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这一日便是除夕,两日前他们就得了卢望之亲自来知会,道是晚饭时分,所有人都聚在卢鸿的草庐一块热闹热闹。平时少有机会向卢鸿请教疑难的几个人自然喜出望外,候着时辰应当是卢鸿午睡起来,便立刻前往草庐。尽管如今是草堂休课的时候,但裴宁不在,卢望之又从来不是那等铁面无情的人,几人围着卢鸿将平素积攒下来的疑难纷纷拿出来问,到最后一个个又是心满意足,又是激动难抑。
直到外间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他们这才稍稍安静了下来。今日除夕为求热闹,因而并不是每人面前设一食案,而是一张黑木大食案放在当中,众人围坐在食案旁边。这会儿左右人等闻声抬起头,却见卢望之双手捧了一个条盘进了门,而为他高高打着那厚厚棉门帘的,却是一个娇俏的女童。山中本无女子,但眼下却有主婢二人寄居,几人也都远远见过,知道是杜士仪的嫡亲妹妹和随侍青衣。今次第一次细看,见杜十三娘虽然垂髫年少,可眉眼如画,装扮清爽可爱,一时都看住了。
“咳……”重重咳嗽一声让那些家伙收了心,卢望之这才笑呵呵地说道,“这是除夕夜宴第一道,百岁羹!小师弟说,谨以此羹,祝卢师长命百岁!”
“这个十九郎,实在是会讨口彩!”口中这么说,当杜十三娘亲自执勺分汤的时候,卢鸿忍不住笑呵呵地又问道,“真的是他亲自在厨下忙活?”
“还有竹影和平日造饭的阿黄在打下手。”杜十三娘想着杜士仪手拿一卷食谱在厨下一本正经施为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见众人都在看她,她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只是其中滋味如何却不知道,因为阿兄是按图索骥,拿着一卷食谱在那指手画脚,和她们商量做的菜。”
此话一出,众人看着那一碗碧绿生鲜的汤羹,一时都有些踌躇。还是卢望之在自己的位子上盘腿一坐,满不在乎地捧起碗来喝了一大口,旋即才笑呵呵地说道:“倘若真的是按图索骥,那小师弟真是天才。这道百岁羹鲜香暖胃,好得很!”
他这一说,卢鸿自然第一个取了汤勺用了一口,随即亦是点了点头。其他人见状自也少不得尝试,一时全都放下了心。下一刻,却是竹影又送了一道菜进来,这一回,却是一道生鱼脍。摆上桌之后,竹影便垂手说道:“这原是几位郎君想着除夕年节敬献师长,因而奋力凿开山溪冰层捕得的两尾活鱼,我家郎君让阿黄将其活杀切成薄片,装盘后淋上了梅子酱以及其他作料调成的酱汁,请卢公和各位品尝。郎君说,虽不如金齑玉脍用料考究,酱料丰富,可都是大家的一片心。”
卢鸿见底下几个学子都是满脸兴奋激动,知道杜士仪让婢女传的这话丝毫没有矫饰,不禁笑着说道:“看来今日这顿饭,不止十九郎一个人费心,你们也都辛苦了!”
“卢师如此说,咱们就要无地自容了。我等厚颜在草堂听了这么久的课,只恨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相报师长,这两尾活鱼,只是聊表心意而已。”
“心意到了,远胜金玉等等身外之物!明年又是新的一年,我便以这杯水酒,于你等共勉!”
“多谢卢师!”
