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好,那我可就委实不客气了,多谢王兄!”
一夜饮宴过后,王维兄弟次日回了长安,而杜士仪便留了王翰在家中住,却和他约法三章,饮酒可以,不许动辄喝醉!王翰虽不太情愿,但被杜士仪搬出一大堆医书药理作为佐证,他只得没奈何地答应了。白日里他常常上长安交游访友,有时也未必归来,不但很少打扰杜士仪的读书练策,而且还会抄录一些赶到京城应制举的人中,流出的一些应试文章。久而久之,就连最初对王翰那放浪形骸的做派有些犯嘀咕的杜十三娘,也总算放下了心。
这一日晚上,她照例将几卷新购来的珍贵抄本送到了杜士仪的书斋,正要悄悄退出去,却突然听得兄长出声叫道:“十三娘。”
“阿兄有什么吩咐?”
“十三娘,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杜士仪见杜十三娘走到自己身边站定了,他便拿起了案头两张帖子递给了她,“我想请你去一趟玉真观和金仙观,替我见一见那两位观主,相借《卫公兵法注要》,玉真观主那里应有一卷当年卫国公李靖亲手校注的,坊间绝无仅有。”
见杜十三娘想都不想便点点头接过那两张帖子,杜士仪方才拿起了案头另一封信,笑着说道:“公差之外,麻烦你再帮阿兄跑一趟私差。倘若见到王家娘子,帮我送一封信给她。”
“啊……”杜十三娘顿时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后方才恍然大悟,腾出一只手一把抓过了信后,她反反复复瞧着那牢牢封口的信封,面上便有些不自然,“阿兄,你不会是让我借着去见那两位贵主,实则让我居中给你们鸿雁传书吧?”
“她又不知道我写信给她,哪来的功夫传信?顶多就是让你捎几句话而已。”杜士仪脸皮哪里会这么薄,在杜十三娘那审视目光下,他照旧若无其事地说道,“玉真公主上次就对你赞口不绝,虽说我可不愿你跟着她修道谈玄,但我近来不想进长安,少不得只有劳烦你去替我打听些消息。三师兄这一回来,他那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能解决的麻烦一定会亲力亲为,绝不会惊动我,老叔公也肯定只希望我养精蓄锐,我这样呆在樊川杜曲,岂不是个聋子瞎子?”
“我又没说不去,找这么一堆理由!”杜十三娘嗔怒地挑了挑眉,轻哼一声便答应道,“我知道了,明天就去长安。顺道我也想拜会拜会殷夫人,把我的课业卷子给她瞧瞧,说不定,晚上就借宿在她那儿不回来了。”
这最后一句话中,却带着几分戏谑,杜士仪哪里奈何得了难得使小性子的妹妹,只好打了个哈哈再没说什么话。等到杜十三娘揣了东西离去,他方才若有所思地用笔杆子挠了挠眉心。闭门只读圣贤书的日子过得飞快,可他应的是难度更大,一策定胜败的制科,不得不进一步加大知识的积累量。从这种程度上来说,这种书呆子的生活是杜思温一手造成的。这位老长辈还真会给人压担子,否则他这会儿就可以舒舒服服在秘书省抑或集贤殿清闲抄书了!
次日一大清早,杜十三娘便乘车前往长安城,等她来到了辅兴坊玉真观门前通报时,却愕然得知今日天子见司马承祯谈玄,召了玉真公主前去相陪,这会儿人不在观中。闻听此言,扑了个空的她顿时心中一紧。这玉真公主不在,金仙公主同样是女冠,莫不是也被召进了宫?她前时嘴上虽对杜士仪让自己替她传情书有些腹诽,可怎么也没想到兴许任务完不成。因而,当她来到金仙观门前求见时,得知金仙公主在观中,顿时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你阿兄还真的是废寝忘食掉到书堆里去了,樊川到长安才多远,竟是让你这妹妹代他跑腿!”
金仙公主笑着打趣了杜十三娘一句,见其讷讷解释兄长如今是日夜泡在书斋中,这一趟也是命其来向玉真公主借书的,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我真是没见过他这样的,早知道如此,直接便先谋了校书郎不是更好?秘书省也好,集贤殿也罢,抄不完的书!罢了,他既然难得求我,我就帮他这个忙,来日去问一声,请人替他抄录一套出来,但是否能赶得及五月制举,这我可没法担保。”
“多谢观主!”
