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令,县署差役用鞭子驱赶百姓下田捕蝗,蝗虫不尽,不许回家。”
她说着突然一顿,随即倏然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地说道:“而就因为他来到都畿道的消息一时传遍各方,我本打算去的郾城原本是不愿意捕蝗的,捕蝗使催促再三,县署上下一直抗拒,捕蝗之事一直拖拖拉拉的,而就因为他来了,捕蝗使一时态度极其强硬,强令县署征民灭蝗,甚至限期极紧,县署被逼无奈,乃至于不得不下令悬赏。为了那一斗蝗虫三五文钱的赏钱,坊间无赖故意以此为由踏坏青苗,勒索百姓花钱消灾。一面要应官府的差遣捕蝗,一面还要应付这些,就连路上的行旅也受到了骚扰,所以我才折返登封。”
对于杜士仪来说,公孙大娘所言着实是莫大的冲击。蝗灾的危害性显而易见,可明明是利大于弊的捕蝗竟然会到这般地步,他怎么也料想不到。原以为刘沼此人不过是倨傲狂妄,仗势欺人,倘若事实真的如公孙大娘所说那般,那么,民间可想而知是如何怨声载道。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古往今来都是如此。我听说杜郎君在宋曲召人灭蝗的时候,支起大锅烹飞蝗,啖之如美味佳肴,一时民众应者云集,再加上驱鸭吞蝗亲力亲为,又有飞蝗之利在前,故而乡民渐渐信赖。倘若这些捕蝗使也是如此亲民,而不是一味高压,自然蝗灾消弭,而民心安泰。可他们显然只是急于求成,而且……”公孙大娘顿了一顿,突然疾步上前,在距离杜士仪不过一两步之处停了下来,“杜郎君可知道,去年山东各地蝗灾,并不曾减免过岁租?”
“这是真的?”
见杜士仪满脸不可思议,公孙大娘方才淡淡地说道:“我这一年多都在北边各地献艺,这是亲眼所见所闻,自然是真的。倘若减免,自然说明蝗灾为害民不聊生,捕蝗于事无补。而不减免,便说明只要捕蝗得力,灾情便能够可控,租赋还能按期上缴。所以,减与不减,于百姓是生死,于朝中那些相国们,却是政绩的问题。虽说姚相国在任数年,多行善政,此次令蝗灾州县大力捕蝗,亦是必行之举,可惜用错了人,私心亦太重!”
面对如此犀利的评判,杜士仪不知道自己该是苦笑,还是露出其他的表情,心里却隐隐觉得,公孙大娘仗剑游历天下,仿佛竟不是单单剑器舞超拔群类而已。竹林之中不谈风月而谈这等民生疾苦,乍一看去,怎么也不该是公孙大娘一个舞者,他一个白身人去管的闲事。可此时此刻,他却忍不住再次端详起了那张在星星点点金灿灿阳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耀眼的脸。
“咳……咳咳!”
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嗽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杜士仪诧异地扭过头,却只见小径那一头,杜十三娘正带着竹影站在那里,脸上似嗔似喜,瞧见他看过来便使劲皱了皱鼻子。这时候,他一时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杜十三娘和竹影主仆俩竟然没有回草屋,而是在这嵩阳观!于是,他也顾不得公孙大娘,连忙转身朝杜十三娘迎了上去,见小丫头见了自己还闷闷地不吭声,他便笑着叫了一声十三娘,谁知下一刻,他就只觉得一个人影扑在了自己怀中。
“阿兄,以后有事情,不许把我赶走,我再也不要一个人在安全的地方为你牵肠挂肚!”
觉得胸口传来一阵湿热的感觉,仿佛是杜十三娘哭了,杜士仪见其身后的竹影也转过身去,显见是在拭泪,他连忙轻轻拍了拍小丫头的背,因笑道:“哪有什么事情,根本就没事,你呀,小小年纪就爱瞎操心!你看阿兄我不是好好的吗,哪里少了一块肉……”
话没说完,突然被人使劲在胸膛上推了一下,低头见杜十三娘已经涨红了脸,显见生气了,他知道自己这插科打诨反而起了反作用,只得叹了口气道:“不是阿兄要撇下你,而是我有时候难免冲动,我管闲事也就罢了,总不能再因此牵涉到你……”
“可那会儿我也想上前打抱不平,阿兄你分明还拦过我!”
