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照你们这么说,朕还得奖赏你们这大张旗鼓?”
李隆基给气乐了,可心底的憋闷终究一扫而空。看了一眼面前这三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他突然开口说道:“既然你们三个在东都惹出了这么一场大风波,那好,今天都下场来陪朕打一场!要是能够赢得了朕,那就既往不咎。要是赢不了,回头休想再狡辩!”
见天子撂下这话便拂袖而去,三个人一时面面相觑。眼见得内侍们都慌忙追着李隆基去了,姜度这才轻轻一舔嘴唇,眼神闪烁地问道:“就咱们三个,要赢下来似乎不太可能,要不请旨把咱们那两个搭档也一块宣进宫来?”
“好主意!”崔俭玄眼睛大亮,立时赞同道,“要说打球,还是自己人最顺手!窦十郎,得叫上你那两个弟弟!”
窦锷简直要被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给气疯了,竟忘了这是在贞观殿,恼火地低喝道:“你们两个,还真的敢赢陛下?”
“勇争第一是态度,赢不赢得了那是实力问题!有道是,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崔俭玄理直气壮地照本宣科搬了杜士仪的原话,拍拍膝盖站起身之后,见高力士一直笑眯眯站在那儿听他们三个说话,他便上了前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道,“高将军,陛下说要咱们三个陪他下场,可咱们三个再加上另两人实则只练了一个月,倘若再加上生手,恐怕更要乱套了,不知道能不能回去毕国公窦宅,叫上窦十郎那两个弟弟?”
刚刚李隆基的一系列表情变化,高力士始终看在眼里,而这边三个年轻人的商量,他也听在耳中,此刻见窦锷无可奈何,姜度也对自己连连拱手,他遂笑道:“那我就令人去宣,但至于是否赶得上,却是不能担保!三位郎君,君无戏言,可得好好表现啊!”
高力士话归这么说,但转身就去请示了天子。而李隆基乐得看看这几个年轻后辈究竟是嘴上说说,还是真的颇有两手,当即就准了。等到窦家另两位子弟奉旨而来,众人齐聚在陶光园的马球场,端详着这五个雄赳赳气昂昂的青年,李隆基的面上不知不觉就露出了笑容。
昔日和他同战吐蕃人的武延秀等人,如今不是化成灰就是不知道上哪去了。而兄弟之中,如今宁王身体不如从前,岐王更是醉汉一个,薛王申王亦是早不复当年豪气,如今跟在他鞍前马后的,都是北门禁军之中挑选出来的精壮,专为了陪他打球而召集起来的人,随他征战连场,全都无往而不利。
待到开球伊始,李隆基这一队那四个骁勇兵士按照素日习惯一拥而上,截断了球之后就舒舒服服送到了天子的杆下。正当李隆基挥杆下击之时,旁边却突然生出了一支鞠杖,很是狡黠地将球从那一匹御马四蹄之下推了出去。面对这一胆大妄为的举动,场边那些专门负责欢呼的宦官们一时目瞪口呆,就连高力士也愣了一愣,待看清是崔俭玄,他不禁哑然失笑道:“好个胆大小子!”
李隆基从最初的震惊之中回过神,就只见己方那四个兵士气急败坏地朝着拿球的姜度围逼了上去,却不料姜度挑了个高球,轻轻松松把球送出了包围圈,得球的窦锷按照历来的习惯,下意识地一杖传给了正在球门前头的堂弟窦十二郎,窦十二郎看看左右,见自己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放水都无从谈起,只能无可奈何径直一杆,竟是毫无悬念地先拔头筹。
眼见这几次传送之下得了如此结果,始作俑者崔俭玄不禁笑容满面,见身侧不过两三步远处的李隆基看着自己,而天子麾下那四个军士却对他怒目以视,他连忙缩了缩脑袋,这才深深弯下了腰。
“马球之道,本就是形同军阵厮杀,彼此配合冲阵,佯攻截击无所不用其极。陛下恕罪,臣刚刚只是斗胆牛刀小试,而他们各司其职,这才侥幸被臣等拔得头筹。”
竟然真有人敢抢在自己前头赢下头筹,李隆基虽然恼火,可这些话倒是有些意思,置之一笑也就没再理会,只是却把最初那三分精神换成了全神贯注。果然,接下来他连下两筹,轻轻松松就再次获得了领先。然而,当休息片刻再次开打之际,让他没想到的是,随着己方得球之后纵马狂奔后回球传了给他时,他快赶到落点前,却是又伸出了一支鞠杖拦了个正着。这一次,出手的却是姜度。接下来仍是那几个年轻人之间眼花缭乱的互传配合,最后一杆进球的,恰是窦锷的另一个堂弟窦十四郎。
而姜度在马上躬身行礼时,说的话又一次把李隆基给气乐了:“陛下所用皆是骁勇锐士,绝非臣等所能比拟,然则他们唯奉陛下一人,故而臣才预先埋伏在陛下身前,侥幸得以成功。”
当这样的侥幸成功了足足四次,李隆基不得不恼怒地吩咐那几个健卒自行采取最好的击点,不用总把最后一击留给他。果然接下来九筹之中,他这一方一口气拿到了五筹,即便如此,看着最终那九比九的最终得分,他的面色依旧微妙得很。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哈哈大笑了起来。
“敢截朕的球,别人是一次都不敢!可你们这些小子,竟然一连四次!”