见杜十三娘喜出望外地拜谢,金仙公主想起自己和妹妹当年也是如此孺慕嫡亲兄长李隆基,她不禁又生出了几分怜惜。示意杜十三娘上前和自己对坐,她仔仔细细地问了她从小所学,如今在家中都做些什么。听得其师从殷夫人,眼下学的是《春秋》,练的是八分书,她不禁大为惊叹:“天哪,你阿兄这竟然是打算让你考个女状元不成?好了好了,难得你出来一天,你阿兄给元元的帖子我替她转交,你就留在长安好好游玩一日,别回去陪那个书呆子!唔,我找个向导陪你……来人,去传玉曜来!”
杜十三娘还要推辞时,就只听金仙公主笑着解说道:“玉曜是最熟悉长安城的人了,她父亲可是富甲长安。如今她从我修道,除却偶尔回家,这整天就是捧着道书。别人我是嫌弃她们聒噪,可她……我却是怕她好好的天赋异禀给糟蹋了。她善造别院山第,就是插花也殊为一绝,如今道典更是比那些入道数年的还娴熟,真真让人不得不惊叹,所以,这天底下与其说有天才,还不如说有勤奋的天才。”
富甲长安……难道会这么巧?
又惊又喜的杜十三娘连忙假作好奇和惊叹,等一个道装女郎随着一个侍女进来时,她一眼就认出了去年上元夜上的那一番偶遇时相逢的好心人。
杜十三娘认出了王容,王容又何尝不是一眼就认出了金仙公主身边的这个少女。心中猛然一跳的同时,她立刻假作毫无所知似的行礼相见,等到金仙公主让她领着杜十三娘在长安城中四处游玩,切勿让其在申时之前回去,她更是瞠目结舌。
难道是金仙公主知道了什么?或者察觉了什么?
直到她答应之后和杜十三娘一块告退离去出了这小楼,她仍不免心中忐忑。尤其发现身边的杜十三娘眼睛一直在自己脸上瞟来瞟去,仿佛对自己很感兴趣,她不禁更加讶异难明。这难言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了出门登上牛车坐定,她终于听到耳畔传来了杜十三娘低低的声音。
“王娘子,上一次看胡人表演时,多谢你为我兄妹解围。”
“怪不得我觉得杜娘子面善,原来你便是杜郎君的妹妹。”
今日为了方便,杜十三娘有意让月影换了胡装打扮在外骑马跟车,这会儿见王容虽答得坦然,可面上却怎么看都有些微妙,她便狡黠地笑道:“王娘子真的事先不知道么?那我阿兄怎会让我捎一封信给你?”
此话一出,王容顿时愣住了。她实在没想到,杜士仪竟然会让自己的妹妹居中传信,而且还是这么大大方方地到金仙观中传信!被揭破的她俏脸上浮现出了两朵艳丽的红霞,好一会儿方才低声说道:“杜娘子,方才请恕我不得不搪塞……”
“算啦,毕竟你也想不到,阿兄竟这般明目张胆。”杜十三娘上一次只见王容在那等众目睽睽之下从容自若,为自己梳头挽发亦是心灵手巧,此刻见她这尴尬的红脸,一时又发现了她的另一面,当即笑吟吟地从怀中将信递了过去,见其接过之后便立时揣入了怀中,她便眨了眨眼睛问道,“王娘子没有什么要我捎带给阿兄的?”
兄长直接,妹妹也这么直接,这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初见时自己怎会觉得这一双兄妹有些呆气?
暗自为自己那会儿的看走眼而嘀咕,王容很快便莞尔笑道:“好,那且等我看了信再说。”
☆、255。第255章 扮猪吃老虎
尽管杜士仪是从县试府试省试到关试无一例外全都夺魁的风雅人,此前在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面前坦然奏出的那一首凤求凰,曾经让那两位金枝玉叶也赞口不绝,但今天他让杜十三娘捎带给王容的这封信,却是平实得很,非诗非赋,非歌非行,问她在金仙观中的生活,金仙公主可好相处,别的女冠可有倾轧排挤,甚至还问及她离开之后,家中可有不便,末了才是画龙点睛的四个字。
“莫要勉强。”
扑哧——
笑出声来的王容见杜十三娘讶异地看着自己,忍俊不禁的她索性把信笺往其手里一塞,眼见得小丫头盯着自己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犹犹豫豫想看又觉得不妥当的样子往信纸上扫了一眼,随即就瞪大眼睛再也移不开目光了,她方才轻声说道:“你家阿兄一直都是这样的?”