这彼此一杯水酒下肚,气氛顿时热络了起来,杜十三娘放心不下兄长,带着竹影悄悄下去到厨下帮忙去了,卢望之亦是悄然跟了出去,把偌大的地方让给了那几个出身贫家,资质却还不够的学子。随着一道道诸如黄金鸡、生羊脍、醋芹之类的菜上桌,一杯杯米酒下肚,屋子里的气氛自是更加活络,就在这个时候,外头便传来了杜士仪的声音。
“虽则接下来还有几道别的菜,但不食牢丸,总感觉不像是过除夕。各位且尝尝这一道热气腾腾的汤中牢丸。”
见杜士仪进了门,几个学子慌忙都站起身相迎。尽管杜士仪初来卢氏草堂的时候,曾经遭了不少人敌视,可后来朝廷亦是一力捕蝗,而杜士仪读书听讲无不勤勉,数月间抄书几乎等身,而他所传的线装书法,对于他们这些贫寒子弟来说确实最相宜,因而日久天长,他们不禁对其生出了几分钦敬。此时此刻,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学子甚至亲自上前去接过了那沉甸甸的汤碗,将其安放在食案正中,这才说道:“今夜这顿饭,杜郎君辛苦了。”
“哪来的话,各位为了那两尾鱼想尽办法,绝不逊于古人卧冰求鱼,我如今这又算什么?还有,既是同门,我又在各位之后方才到这卢氏草堂求学,诸位不要见外,和其他各位师兄一样叫我小师弟无妨。”杜士仪一面说,一面扫了一眼那所谓的“汤中牢丸”,想着这饺子在如今竟是叫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嘴角不禁又露出了一丝笑容。盛了一碗送到卢鸿面前,他四下一看卢望之不在,少不得就先给其他人一一盛了,末了才笑眯眯地说道,“各位尝尝这牢丸滋味如何。”
这汤中牢丸无论卢鸿也好,其他人也罢,都不是没吃过,然而,那碗中的汤却和平日寡淡的清汤不同,色泽微红鲜亮,食之微微有些发酸,而牢丸形状亦是和平日吃过的有些区别,一口咬下去汤汁四溢,虽有人被烫得惨哼一声,但一个下肚,人人都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十九郎,这汤中带酸,不外乎是加了酸梅,亦或是醋,可你这牢丸的內馅……似乎有些特别?”
“是,加了肉汤,至于菘菜,是此前我那昆仑奴田陌在峻极峰脚下亲手种出来的。他闲不住,早早挖了地窖存了好些,而这便是菘菜肉馅。其实我本打算再备几个其他馅料的,今日时间有限,却是来不及了。”
“好了好了,小师弟你也别再去忙了,且一块坐下来吃一些再走!”
说到这里,杜士仪见几个学子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按着他坐下,他少不得依着他们,拿起筷子也一一尝了起来。尽管此前放作料的时候,也都叫阿黄和竹影掌握分量,出锅的时候他亦是试过菜,可此时此刻再尝到这些滋味,尤其是这和白菜猪肉馅饺子极其相似的菘菜肉馅牢丸,他仍然只觉得心中洋溢着一股说不出的温暖。
过年的时候……还真的只有饺子方才有那种浓浓的节日氛围!
只做了一小会儿,门帘便再次打起,这一回,他却看见杜十三娘喜滋滋地打起门帘让了卢望之进来。而卢望之手中捧着的条盘上,却是一个蒸笼。当众人手忙脚乱在食案上腾出地方,又放下了那蒸笼,卢望之立时上前揭开了盖子。只见蒸汽氤氲之中,赫然是七八块方形糕团。卢望之亲自挟了一块送到卢鸿面前的碗中,见其面露怔忡,他便轻声说道:“当日卢师一糕续命,我今生今世未敢忘。”
“你呀……居然还记得那么小的时候……”卢鸿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便摇头再也不提,只是夹了糕细细品尝。也不知道是卢望之对于当年旧事印象太深刻,还是这些年一直在尝试这道糕的滋味,他恍惚间回到了当年救下那孩子,又看到他那双黑亮眼睛的时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摇了摇头道,“物是人非,亏你还能做出这糕来……十九郎,你们也都尝尝,虽则是寻常一道点心,细品之下,却别有一番香甜。”
不用卢鸿说,品出两人之间仿佛有些隐情的杜士仪原本也极其好奇。此刻他挟了一块糕入口,立时吃出其中应是加了一丁点枣泥,但除却枣泥,仿佛还有些其他一时猜不透的东西,因而只有微微香甜,更多的是涩口和粗糙,和想象中的可口美食还有很大差距。
不但是他,其他学子也都露出了相同的表情。这时候,卢望之方才漫不经心地笑道:“这是荒年渡荒用的糕,我生怕卢师克化不动,所以特意将粒子都磨碎了。这是把所有剩下的五谷杂粮,从豆子到粟米全都收集在一块做的,一天吃一块,能够熬过最难熬的饥荒。比起粥来说,可以算是那时候最美味的食物。为了这样一块糕,父亲可以卖了儿子,母亲可以卖了女儿,天底下最凄惨的骨肉分离,已经不算什么了。”