李隆基这些年也召过臣下陪着打马球,但所有人无一例外就是截球,也是从那些锐士健卒杖下,没人敢和天子较劲,可崔俭玄和姜度却不但敢,每人还这么干了两次,就连窦锷也咂舌于他们这天大的胆子。待见李隆基并不算太生气,他方才悄然舒了一口气,纵马上前后便赔笑说道:“陛下,我等拼尽全力,狡计迭出,可最终还是没能胜过陛下,未知陛下之前说的这既往不咎……”
“朕说的是你们赢了,可现在你们没赢,不过也没输,你们让朕如何是好?”李隆基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三人,突然对崔俭玄问道,“崔十一郎,窦十郎和姜四郎如今都有职在身,你呢?”
“回禀陛下,臣去岁守制期满,今年打算应选东都乡贡明经。”
“你一个即将赴明经选的,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日日打马球?”李隆基猛然间想到葛福顺那个武艺高强却经史一窍不通的儿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朕现在就考你经史十条,你要是答不上来,三年之内就不用考了!”
这翻脸来得极度突然,见窦锷和姜度齐齐色变,崔俭玄心中一跳,暗叫一声杜十九好样的,脸上却诚惶诚恐地应道:“陛下请考问。”
☆、308。第308章 陛下此言差矣
前时考问葛福顺之子葛庆璘,李隆基还没来得及具体出题,葛庆璘就不得不承认了经史一窍不通,可今天崔俭玄虽有些惶恐之色,却坦然由自己考问,他顿时挑了挑眉。即便比不上那些精通经史的宰臣儒生,但李隆基少年时的功底却打得很不错,略一思忖便想到了一条。
“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出自何书何节?”
崔俭玄思量片刻,却有些意外地微微一愣,这才抬头说道:“回禀陛下,语出《春秋左氏传》,隐公二年。此乃石碏谏卫庄公之语,文曰:‘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泆,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之为祸。夫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鲜矣。且夫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所谓六逆也;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去顺效逆,所以速祸也。君人者,将祸是务去,而速之,无乃不可乎。’石碏所言,皆老成谋国之语,然则卫庄公不听,致有州吁之乱。”
不想崔俭玄竟是对答如流,倘若不是自己即兴出题,李隆基几乎以为其事先知晓自己这一问。他再一次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面前这年纪轻轻的崔家年轻人,这一次却沉吟良久,方才又问了第二条。
“天灾流行,国家代有。救灾恤邻,道也。行道有福。语出何书何节?”
