十三娘勃然色变,他便笑着解释道,“不过,此事我已经回绝了,理由很简单,当年司马宗主虽然请孙道长治好了我的病,但却断言我的命格注定克贵妻。而且,成婚越早,发作越大。”
“啊!”杜十三娘完全没想到会有这样出人意料的许婚,而杜士仪更是用这种匪夷所思的借口回绝,一时为之语塞。然而,想到克贵妻这三个字,无疑会让所有公卿贵第都望而却步,她不禁大为焦急,脱口而出道,“阿兄你怎能这么说?尚主虽未必好事,可你如此回绝,别说崔家娘子,就是其他各家……”
“因为阿兄我不想被人乱点鸳鸯谱。公卿王侯虽则尊贵,但卷入朝争宫斗的可能性也更大,我不想受人牵连,更不想让人当成砝码。”神情郑重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后,见杜十三娘不禁沉默了下来,杜士仪便笑着说道,“更何况,我认识了一位虽谈不上一见钟情,但至少算得上是一见如故的女郎。”
杜十三娘想到当初在洛阳永丰里崔家的时候,崔家五娘子九娘子全都是绝色美人,阿兄却一直目不斜视,如今这话却分明表示已经有了心仪的人,她不禁瞠目结舌。好一会儿,她才结结巴巴地问道:“是……是哪家千金?”
话一出口,她就醒悟到杜士仪之前分明是说不想和那些名门望族公卿王侯联姻,脸上顿时露出了更深的疑惑。下一刻,她就看到杜士仪面上表情有些微妙,随即才开口说道:“这个嘛……其实,人你是见过的。”
☆、248。第248章 护犊情切,何官最清要
“可惜了。若不是司马宗主断言他命中克贵妻,朕本打算让他尚元娘的。朕甚至连元娘的封号也已经想好了,便是永穆。来顾来享,永穆皇风。”
一想到李隆基昨夜来时对自己提到的这么一件事,柳婕妤就不禁又惊又怒。倘若不是杜士仪,她的嫡亲侄儿怎么会被形同流放地被打发去衡州那种岭南之地?倘若不是杜士仪,她又怎会含屈忍辱地侍奉王皇后,唯恐这位中宫捅出那件旧事?一想到差点连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儿也落在了他的手中,她简直是切齿痛恨!于是,一大早强颜欢笑送了李隆基离开,她便立时招来了一个心腹宦官。
“派人去对阿兄说,那杜士仪以命薄福浅克贵妻为由头,回绝了尚主!让他务必设法把消息传出去,那些打算笼络杜士仪的公卿之家,少不得全都会绝了这念头!”尽管杜士仪的回绝让自己松了一口大气,可一想到人居然敢回绝天家公主,柳婕妤的语气中,不禁多了几分阴恻恻的寒意,“让他敢东挑西拣眼高于顶,回头只能娶一个出身寒微的妻子,这一辈子也休想出头!”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别说有柳婕妤暗下授意关中柳氏推波助澜,就算李隆基自己,前时杜士仪讳莫如深的突厥王女便是公孙大娘的弟子岳五娘,他固然不会随口说出去,可杜士仪回绝了尚主的理由,他却不但对柳婕妤说了,对身边的高力士也说了。前者大肆宣扬,高力士则是心中一动卖了个好,命人秘而不宣,只送密信给了杜思温。等到事情兜兜转转现在宫中传开之际,武惠妃在见了姨母楚国夫人杨氏的时候,也不免拿了出来点评了几句。
“这杜十九郎倒是能够下狠心,为了不要柳婕妤这么个蛇蝎心肠的毒妇做岳母,不惜此事传扬开去硬生生把联姻公卿之家的后路都给断了,也要回绝了尚主!不过若不是如此,三郎一动念,他这尚未定亲的又怎么可能回绝得掉?命中克贵妻……啧啧,就算我知道多半是胡诌的,倘若有女儿也万万不敢许配给他。”
杨氏不禁大讶:“惠妃真觉得是胡诌?那可是昔日天后和睿宗陛下都奉为活神仙的司马宗主所言。”
“司马宗主仙踪飘渺,或者说神出鬼没,难道还能为了这丁点小事,找人出来质证不成?”武惠妃轻轻剪掉了案几上那一盆插花中多余的部分,又将其拜访整齐,这才目光炯炯地说道,“姨母,听说四郎和他有些交情?既如此,就让四郎多和他来往来往。如此能忍能断的人,兴许将来会有用。这次柳婕妤倒是以为找到了报仇良机,呵呵,她若这么容易得逞,当初也不至于牺牲了侄儿!”