杜十三娘看着纸上那些叮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阿兄往日对自己亦是如此,心情顿时很是复杂,好一会儿方才轻轻点点头道:“阿兄做起大事来从不拖泥带水,可有时候啰嗦起来就是这般样子。王娘子,想必你也知道,阿兄为了回绝尚主,在圣人面前竟是说命中克贵妻,如今那些登门提亲的公卿王侯一时为之绝迹。我那时候听说这消息时,只以为阿兄是为了回绝尚主一时失言,却不想阿兄对我直言,已经有了心仪的人,还说是我见过的。”
她说着便笑得露出了一个小酒窝,随即认认真真地说道:“我只希望,阿兄能够心想事成,所以,王娘子,你也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怪不得杜郎君名动天下,杜娘子孝悌亦是人尽皆知。”王容只觉得金仙观那富贵锦绣之中的那些龌龊都变得微不足道,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开口说道,“杜娘子,你回去之后告诉杜郎君,我在金仙观中很好。他既能以命中克贵妻回绝尚主,我自然也能以出家修道保全己身。金仙观中虽有些小小的麻烦,可终究比不得朝堂之上波涛汹涌。烦请你告诉他,他此前在圣人面前所言云州逃户之事,因宇文融检括逃户,一时也已经传开了。贵主那一日偶尔提起时还说,圣人嘉许时还感慨说,朝中对检括逃户的宇文融原本就颇有非议,因如张相国,便以为两人有涉,却不知那是他们心怀国事不惜身。”
尽管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是女冠,但见李隆基的次数却比宰相还要多,不少对外人不会说的话,天子都会轻易吐露。而金仙公主不比玉真公主喜好结交士人,旁人能得其青眼更难,于是有些话自然随口就说。而并非出自朝中官宦之家,又和那些千金闺秀往来甚少的王容,自然而然能够听到旁人很难打探得到的消息。
“是么?”即便杜十三娘判断不出此事对兄长有利还是有害,但还是牢牢记在了心中。紧跟着,她便只听王容又接着说出了一句话。
“今科制举的卷子,圣人会在试官评判之后,亲自阅卷。”
“啊!”
见杜十三娘先是一惊,随即喜形于色,王容便轻轻把一络头发拨到了耳后,声音一时更加低沉了一些:“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一次说话时曾经提到,如今杜郎君不能联姻名门,除却裴氏崔氏这些亲近的,杜氏又为本家,而韦氏则因为韦礼韦郎君之故,对杜郎君原本颇存友善之意,可其余王侯公卿,官宦名门,既然不能联姻使杜郎君为己用,即便不至于心存敌意,却也不会眼看杜郎君一再扬名,所以,杜娘子回去时定要叮嘱杜郎君,既然一直都是一鸣惊人,那便不如保持关注度,至少在圣人眼皮子底下,有了那些前车之鉴在,旁人不敢过分。”
“我一定会原原本本告诉阿兄!”类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话,杜十三娘也曾经听殷夫人提过,但说的含蓄,此刻王容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那隐晦的交谈用直白的话表达出来,她哪里还会不清楚,一时再次连连点头。如此随着牛车前行,林林总总她知道的不知道的消息她记了不知道多少,到最后当外头报说,大慈恩寺快到了的时候,她不禁轻轻咬了咬牙。
“王娘子,若是耽搁,兴许这么多事情我都会记差了,不如我们就此别过,你就对金仙公主说,我身体不适先……”
“你要是这么推搪,回头金仙公主听说了,下次金仙观你就不是那么好进了!”王容嫣然一笑,随即就轻轻握住了杜十三娘的手,“放心,等入了大慈恩寺,四处随便转上一圈,赏牡丹的地方人多,找间静室随笔描两笔丹青时最平常不过的,那时候我便简要地写几个字,也算是给他的回信,到时候你正好带回去。”
居然还能用这招!
杜十三娘一时心中大定,等到车停在大慈恩寺门口,两人先后下了牛车,在知客僧的引导下前往观赏那几株最先绽放的牡丹时,虽则那姹紫嫣红煞是好看,但她们谁的心思都不在于此,再加上赏花仕女不在少数,须臾她们便请小沙弥要了二楼可以赏花的静室描笔作画去了。
杜十三娘和王容正在大慈恩寺装模作样作画之际,留守家中的杜士仪又迎来了一个让他有些意外的客人,却是姜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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