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闻听司马宗主这几年常在嵩山盘桓?对了,长安城中近来有一件事传得沸沸扬扬,道是京兆杜十九郎昔日得司马宗主提携举荐,拜入嵩山隐士卢鸿门下。这杜十九郎得宗主相面,说是命中须克贵妻?”
柳婕妤此话一出,李隆基不禁眉头一挑,而他身后的武惠妃却是仔仔细细留心着司马承祯的脸色。见老道神情丝毫不变,反倒是其身后那从者神色有些不对劲,她不禁心中一动。然而,柳婕妤却是抢在她之前惊疑了一声:“司马宗主这从者面露不忿,莫非是此言不实不成?”
司马黑云见李隆基那犀利的目光竟是看向了自己,不禁一颗心猛地一跳。然而,想到事先有人对他提点过的应对之道,平生也见过不少大世面的他立时冷静了下来,当即朗声说道:“此言虽无不实,然则当年主人翁告诫杜十九郎时,本就是隐秘之语,纵使杜十九郎不得已告知于人,也该是极其隐秘的事,怎会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
他仿佛没看见柳婕妤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随即又强颜欢笑,又义愤填膺地说道:“主人翁鲜少与人相面,再加上观人法常被人斥之为阴阳术数,最是主人翁平日不肯示人的。只因杜十九郎乃亲信晚辈,又事关将来妻室,人命关天,这才稍加点拨,如今如此传扬出去,人人岂不是都将主人翁当成是阴阳相士,又坏了杜十九郎姻缘?”
这一番话加上司马黑云那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的表情,顿时让柳婕妤犹如吞了一颗苦果一般,竭尽全力方才勉强没有露出破绽,偏偏此时武惠妃却还讶异地说道:“我那时候听楚国夫人进宫提起,就觉得此事突然流传京华着实奇怪!也不知道谁人与杜十九郎有仇,竟想让他声名扫地!”
☆、253。第253章 亲朋知己,人生最乐事
月华如水,清风蕴寒,论理这种大晚上绝不是坐在犹带着冷意的室外喝酒谈天的地方。然而,卢望之非要如此,杜士仪只好舍命陪君子。大约是因为出外,卢望之比在山中草堂时那随性不羁的装扮要正经了许多,可这禁不住他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拉扯着衣襟,不一会儿,他便已经半敞着领口,面上也露出了轻松写意的笑容。
“来,预祝你此番制举再夺鳌头!”
“大师兄……”
杜士仪无可奈何接过了卢望之送来的那碗酒,已经被灌得半醉的他却只是象征性地沾唇喝了一口,随即就立刻放下了。果然,下午到了之后就一直打哈哈打太极打马虎眼,就是不和他说实话的卢望之,这会儿在用袖子一抹嘴,随即又大大打了个呵欠之后,便笑呵呵地说道:“若关中柳氏和上党苗氏一样,至少知道遵循一定的正道,差不多堂堂正正地和你较量较量,那也就罢了,可他们既然喜欢歪门邪道,那就不妨看谁碰得起谁!”
“大师兄,说重点!”杜士仪简直要被卢望之这绕圈子的本事给绕晕了,不得不心急火燎地催促了一句。
“很简单,司马宗主那里,我亲自去求了他。幸好我看到你那封信之后,觉得你此番回京,可能会让圣人动心尚主,所以那会儿便以此恳求,尚主之事,勋戚求之不得,然世族畏之如虎,他怎会不知,自然一口答应了。不但如此,就连司马宗主形影不离的司马黑云那儿,我都教了一套说辞。但使陛下稍生疑心,柳氏在宫中又本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自然会倒霉,相较正面和她相抗要划算得多!圣人正诚心相请司马宗主之际,岂能容下旁人外心?至于柳齐物那儿,有你三师兄去设法。所以,你只管专心应对那位卯足了劲打算和你正面一拼的苗家郎君才是。”
“苗家郎君?是苗含液?”杜士仪分明记得苗晋卿已经制举擢第,此刻见卢望之微微颔首,果是苗含液,他不禁苦笑了一声,“我记得上次见老叔公时,还提到他那父亲深得张相国器重,官居中书舍人,他也因张相国爱屋及乌,过了书判拔萃科后,立时擢授秘书省校书郎,他怎么非得和我较劲。”
“也许这就叫做命中注定的对手?”卢望之笑眯眯地展颜一笑,随即就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伸出手来在杜士仪肩头按了一按。
“草堂弟子虽多,但如今之世,寒门子弟若要出人头地,非得逢天翻地覆的大机缘,值此太平盛世,能够护佑卢师山中草堂安宁,能够帮得上那些真正一心向学师弟们的,眼下便只能靠你和三师弟了。三师弟为人缜密,但毕竟性子太冷峻了些,不及你长袖善舞,所以只能从旁辅助。至于小师弟,他固然天赋勤奋俱佳,可毕竟还要再等十年。崔十一就不用说了,那是个得有人督促的!我这性子在官场是一天都呆不下,只能给你们拾遗补缺打打杂,明天就回山了,免得三师弟不在,二师弟他们背后骂我只知道偷懒!望岳寄附铺那边,三师弟会看着,有什么消息他会立刻送给你,免得你这边人多眼杂。”
杜士仪见卢望之说完便笑着大步离去,想到在嵩山与崔俭玄一起和这位大师兄共处一室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他不禁发呆了好一会儿,最终方才惘然若失地摇了摇头。卢望之看似懒散随意,实则心如明镜,天赋才华皆是万中无一,可这样的人,却和恩师卢鸿一样,矢志不愿出仕!
