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啊,原来你就是王十三郎的弟弟!”崔俭玄顿时恍然大悟,随即方才看着杜士仪道,“看来今天幸好,要不是你让我去大安坊那什么园子讨要梅花,我也没那么巧撞上小王,以至于给他解了围!他一个人对付三个,吃了不小的亏,要不是我到得及时,那三个小蟊贼恐怕就得手了!”
见王缙脸上虽还干净,衣衫上鞋子上却都沾着污泥,杜士仪连忙站起身来,反身从直房一角的柜子里找出一个瓷瓶,这才笑着说道:“我这里一直都备着金创药,你先赶紧看看哪里留有创口,若有淤血瘀青等处,再擦些药酒。说起来这上元节你要逛也应该是往北边热闹的地方去,竟然会遇上崔十一解围,难道你跑去冷冷清清的南城去了?”
崔俭玄已经在那催促王缙不要扭扭捏捏,先把外衫脱了看看可有被打伤擦伤碰伤的地方,王缙正没奈何地扒那件皱巴巴破损处处的衣裳时,却听到最后那句话,正要去褪袖子的手不知不觉就僵住了,好半晌才低声说道:“我只是看着这火树银花不夜天,人人团聚赏灯节,一时想起了阿兄,所以想静一静,谁知道竟差点给宵小可趁之机。若非崔郎君出现及时,恐怕今天晚上还真的要倒了大霉。”
王维的事情,崔俭玄即便再没心没肺,他也不是从前那个家中非长非幼的儿子,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此刻他撇了撇嘴,随即便大大咧咧地安慰道:“小王,惦记兄长是好事,但与其有那功夫伤春悲秋,还不如赶紧自己预备预备打点打点,早些入仕当官,也好帮你阿兄一把啊!回头你要是官职高一些,影响大一些,指不定还能把你阿兄调个好地方甚至于调回京来!总而言之,下次可别这么莽撞,要是没碰到我,你今晚上就难捱了。”
杜士仪没想到崔俭玄还能说出这般有道理的劝慰来,惊讶之余却也颇觉欣慰,少不得也帮着劝解了两句。等到看过王缙身上不过几处擦伤和瘀青,他又把脉粗粗诊治过,这才心下稍安,又问过王缙被人劫道的经过之后,干脆就吩咐崔俭玄把人带回杜家私宅去住。
接下来,他便趁夜审了那三个劫道的小蟊贼,起初三人一口咬定不过见财起意,可他想起王缙提到三人根本不理会其丢下的铜钱,而是打算干一票大的,当即把三人分开审问,逐个命人拷讯二十。果然,这二十小板过去,三人当中立刻就有人撑不住了,竟供述出并非首犯,从前亦有如此行径。
这是捕贼尉主管的事,可口供画押签押之后,杜士仪回到直房,想到接下来还有两天的解除夜禁,而不止今夜,去岁上元节自己带着杜十三娘出去看热闹,也同样在西市北门遇到过闲汉起哄闹事,他不禁沉吟了起来。等到次日万年令韦拯上朝之后回到了县廨,他便立时前往请见。
听说王缙竟然遭人劫道,崔俭玄出面喝破的时候险些被人当成是女子,同样也一度被人围逼,韦拯先是一阵好笑,但随即便露出了郑重的表情。万年县不但是天子脚下,更被人称作是天下第一县,从赋税学校科考到治安等等,只要出纰漏就容易遭人诟病,因而,等到杜士仪说这三人都是惯犯,不但接连几年上元夜都曾经偷鸡摸狗,平日亦是坊间一霸,他不禁眯了眯眼睛。
“如此恶徒,定当严惩!”
“是,而且灯会还余两日。若是还有此等宵小在夜间胡作非为,岂不是大违圣人灯节狂欢的初衷?三人之中有一人全身上下纹身十一处,极其凶恶,最初过审时熬刑不招,得知同伙吐露实情还愤恨大骂,不得已认了口供。”
“那杜十九郎觉得如何?”
“这三日府中差役轮班休假,本是大多也要便服带着家人去坊市看热闹的。既如此,那就令他们伺机观察可有行贼盗之事者,若有捕获,以所捕贼人追赃罚没之钱的两成给予奖赏!如此一来既能够和家人团聚逛了灯会,又能多些人手留心街头不法者,岂不是两全其美?”
“好,果真好主意!”