别说这第二条经史,就是第一条这听上去仿佛顺理成章的六顺,姜度和窦锷也都陌生得很,此刻听到这又是掐头去尾没头没脑的一句,他们忍不住更替崔俭玄捏了一把汗。然而,让他们谁都没想到的是,往日很容易出状况的崔十一郎却在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之后,这才突然一副喜笑颜开的表情。
“回禀陛下,此言仍是语出《春秋左氏传》,僖公十年,讲的是大名鼎鼎的泛舟之役。文曰:晋荐饥,使乞籴于秦。秦伯谓子桑:‘与诸乎?’对曰:‘重施而报,君将何求?重施而不报,其民必携;携而讨焉,无众必败。’谓百里:‘与诸乎?’对曰:‘天灾流行,国家代有。救灾恤邻,道也。行道有福。’丕郑之子豹在秦,请伐晋。秦伯曰:‘其君是恶,其民何罪?’秦于是乎输粟于晋,自雍及绛相继,命之曰‘泛舟之役’。”
他稍稍顿了一顿,这才继续朗声说道:“晋遭大旱,秦君咨之以辅臣,终究输粟于晋,拯救晋之民众于水火,于是次年秦国灾荒,晋不肯输粟,秦君愤而征讨,虽军中乏粮,然则上下戮力同心。相反晋国仓廪足而失人心,不但大败,而且连晋惠公亦是被俘,若非秦君夫人,恐连性命亦是不保。由此可见,秦君仁义,晋之子民虽非秦人,依旧心中感怀。至于晋惠公,也就给人留下了一句晋惠公借粮,有借无还的俗语罢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言不虚。”
尽管不过两条,但崔俭玄顷刻之间便对答如流,而且轻轻巧巧颂出前后文,又由古引申至今,李隆基不禁大为讶异。可还不等他开口考问下一条,却只见崔俭玄又在马上深深欠身道:“陛下,臣斗胆直言,九经之中,臣最熟悉的便是《春秋左氏传》,在家守制期间时时诵读,如今又得友人时时督促,故而熟悉非常。侥幸陛下考问前两条皆是出自《春秋左氏传》,臣方才能够应答如此之速。”
崔十一竟然在这节骨眼上点穿自己最熟悉的是《春秋左氏传》,窦锷和姜度不禁全都大跌眼镜。这若是不说,接下来天子继续考问此书,只要崔俭玄依旧应答如流,那别说今年乡贡明经,明年的常科明经科都不用担心了!于是,他们俩对视了一眼,全都在心里暗叹这家伙傻大胆真老实。
“《春秋左氏传》字数最多,你竟然能够全本诵读?”李隆基也未曾想崔俭玄竟会如此回复,此刻惊讶地挑了挑眉后,便示意崔俭玄随便挑两节诵来听听,当听到其将那些拗口的年表都能背得流利至极,他最初的几分为难之心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面上仅余的只有赞赏,“好,好!马球打得好,不过马术精,战术得当,却又能精通经史,却有全才之能!你之前说守制,你家逝去的先人是……”
“回禀陛下,先父是赵国公崔谔之。”
这个名字李隆基自然并不陌生,须知他前些天才刚以崔泰之为尚书左丞,此刻,他立时问道:“那督促你的友人,是京兆杜十九郎?”
“陛下怎的知道?”
崔俭玄这装蒜的表情倘若让杜士仪看到,必然会赞叹天衣无缝。而此刻李隆基看着,却也是哑然失笑:“怪不得能够熟读《春秋左氏传》,有他这样精通经史的友人督促,你这明经科必然不成问题。罢了,数十万字的《春秋左氏传》尚且能熟读至此,其余字数稀少的经史你自不会不通,朕也不考问你了。”
“多谢陛下!”崔俭玄这才是真正暗自喜笑颜开。须知他在草堂时就是和杜士仪一样跟着卢鸿专攻史书,这春秋三传是颠来倒去反反复复的读,其余经史的造诣却远远比不得这些,背诵不成问题,但吃透就难了。可想必用来应付只以为自己和当初的葛庆璘一样,经史一窍不通的当今天子,他还是绰绰有余的。于是,老老实实谢过之后,他本打算偃旗息鼓,岂料下一刻就听到了另一句话。
“马球赛之事,你们乐意闹腾,朕也不管你们,但窦十姜四,你们都是有官身的人,不要胡闹太过,崔十一你也是要考明经的人,收敛一些,尤其那些开赌博戏的,更是绝不可取!”
尽管李隆基毫不客气地省去了一个郎字,直接叫了排行,但口气却亲近了不少,窦锷和姜度都松了一口大气,岂料这时候,崔俭玄却又开了口,而且打头的话就让他们险些浑身僵硬,一贯胆大的姜度也暗自咂舌于这家伙的胆子。
“陛下所言差矣。”
崔俭玄一句话脱口而出,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天子,而不是自家伯父或是母亲,这心里一时七上八下。可这会儿话已经出口,再要改也已经晚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博戏源远流长,自古以来莫能禁之,况且民间百姓也不过图个热闹好玩,哪里及得上那些真正以此为营生的赌场。而这马球赛,如今咱们看似不过是小打小闹,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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