卢望之来得意外,去得突然,当杜士仪次日一大清早在宿醉的头痛中醒来时,得到的却是这位大师兄已经从马厩中拉出了坐骑预备立时回嵩山的消息。等他什么都来不及批了件衣服就匆匆追出去的时候,却只见卢望之骑在马上出了大门时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的情形。
接下来的日子便过得平静多了。司马承祯仍是留在宫中集贤殿校订《道德经》,天子不时召去相陪谈玄论道,这些都是杜思温告诉他的。而杜思温同样笑眯眯对他说的是,他辞以尚主的理由,李隆基只告诉了高力士和柳婕妤,再加上那一日的起居舍人三个。高力士和那起居舍人都深得天子信赖,柳婕妤却终于扛不住质询,以及武惠妃特意找出来的人证,不得已哭诉自以为是他为了拒绝尚公主而瞎编的克贵妻流言,结果被李隆基疾言厉色好一顿训斥,总算是看在她为了长女的份上暂时没有追究,却许久都没有踏入她的宫门,就连素来待她还算“亲切”的王皇后,也没多说一个字。
“所以,就如同早先谁都知道王毛仲和你有仇一样,如今谁都知道柳家和你不对付。要是他们再敢明目张胆来这样的幺蛾子,那就等着倒霉吧!你回去好好备考,五月制举可是直接上含元殿!”
大约是因为此次制举所开的两科并不是那般轻易,应考资格认定也是相当严苛。杜士仪因此行北地建下奇功,这才得以应试,至于与他同年登第的前进士们,就只有已经授官的苗含液,因为张嘉贞这位当朝中书令的举荐获得了应试知合孙吴科的资格。而与此同时,再次闭门读书的杜士仪,却在樊川老宅又迎来了另外一个客人。
“杜十九,怎么,不过相别大半年,这就不认得我了?”
“别人都不认识,也不会不认识你王六!”
杜士仪大步上前紧紧抱住了王翰的双臂,突然有些讶异,松开手又拍了拍那上臂结实的肌肉,不禁有些咂舌:“你这大半年是去猎熊还是去搏虎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武到用时方嫌弱,上一次险些被铁勒人一刀砍了,我回到并州,自然是苦练了一番骑射。”王翰潇洒地一摊手接过了身侧从人递来的一把大弓,轻轻松松弯弓如满月,这才缓缓放松劲让其复回原位,随即深深叹气道,“只不过,我本来想考知合孙吴,可以运筹千里科,结果张使君死活不让,结果我刚到京城,便听说你居然报的是制举知合孙吴科,又不能和你好好较量较量,真是可惜!对了,好消息,那毗伽可汗上表求和了……”
这王维也好,王翰也好,一个个听说不和自己同科,都这般遗憾算是怎么一回事?还有那死活和自己卯上了的苗含液也是!
杜士仪一面听王翰说,不禁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正要将王翰请到屋中坐的时候,突然就听到外间传来了王缙的大嗓门:“杜十九郎,快出来,我和阿兄找你喝酒来了!天大的好消息,阿兄已经授官了!”
这还真的是想到曹操,曹操就到!今天姓王的人竟一个个都来了!