见韦拯连连点头赞同,杜士仪便笑着拱手道:“不过,这毕竟是法曹事务,还请韦明府千万别说是我的主意。既然是明府首肯,自然就以明府之意推行即可。届时百姓心安,恶徒丧胆,明府之功也!”
不居功的属下谁都喜欢,更何况还有杜士仪和儿子韦礼的同年之谊,韦拯顿时哈哈大笑,却也不客气地答应了下来。等到杜士仪告辞出去,他招来一个心腹令史嘱咐了一番,把此事分派了出去之后,心思也回到了不数日就要发榜的省试上头。
孟温礼会用杜士仪主持京兆府试,他的推荐,源乾曜的首肯,这些都是极其要紧的因素,而杜士仪竟敢加试五场,而后试题泄露的风波又一度沸沸扬扬,最终解送名额让人无可挑剔,这一次就算主持省试的考功员外郎是张嘉贞门下四俊之一的员嘉静,料想也不敢把京兆府解送的举子黜落太多。
这一科只要能顺当,那张嘉贞的气焰也可以打压下去不少!此人为相,实在是刚愎太过了!
接下来这两夜灯会,因为有赏钱的关系,看灯会的同时留心一下蟊贼匪类的差役自是比从前多了不少,再加上韦拯命人张贴榜文,道是上元夜作奸犯科者加重处置,一时就连百姓之中也有扭了人送来的。节后两日,万年县廨理刑厅内的板子打得劈啪作响,最讨厌这种事情的万年尉王璞拗不过韦拯,心里固然叫苦不迭,还得硬着头皮过了一堂又一堂鸡毛蒜皮的案子。
一晃就到了省试发榜的日子。如今是功曹最清闲的时节,杜士仪一大早到万年县学巡视了一圈回来,在直房坐下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就只见一个人连门都不敲,通报一声也没有,竟是径直冲了进来,却是书吏安海。
他连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就喜气洋洋地对杜士仪深深一揖道:“恭喜少府,贺喜少府!今岁京兆府解送的二十八人之中,都堂唱第时,春榜题名的有整整十九人,差一个便能够凑个整数!要知道,此次省试总共也只有三十三人及第!”
历来四方名士,都视京兆府解试为扬名之始,故而寄籍参加解试已经蔚然成风。听得此次京兆府解送的人中,竟是出了十九个新进士,杜士仪一愣之后,终于忍不住畅快地笑了起来。虽则这一次解送人数少,他又当众勉励这些人,未入等第者只是稍逊,不可埋没了真才实学,这些人并不如他们当年那般同进同出,但借助《神州解送录》,这些人的名声何止如日中天。有真才实学又有名声,再加上有京兆府撑腰,录取率自然高得惊人!
“好,好,名次如何?”
一说到名次,安海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几分惋惜之意:“崔郎君可惜了,今次省试竟然又是屈居第二,至于苗家郎君则是位居第五。状元郎是陇西李氏子弟,一首试赋做得技惊四座,因而夺了头名。”
杜士仪不禁莞尔:“崔颢不是状头也不足为奇,他那轻浮的名声太大,再让他夺了状头,也不知道有多少流言蜚语。至于苗含泽……确是有真才实学,可惜了。”
如果苗含泽不是苗延嗣的儿子,没有苗延嗣用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段,未必就不能更进一步。有时候,成也父亲,败亦父亲!
☆、300。第300章 荣升
“敕:万年尉杜士仪,雅有文词,仍兼政术。谏官近密,必择正人。忠谠之言,期于无隐。可左拾遗。”
就在李隆基启程前往东都的前一天,如是一道制书便送到了正在万年县廨直房中理事的杜士仪手中,让他又是意外,又是惊喜。尽管他隐约听到些风声,说是宇文融曾经向天子举荐过自己,那时候还有源乾曜在场,但好一阵子没有动静,他也就没往心里去。毕竟他为万年尉才不过数月,如此擢升不合常规。可现如今就在天子巡幸东都之前,这样的擢升却不期而至!
“杜十九郎,可喜可贺啊!”
即便韦拯身为正五品上的万年令,早已经迈入高官的行列,此时此刻仍不禁为杜士仪异常高兴。见其躬身拜谢,他便含笑摆了摆手道:“要知道,左拾遗和监察御史虽则同品,和万年尉亦是同品,却是清要之职,不但日日上朝,更是天子近臣,旦夕侍上,等闲大多要进士及第释褐一任甚至两任考满之后,方才能够迁转此职,于你来说算是一等一的超迁了!”
话音刚落,就只听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明公,各位少府来贺杜少府高升!”
