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此时此刻,他饶有兴致地盘膝坐在座席上,仰视全神贯注的杜士仪,突然对一旁的竹影说道:“杜小郎君还真的是奇思妙想不断。某将前头那几卷书卷送回嵩阳观时,吾家主人见其上字迹规整,却是又快又好,再听得如此抄录之法,一时叹为观止。”
听到别人夸赞自家主人,竹影自然笑着说道:“我家郎君天资聪颖,从小课业就无师自通,所以才能想出这等好法子。”
“只是省事省时的权宜之计而已。”见桌上香炉中的线香已尽,又到了休息时间,杜士仪揉着手腕站起身,见司马黑云亦是随之起身,他便笑着说道,“司马大兄,你我不是外人。今日我诚心问你,平日看书可觉得不便?”
司马黑云虽是从者,却识文断字,这一点是杜士仪在写字时发现其曾经在旁观瞻时就已经发现了的。果然,说完这话,他就只见司马黑云为之一愣,旋即苦笑道:“某幼年家中孤苦,倘若不是当年先生悲悯收容,必然不可能识字,枉论看书,所以能有书看便已经知足,从未想过什么不便。即便如今,某也见过不少贫寒士子因置办不起书卷,只能倚靠手抄。可手抄效率低下,就比如这本草经集注共有七卷,加上序录一块,要抄齐全,功夫非同一般。倘若他们也能如杜小郎君这般,想必会节省颇多时间。”
杜士仪不意想司马黑云竟说起了亲身经历,又由此及彼,觉得他这抄书的法子可替寒门士子省时省力,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活字印刷这四个字只在他脑海中转了一转,就被他先按了下去。
在记忆之中,杜家祖传的书卷几乎都是手抄而成,雕版印刷而成的只有诸如四书和史记汉书等等极少数,这次他带出来的杜家经卷便是祖辈的手抄书。而且,所谓泥活字,从刻字到排版样样都是专业活。更重要的是,需求决定产量,如今识字的人并不多,而他也不是位高权重的人!
因而,沉默片刻,他便轻叹道:“书贵如金,确实令人嗟叹。而且,如今这样的书卷,还有颇多不便。一在阅读,二在收存。蠹虫霉湿全都最是毁书,而此等书卷即便有心保养也很不容易。司马大兄可还记得前日大晴天,舍妹和竹影把书箱中的书都拿了出来展开透气熏香,足足折腾了一天,结果两人都是腰酸背痛?”
意识到杜士仪真正想说的问题,司马黑云顿时大为惊异:“那杜小郎君的意思是……”
“先秦两汉时,用的是竹简帛书,而到了如今,竹简早已不用,就连帛书也因为花费巨大,鲜少使用,眼下朝廷公文,多半也是麻纸或是藤纸,却依旧和当年的竹简和帛书一样,将一张张纸装裱成长幅,最后加轴卷成一卷。可如此一来,书卷的存放保养取用便大成问题,书卷不耐压,要么插放,要么堆放,可在书箱里也就罢了,若放在架子上,乍一看去却不容易找寻。而且,各家的书屋总不如朝廷的书库。就比如我家祖上传下来不少珍贵书卷,即便再精心保存呵护,可现如今的和当年的相比,已经很是不如了。当然,还有一点,卷轴卷起展开都费事费时。”
说到这里,杜士仪朝着竹影吩咐道:“你去书箱中,把那个我之前放进去的油纸包拿出来。”
竹影闻言立时应声而去,不多时就捧了那个油纸包回来。这一次,就连一直在里间听着外间动静的杜十三娘也忍不住为之动念。想起此前兄长每日抄书完毕之后,总会神神秘秘支开她和竹影,在屋子里捣鼓过什么东西,后来还郑重其事装进了油纸包,她索性也溜出了屋子。等看到杜士仪打开油纸包,拿出里头那一沓东西来,司马黑云上前瞧看,她自然也好奇地凑了过去。
“这是……”
就只见那一沓东西展开来,却只见这一沓裁切成长六寸,宽四寸,全部一般大小的书页左侧整整齐齐地打了孔,旋即用针线装订成册,封面以皮纸包裹,从后往前一页页翻阅过来,方便简单,摞在手中厚厚一沓,和卷轴装的书大为不同。和若有所思打量着这奇怪装帧样式书册的司马黑云不同,眼尖的杜十三娘瞥见杜士仪翻阅的时候其中掉下来一张纸片,她连忙俯身捡了起来,见是一首悯农,一时眼睛大亮。须知如今坊间最流行咏唱好诗佳作,而这一首诗她从未听过。再加上兄长一病这几个月来,鲜少和外人交往,倘若不是别人的佳作,那么答案显然就只有一个了!