王翰见杜士仪对自己打了个招呼之后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门,不一会儿就迎了一对年轻人进来。年长些的一身白衫丰神俊朗,却有一股沉稳的逸气,年轻些的那个则是笑意盈盈跳脱得很,一路走一路和杜士仪说着话。
“我真没想到,阿兄居然能关试一过没多久便释褐授官,而且竟是太乐丞!据说阿兄音律之名誉满京华,传到了圣人耳中,这才因而授此职。我起初还觉得太乐丞之职并非清流,不太合适,结果阿兄对我说,这太乐丞虽说国朝之处并非清官,然则自从初唐王绩任职之后,便亦是跻身清列。再说,阿兄对宫中太乐署中所藏乐谱和乐舞都深感兴趣,我看他那么高兴,也就无话可说了……”
乍一见到这一对兄弟,王翰心中就已经有些猜测,此刻再听到这些话,他哪里还不知道他们是谁,一时饶有兴致地捋着下颌胡须。到底还是王维矜持些,发现院子里还有别人,立刻咳嗽一声打断了洋洋得意的王缙,旋即讶然问道:“杜十九郎,你今天有客人?”
“有客从远方并州来,同姓岂非一家人。”杜士仪笑着先介绍年长的王翰道,“这便是太原王翰王子羽。”
“便是那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王翰王子羽?”王缙立时忘了刚刚的尴尬,瞪大眼睛打量片刻便慌忙躬身施力道,“真是有幸得见王郎君!”
见王维亦是要拱手相见,王翰便大大咧咧地说道:“叫什么王郎君,杜十九如今叫我一声王六,你们若一定要矜持,便叫我一声子羽兄,若是随便不在乎礼数的,就也随他一块叫我一声王六!对了,你便是今年状头王十三维?甫一及第便释褐授太乐丞,果然了得,今天既来,让杜十九搬出窖藏好酒咱们痛痛快快喝一顿一贺如何?”
王翰这自来熟的做派顿时让王缙大生知己之感,立刻大声叫好。王维看见王翰竟一把拽着自己的弟弟叫了随从去找酒窖去了,他不禁纳罕地拿眼睛去看杜士仪,却只见人冲着自己无可奈何一摊手:“好教王兄得知,当年我在太原城中邂逅王六时,他就是喝得醉醺醺从马背上掉了下来跌破了头,还是我送他回家。他嗜酒如命,今天我们老友重逢,再加上你又人逢喜事精神爽,能碰到这么两个痛痛快快一醉方休的理由,他又怎会放过喝双倍的酒庆祝?所以,他对王兄和十五郎的来访,应该说比我更高兴!”
☆、254。第254章 小妹代传情
正如王缙所说,太乐丞绝非清要之官,甚至唐初大儒王通之弟王绩因爱酒而求取此官时,有司以浊官不肯相应,最后还是王绩苦求方才答允。而有过那样一个出身名门而又才华横溢的王绩担任过之后,太乐丞一举由浊转清,因而此番授给王维,也算并不出格。即便如此,无论是此前裴宽和固安公主给自己的建议,抑或是杜思温的升官路线表中,都根本没有出现过太乐丞这个官职,足可见士人等闲并不任此官。
所以,王维对这个官职兴致盎然甘之如饴,自然而然便流露出了其闲适的人生态度。酒酣之际,酩酊大醉的王翰更是击箸大声说道:“倘使如今的太乐署还如唐初那般有善于酿酒的好手在,我也愿意谋太乐丞,和王摩诘你同司共事,可惜啊可惜!”
见王翰这话说完便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继而就伏倒在食案上呼呼大睡了起来,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扭头一看,王缙是早就被王翰那左一杯右一杯给灌趴下了。于是,今晚特意克制的他少不得笑着斟满敬了王维一杯,等到其问起自己缘何不先注校书郎,再应制举以添声势时,他便摇了摇头说道:“老叔公去见过源相国,据说张相国以制举之后再议压了下来。再者,我三师兄明经及第之后,裴家便打算为其谋校书郎,我总得避避嫌。”
“那就只能等五月的制举了。”王维想到张嘉贞如今在朝说一不二,源乾曜虽则是侍中,却远抗不过他的强势,不禁生出了深深的忧虑来,“苗含液这一次挟势而来非同小可,你可一定要全力以赴!若是需要什么书卷,你尽管对我说,韦陟兄弟和我还算有些交情,韦家藏书万卷,说不定就有你需要的!”
“好,那我可就委实不客气了,多谢王兄!”
一夜饮宴过后,王维兄弟次日回了长安,而杜士仪便留了王翰在家中住,却和他约法三章,饮酒可以,不许动辄喝醉!王翰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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