即便家境贫寒,几个学子也都挨过饿,可听见卢望之这平静的话语,几个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就连一旁的杜十三娘亦是如此。好在卢望之显然只是刚刚被勾起了旧日情绪,须臾便岔开话题不再提起。当最后一道杏酪甜品送了上来,众人各分了一盏在手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低低感慨了一声。
“但愿年年好,日日似此时。”
☆、49。第49章 天子征召
除夕过后便是正旦,卢鸿并不讲课,杜士仪和卢望之赏了结冰瀑布的壮观景象后,从后头小路登上瀑布顶端,站在上头俯瞰那座简陋的授课草堂,以及那些在隆冬之日全数枯黄的草木。下山之后回屋,卢望之便一蹴而就做了一篇《观冰瀑赋》,文成之后给卢鸿杜士仪和几个师弟们看过,众人都赞口不绝,他却满不在乎地丢入炭盆中烧成了灰烬,笑说留着也无他用,还是用来祭春正好。
一晃便过了元宵,卢鸿拗不过杜士仪天花乱坠一阵哄,很是无奈地让他和一大堆弟子奉着去登封县城的坊市看了花灯。
尽管太上皇新丧,但民间在最初的三个月之后,便恢复了一贯的生活,元宵灯会也是照常。登封的花灯比起长安洛阳那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景象要逊色许多,可在山中清净惯了,乍然看见那热闹喜庆锣鼓喧天璀璨光华的夜晚,卢鸿仍然颇有兴致,这一夜竟也如同那些彻夜狂欢的百姓一般逛到了深夜,随即便宿在了杜士仪让吴九早早安排好的旅舍中,并未惊动登封令崔韪之。
不过,花灯虽连放三天,但卢鸿毕竟年事不小,次日也就回了山中。随着年节渐过,数日之中,陆陆续续也有各色学子归来,除却一如既往送上束脩之外,也有的带来了家乡的特产作为礼物。不过,众人都知晓卢鸿的秉性,尽心意的成分远大于送礼。然而,让杜士仪大为奇怪的是,回家完婚的裴宁也就罢了,却是连崔俭玄也丝毫没有任何音信。他本想让吴九去登封县廨打听一二,可听吴九提到一个消息,立时就打消了那念头。
就在去岁年末,为相数载的姚崇与新上任不多久的源乾曜一道罢相,接替他们俩的,正是同样赫赫有名的宋璟和苏珽!须知崔俭玄和他这种只需要顾着妹妹,其他不用太多理会的孤家寡人不同,崔家满门皆为官,在这种政局变动中,说不定会有什么动作,所以崔俭玄才暂时回不来!
一晃到了二月初,崔俭玄和裴宁仍尚未归来,但王威等人却陆陆续续回来了,草堂之中其他回来的学子已经很不少,杜士仪再留着杜十三娘自然不便,即便心中不舍,但他还是不得不将其送了回去。杜十三娘和竹影主仆再加上田陌这一走,他立时觉得身边冷冷清清,纵使卢望之还是一如既往不拘小节玩笑打趣,可他却总觉得没什么精神,就连一贯能静心的抄书,也偶尔会一时走神。
这一天从卢鸿的草庐中单独求教了一个时辰辞了出来,他才刚把手头书卷丢在临窗的书桌上,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大呼小叫。
“大师兄,大师兄!”
想起卢望之一大早奉命去嵩阳观替卢鸿送信给如今去向成谜的司马承祯,杜士仪立时出了屋子。见外头那人赫然是去岁自己和崔俭玄初次来此时救过的那个薛六郎,他不禁微微一愣。这个声若洪钟却胆小怕蛇的世家子弟是和柳惜明一样持了荐书来求学的,虽没有正式行礼,但每月的课业也是卢鸿亲自批答。只是,此人大约是因丢脸的情形落在了外人眼中,一向都避着自己和崔俭玄,和柳惜明也断了往来,在整个卢氏草堂的众多学子中,算得上是不甚起眼的。他记得柳惜明至今尚未归来,这薛六郎似乎也是,不想今天却突然出现了。
“是小师弟啊……”薛六郎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便佯装若无其事地问道,“大师兄可在?”
“大师兄到嵩阳观去了。”
“那二师兄呢?”
“二师兄和四师兄去山中采摘草药了,其余几位师兄正好也不在草堂。倘若急事,我可以带你去见卢师。倘若不是急事,几位师兄傍晚前后必定回来了。”
听到这话,薛六郎不禁犯起了踌躇,好一会儿方才强笑道:“没什么太要紧的事,我还是回头再来找大师兄吧。”
见人匆匆忙忙就走了,杜士仪突然注意到,薛六郎裤腿上满是泥泞,显然是在入谷那条小路上一路疾驰。尽管这一冬的几场大雪都在年前,年后天气渐暖,那条山路倒也能跑马,可往日总得慢行,要溅出这样的泥点子,可想而知速度有多快。薛六郎分明是为了急事而来,这会儿又含含糊糊过去是怎么回事?想到这里,他不禁满是狐疑。可薛六郎的态度摆在那里,他就算上前追问也未必有用。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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