阿兄又能作诗了!
她几乎憋不住这到了嘴边的欢呼,好容易才忍着满脸喜色悄然退下,却是匆匆到一旁冲着竹影招了招手。等和婢女出了草屋,她也顾不得田陌正在地里侍弄菜蔬,眉开眼笑地说道:“竹影,我刚刚瞧见阿兄做了一首新诗!”
“啊……”竹影忍不住轻轻惊呼了一声,随即慌忙捂住了嘴,好一会儿方才满面欢欣地说道,“恭喜娘子!郎君能大病痊愈,又能再提笔为诗,都是娘子一片诚心感动天地!”
杜十三娘使劲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赶了竹影回屋伺候,她却是在尘土中屈膝跪了下来,合十喃喃祷祝道:“皇天后土,诸天神佛,阿爷,阿娘,阿兄终于大病痊愈,聪颖机敏更胜从前,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他日若再有坎坷磨难,请都降于我一人,莫要再折磨阿兄……”
这轻轻的呢喃声旁人都没有听到,只有低头看着那菜苗的田陌抬起了头。看着这位眉眼如画的小娘子,想着刚刚这诚心十足的祷祝,他忍不住咧了咧嘴,眼睛亮闪闪的。
屋子里,杜士仪见司马黑云若有所思地拿着这折子似的书翻来覆去地看,他却又从油纸包里拿出其他几本书,竟依次是《本草经集注》的序录和前六卷。见司马黑云若有所思地翻着这几本书,他这才开口问道:“司马大兄觉得这些法子如何?”
“单从取用翻阅来看,自然是比卷轴更方便,可初见此书的未免会觉得不习惯……”司马黑云突然打住了话头,抬头看着杜士仪问道,“杜小郎君如何想到此法?而且,这仿佛是之前已经抄录好的本草经集注序录和前六卷?”
“不错,前六卷我之前已经让你转交了,但实则我每一卷都多抄录了一份,这些只是自己试着用此法装订成书。我从小看多了书,始终觉得不便,此次一病好几个月一病就是好几个月,期间甚至不能动不能说,反而不时想到这些事情。如此线装,只要事先裁好纸张,抄录完成便能迅速装订成书,而且方方正正易于存放,不用紫檀轴玉轴牙轴木轴,纵使贫寒士子,自己动针线就成了,也省却了装裱成卷的麻烦。”
杜士仪顿了一顿,随即才继续说道:“而且,我听说如今两京佛事日盛,佛经供不应求,而平民百姓即便供奉众多求得佛经回家,卷轴存放不便,取用展开诵读亦是不便,所以曾经有佛门法师提过,这卷轴装的经书能否改一改,一来让价钱更便宜,二来能够便于善男信女日日诵读。我记得,从前在哪一家寺院见过一种经折装的佛经,其状犹如将卷轴每隔数寸折叠一次,虽则方便,但毕竟容易断折。而且,我等读书人,总不能凡事让佛门子弟专美于前。尤其是诸如本草这样的医书药典,若能如佛经一般多多传世,想来也能救人于水火。”
此话一出,还在踌躇的司马黑云顿时目光一闪,随即便开口说道:“杜小郎君这些书可否借我一日?”
“自无不可。”
等到司马黑云将几册书重新装入油纸包中,又纳入怀中匆匆离去,杜士仪方才回到了书桌前,重新提笔蘸墨,定了定神后便继续抄起了书。
上清派的历代宗主多是士大夫高门出身,见识高远,司马承祯此次既然是为了陶弘景遗著而来,兴许会因他建言而有所作为。毕竟,道门历代先贤所著的那些医术药典,乃至于化学哲学等等珍贵典籍,价值怎会逊色于那些佛经?