“看,这可是贺喜之人纷至沓来!”韦拯微微一笑,旋即便吩咐将人请进来。等到县丞主簿县尉等等挤了满满一屋子,一个个人全都笑容可掬地围着杜士仪恭喜不迭,就连心高气傲的薛明,敷衍塞责的王璞也不例外,他不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而作为杜士仪自己来说,尽管知道来的未必都是诚心诚意贺自己荣升,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少不得也打叠精神应付这些人情世故往来,又满口答应了晚上这些人合起来替自己设宴庆祝——尽管他最希望的还是回到家中,叫上三五知心好友,和妹妹杜十三娘一块庆贺这次最快的升迁。然则韦拯也难得有兴致出席,他无奈之下被人合起来灌了好些,等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酩酊大醉,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再一次睁开眼睛时,脑袋胀痛的他回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明白自己昨日接到的那道制书。
终于又迈进了一步!
外头天色仍未亮,可陷入了沉思的他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两个说话的声音。侧耳细听,他很快就听出了说话的双方是谁。
“左拾遗是天子近臣,陛下今日启程巡幸东都洛阳,那杜十九交割了万年县廨的事务,肯定也得立时去洛阳。所以,我才让你准备行李跟着去。”
“可是……阿兄未必肯带着我。”
“你说什么呢!从草堂的时候起,谁不知道杜十九最记挂的就是你这个妹妹?圣人这一巡幸,没个一年多回不来,难不成你就一个人孤零零守在长安?再说了,你要是回去,阿娘和阿姊九娘肯定都会高兴得不得了……哎,说到这个,早知道杜十九这么快就升了左拾遗,我就等着他到洛阳会合就好……”
“十一郎君,你又不是未卜先知,怎么可能料得到这些?对了,阿兄昨日醉得那么厉害,还说了些奇奇怪怪的梦话,是不是让他多睡一会儿?既然如今功曹几乎清闲得没事干,阿兄又已经接了制书,晚些去韦明府也应该不会怪罪才是。”
“十三娘,你要是这么想就错了。先不说杜十九要发现起得迟了必定会怪你,就是县廨中的那些人,你以为多少人会真心为他高兴?韦明府兴许爱屋及乌对他看顾赏识,可其他人……想着自己这一任期满守选还不知道什么结果,别人却扶摇直上,他们面上带笑,心里却肯定嫉恨交加,恨不得给杜十九使绊子!总之要休息不如等交割完,看看他赴任的时限,尽可休息两天,这会儿却不能迟……你不舍得我去叫他起来!”
撂下这最后一句话,崔俭玄一把推开门进了屋子,等到榻前,他正要扯开喉咙叫人,却发现杜士仪已经醒得炯炯的,这下子登时愣住了。而他身后匆匆进来的杜十三娘看到兄长竟是已经醒了,不禁有些愧然地说:“阿兄可是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所以吵醒了?”
“十三娘你倒细声慢气,崔十一却是大嗓门,我自然都听见了。”支撑着手坐起身,杜士仪揉了揉仍旧有些胀痛的太阳穴,随即哑然失笑,“只不过听到崔十一你这大有长进的话,也没白被你吵醒!你说得不错,有道是站好最后一班岗,越是最后,越是不能松懈,否则就会让人有机可趁!”
“这些道理你当然比我体悟深刻!”耸了耸肩之后,想到自己刚刚对杜十三娘所言之中最重要的问题,崔俭玄连忙小心翼翼地问道,“对了,我刚刚说让十三娘赶紧预备行装,和咱们一块去东都,你应该不会有异议吧?”
见崔俭玄一面说,一面悄悄偷瞥杜十三娘,杜士仪顿时干咳了一声,直到这小子收回了目光,他才点点头道:“十三娘,长安城这边暂且不会有什么大事,你如今的经史也已经可以自己研读了,就跟着我一块去洛阳吧,免得你在家牵肠挂肚。”
“阿兄,我听你的!”杜十三娘的脸上浮现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连连点头后又说道,“那我这就去立刻打点行装,再去樊川杜曲老宅和朱坡,向十三兄和老叔公打个招呼。对了,早饭秋娘已经让人预备好了,阿兄洗漱之后就能用!”
杜十三娘脚步轻盈地出了屋子,杜士仪这才似笑非笑地看着眼神闪烁的崔俭玄,突然直截了当地问道:“崔十一,你从前说的话,如今还当真?”
“什么话?啊,你是说十三娘……”崔俭玄忍不住打了个顿,随即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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