“打抱不平?十三娘,人家不是县署中人,就是那监察御史刘沼的亲信,你凭什么上前去打抱不平,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杜士仪面色倏然转厉,见杜十三娘一时瞠目结舌,一张脸上渐渐血色褪尽,他便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十三娘,别以为崔明府敬着我们,我们就真的有什么了不得。门第贵贱,刘沼那种口含天宪的人就未必放在眼中,而崔明府与其说惦记着我首倡捕蝗给他争取的时间和功绩,还不如说是碍于崔十一郎!”
“阿兄……”
“倒是你到嵩阳观求见,看似是为我寻一个后援,但孙道长不是司马宗主,其心难测,再加上此前因你的事情,宋观主还罚过数人,万一那些人怀恨在心,趁机因此对你不利又怎么办?”
“好,都是我的错,我认错就是!”杜十三娘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终究还是忍不住带着哭腔说道,“阿兄说我不该打抱不平,说我不该到这嵩阳观来,可你不但助了公孙大家,也还不是把人带到嵩阳观来了!”
眼见杜十三娘抽泣着转身就跑,竹影先是一愣,随即不禁大急。她也顾不上去追杜十三娘,上前一步便不管不顾地说道:“郎君,娘子在家中日夜盼望着你回来,今天能和你一块进城更是欢喜得不得了!就是住在登封县署的时候,崔明府和夫人甚至说过要收她做干女儿,衣裳首饰送了好些,娘子推辞再三,只挑了最寻常的,更不曾答应,也从来没有任何自得之意。她也是为了你这才立时三刻赶到了嵩阳观来,在孙道长面前也只说了公孙大家到登封,别的只字未提!她只是担心郎君这兄长,其他的什么都来不及去想!”
说完这话,竹影只是微微屈膝,随即立时反身去追杜十三娘。
主仆俩一前一后须臾就不见踪影,杜士仪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背后传来了公孙大娘的声音:“杜小娘子虽年少,待人却是一片真挚之心,纵使是有所疏失,杜郎君也不该这样疾言厉色。更何况是为了我一个外人。”
“这不是外人与否的问题。”杜士仪头也不回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开口说道,“是我太心急了,忘了十三娘的年纪。适才能与公孙大家这一番相谈,让我收获良多。如今我得去和十三娘好好分说,先行告辞了。”
“冲冠一怒为红颜……”
等那白衣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喃喃念着刚刚杜士仪仿佛是随口吐出的句子,又想起那半首尚未完结的诗,公孙大娘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那一夜的同屋而眠在她的心里没留下多少痕迹,尽管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容貌之后仍是酣然入梦,甚至连她一大早携徒启程都没有发觉,尽管她曾经在前往郾城途中听说过京兆杜陵杜十九当众食蝗,又首倡驱鸭吞蝗,继而四乡百姓无不大力养鸭蓄猪,胆大的也有人以蝗虫为食,但她的旅程中,如此过客不计其数。然而,今天他的仗义解围却不可避免地深深镌刻在了她的心中,尤其是那一刻群起喝彩的一幕。
“今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气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不知道,这后头可还有续……”
☆、31。第31章 手足连心
杜士仪几乎把整个嵩阳观翻了个遍,却仍是没有找到杜十三娘的踪影,最后方才猛然想到了峻极峰下的草屋。问过守门的杂役道人确认人走了,他连忙匆匆向宋福真告辞出观赶了回去。一路行去,天色已经渐暗,当他拐入那条熟悉小径的时候,四周更是几乎完全黑了。
这时候,那竹林中隐约透出的些许光线便仿佛成了指路明灯,当他到了篱笆前,果然看见草屋之中亮着灯。推开院门的一刹那,他突然听到一阵狗吠,紧跟着,棚子那边仿佛有人探了探脑袋,继而就传来了田陌的声音。
“不用担心,是郎君回来了!”
草屋前头,竹影看着杜士仪快步走来,犹豫片刻方才在他来到面前时低声说道:“娘子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嗯,辛苦你了。”杜士仪点了点头,推门进屋之后,又低声说道,“你在外头守着,别让人窥探了动静。”
“婢子明白!”