杜十三娘尚未消化去年上元夜在西市北中门遇到的那个红衫女郎,便是长安首富王元宝的女儿,也是兄长心仪的女子这个事实,来自朱坡的访客就到了。让她更加大吃一惊的是,来的竟然不是杜思温的从者侍者,而是年纪一大把的杜思温本人!
因兄长午睡小憩之后又起来和赤毕练剑,这会儿正在后头沐浴,她少不得亲自迎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杜思温往里走。见平素和蔼可亲的这位老叔公此刻竟是紧抿嘴唇一言不发,她不禁更加纳闷,等将人请到堂上入座,她亲自接过月影送来的热浆水亲手奉上,这才问道:“老叔公若要见阿兄,派个人请他去朱坡就行了,怎的亲自走这么远路?”
“我派人请他来见我?他现在就算在圣人面前也能信口开河,说什么命中克贵妻,我哪有那么大的脸面!”杜思温恼怒地伸出巴掌在身侧重重一拍,却吃那反震力作用,一时嘴角抽搐了两下,随即才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他就算是说已经由我替他定下了婚约,那也是搪塞的办法之一!这一年到我那儿说道的人难道还少吗?即便有不少滥竽充数的,可品行容貌家世都是上上之选的也不在少数,总有他自己也中意的!这下可好,除却那凤毛麟角不信神佛的之外,还有谁敢要他这个命硬的女婿,真是气死我了!”
杜思温一气之下抱怨连连,等到发现杜十三娘仿佛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不敢看他,宦海沉浮多年的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遂眉头一皱问道:“十三娘,你阿兄是不是已经对你说过此事了?怎么,莫非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这……”
尽管阿兄说过此事不可告诉他人,但杜十三娘想到杜思温帮助良多,不禁仍有些犹豫。结果,本来只是察觉到些许端倪的杜思温哪里会放过这疑点,当即恼火地追问道:“难道你阿兄在外头走了一趟,结果心思也被女人勾走了?他眼下分明是娶不成出身王侯公卿的千金,难道还是那些寒门之女甚至于民女不成?”
“我只知道那也不能说是寒门之女……当然更不能说是寻常民女……”
一贯聪敏的杜十三娘终于纠结了起来。就在杜思温心急火燎地再次催问时,外头终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劳老叔公久等了!”
转头见是杜士仪,杜思温也不知道哪来的敏捷,当即一撑地面站起身来,三两步上前一把拽了杜士仪拖到屋中,随即恼火地问道:“说吧,你这一趟出去,究竟是结识了哪家姑娘,竟要在圣人面前耍那样的花腔?”
杜十三娘发现兄长的目光转向了自己,连忙赶紧摇头道:“我什么都没说,都是老叔公刚刚几句话间,自己猜出来的!”
见杜思温嘿然一笑,但随即就板着脸气呼呼瞪着自己,杜思温深知自己能够瞒得住对他并不熟悉的李隆基,却万难瞒过这位德高望重的杜氏老长辈,只能含笑说道:“老叔公先别发火,坐下说,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是。”
这么一句话总算让杜思温的面色好看了一些。然而,当杜士仪轻声说出了心上人的来历,他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瞠目结舌的他听着那长安城中三番偶遇,并州城中重逢,飞龙阁和蓟北楼上的相约,尤其是杜士仪分明坚决主动,他更是给呛得连连咳嗽,老半晌方才用手指着自己素来看重的这个晚辈,气不打一处来地叫道:“你啊你,你居然敢招惹王元宝家那个谁都打主意可谁都没处下口的丫头,你真是……”
他一下子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竟是断了老半晌方才长长吐出了一口郁气,竟是又笑了起来:“连王元宝也对他自己那女儿无可奈何,毕竟他只管工艺,琉璃坊中真正的经营,都已经交给他女儿好几年了。别人有心打主意,却没奈何王元宝这掌上明珠虽并非权门官宦出身,却能够和长安城中如同金仙公主玉真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打交道,谁也不敢过分强求。你要想将她娶回家来,却还真的是任重而道远……等等!”
杜思温突然用手指按着眉心,好一会儿才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我似乎听说,王元宝那女儿去年出去了一趟回来,却是拜入了金仙公主的金仙观中,当起了女冠?她要是真的对你并非无意,何必……”
“不如此,怎能挡住觊觎之人?”杜士仪若无其事地答了一句,见杜思温轻轻吸了一口气,杜十三娘亦是目瞪口呆,他便仿佛说着平常事似的,淡淡地说道,“王家不过豪富,我如今亦才刚起步,若如今就想成就好事,一来相知还不够深,二来还挡不住别人的算计,来日方长。”
“你们这简直是……”
杜思温这才真正体味到了此中深意,眯缝着眼睛思量了好一会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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