在杜氏兄妹面前一贯称呼较为随便的竹影使劲点了点头,待到杜士仪进屋掩上房门,她立时便前行两步,眼睛死死盯着那边的棚子以及外头的小径。
偌大的三间屋子在整修之后,居中的主位和两边的四张客位都由简陋的坐席换成了矮坐榻,原本用来隔断东屋的简陋纸质格扇也变成了素刻木屏风。这会儿明间中的灯台已经点亮,东屋却是漆黑一片,一点动静都没有,仿佛这屋子里原本就是空无一人一般。进门之后的杜士仪见此情景,脚下只是微微一迟疑,随即就径直转到了东屋。临窗那张从前杜十三娘睡的竹制卧床却并没有换过,此时此刻,正躺着一个对着墙的娇小人影。
“十三娘。”
轻轻唤了一声,见人纹丝不动,杜士仪便索性转身坐了下来,同样背对着上头的人开口说道:“刚刚在嵩阳观,是我心急,不该那样说你。毕竟,要不是你日夜照料,千里求医,兴许我这个阿兄早就一命呜呼,压根没有如今这活蹦乱跳的好日子。”
“胡说!”床上的杜十三娘虽然没有翻身,但忍不住脱口迸出了两个字。紧跟着,她才醒悟到自己刚刚回来之后就一直在伤心生气,可阿兄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很想继续说几句气话,可那些句子根本不能从脑海中浮现出来,更不要说继而出口了。她只能狠狠咬了咬牙,索性又不做声了。
“九叔人在仙州西平,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相依为命,所以总怕你一不留神陷于险境。可听了竹影那番话我才知道,我家十三娘不但富贵不骄贫贱不移,而且还格外聪慧坚忍,是我小瞧了你。没错,如果不是你,又怎么可能让当初活死人似的我拖延了那许多日子,又怎么可能把我从京兆府千里迢迢送到了嵩山,又怎么可能在嵩阳观前一跪不起,纵使大雨也不肯挪动半步?”
杜十三娘听得心中剧烈一颤,从前那种面对兄长重病时的伤心绝望仿佛一瞬间弥漫全身,顿时让她的眼睛全数被泪水糊住了。觉察到杜士仪的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她也不知道用尽了多少力气,这才终于咬紧了牙关没吭声。
“所以,都是阿兄不好。明知道血脉连心手足情深,你纵使身在安全的地方也会惦记着我,却还是狠心把你遣走了。明知道你聪明机敏,不会在孙太冲面前不管不顾求援,还责备你。明知道你不是那等因为别人示好,因为金玉俗物动心的人,还只把你当成小孩子……”
“阿兄,你别说了,别说了……”
这一次,杜士仪的话没有说完,就终于听到了一个低低的声音。竹床嘎吱嘎吱响了两声,一直背对着外头的杜十三娘终于翻过身,脸上赫然泪痕宛然,眼睛已经是一片通红。她支撑着坐直身体,声音哽咽地说道:“阿兄没错,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当着公孙大家的面向阿兄发脾气,更不该一个人偷偷跑回来……都是我……都是我以为阿兄讨厌我自作主张,以为阿兄讨厌我碍事……”
见杜十三娘说到这儿,突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连忙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想想自己这些天一直在卢氏草堂抄书听讲,师兄们大多都照应得很,而杜十三娘虽有崔俭玄派了两个家仆在这儿,县署也有照拂,但毕竟那种孤单是不一样的。而自己难得回来一次,只带着她到登封县城逛了一圈,遇上事情却又疾言厉色说了她一番,小丫头心里过不去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没事了,没事了……”他轻轻抚摸着杜十三娘的脊背,连声安慰了好一会儿,直到杜十三娘那抽噎的频率渐渐低了,他方才松开了她,又塞了一块绢帕在她手中。眼见得小丫头背过身去使劲擦揉着眼睛和鼻子,转过身来后,眼睛鼻子都是红红的,莞尔一笑的他方才轻轻揉了揉她那已经散乱下来的头发,“以后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出来,可别又像今天这样撒腿就跑,害得我在嵩阳观四处找你,后来才知道你早就带着竹影从大门跑了。”
“阿兄……”
杜士仪看着满脸赧颜的杜十三娘,随即开口说道:“我也反省过了,求学固然重要,可要老是一丢下你就是十天半个月,我这个做兄长的就实在太过分了,担心这种话,不能只是说说而已。等明日回去之后,我就对卢师禀明,争取每隔五日就回来探望你一次……”
“不要,阿兄,不要,千万别为了我耽误你的学业!”杜十三娘几乎把头摇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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