☆、11。第11章 印书
连月以来,嵩阳观中的所有精舍全都满满当当住了人。所幸尽管天气一日日炎热了起来,但山中本就是避暑之地,且嵩阳观中的精舍全都掩映在竹林之中,清风习习之下,日子却也不难捱。
这些精舍往日只是上香宾客偶尔小住的地方,现如今在此的人却都不去前头殿中朝拜,而是在焚着清香布置雅致的精舍之中,抄录着那些已经有百多年历史的书卷。以这些人的身份,这些抄书之类的事情交给家中识字的下人也好,交给书坊抄书的书手也罢,总归不用自己动手,但现如今那一卷卷的书却早早被分派一空,没人觉得多,只嫌需要自己动手抄录的书少。不但如此,每一个人都是十万分用心,恨不得每一个字都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当然,抄书之余,去拜谒那位赫赫有名的茅山上清派宗师的,那更是少不了的。
这其中,柳惜明是最殷勤的。然而,无论他在司马承祯面前如何巧妙展露见识和才华,对方都对他和其他人无甚分别。尤其当那一日得知杜士仪不去孙子方的茶室品茗,却去见了司马承祯,而后不告而别,司马承祯竟然还代其对宋福真和孙太冲打了招呼,他更是心里嫉恨交加。此时此刻,他再一次到了养性居前求见,不料通报进去了之后,却是那个据说和杜士仪交往甚好的阔眉从者出来。
“吾家主人正要见宋观主孙道长和嵩阳观中几位道长,这会儿怕是抽不出空,柳郎君还请改时再来吧。”
尽管面上不动声色,但柳惜明想起这几日各式各样的回绝婉拒,他不由得心里一阵窝火,随即便强笑说道:“既是司马先生要去见我家舅舅,不如我陪侍前往?”
司马黑云早知道这个常常来此的年轻人是宋福真的嫡亲外甥,可见其如此不领颜色,他只能拱了拱手说道:“柳郎君好意心领,但吾家主人如今风寒尚未痊愈,所以命人去请了宋观主和孙道长来此相会。”说到这里,见那青石路上一行人往这儿走来,他告罪一声就撇下柳惜明迎了上去。
养性居门前,宋福真瞧见外甥上来行礼,面上带着几分期盼的表情,他心知肚明其又碰了钉子,所以想找自己帮衬。然而此时此刻,一想到适才得报双泉岭崇唐观那边终于得到了消息,随时会派人赶来,他也就顾不得外甥了,淡淡点了点头就开口说道:“司马先生交给你的《抱朴子注》,你都抄录完了?观中诸位都在足不出户专心抄录,你也该用心一些才是。”
吃了舅舅一顿排揎,柳惜明这才勉勉强强告退离去。这时候,宋福真方才带着众道人进了养性居。然而,一进中庭,他就看见的司马承祯正背手站在居中的一株古槐前,抬头若有所思仰望着树冠,仿佛在沉吟什么。见此情景,他缓步上前后就含笑说道:“看来司马先生是已经痊愈了。”
“本就是车马劳顿方才沾上的一点小风寒,我自己便懂医理,其实早就好了,如今也就是拿来当做闭门谢客的借口而已。”司马承祯这才转过身来,与众道人一一见过,他这才开口说道,“为了我的一丁点心愿,却让这许多人齐集嵩阳观忙碌,说起来着实太兴师动众。”
孙子方却笑道:“平日这些典籍束之高阁,秘不示人,所以这次观主肯让大家观瞻,不说这些闻风而来的各方英杰,就是我等观中道人,还不是一样不落人后?司马先生兴许不知道,领了这抄书重任的,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一式两份,一份奉呈司马先生,另外一份他日便留在自己家了。不但如此,我还听说不少人彼此之间都说好了,来日抄录完之后互借,这一趟盛事过后,各家都是获益匪浅,司马先生和观主可是给大家行了大大的方便。”
“好你个子方,明明是我不劳而获众人成果,到了你口中却成了我与人行方便。”
司马承祯知道孙子方不过托词。事实上,嵩阳观这些藏书,从前对于世家子弟求抄录,自然是绝无不应之理。莞尔一笑的他见其余道人亦是笑吟吟附和不绝,他也就摆了摆手说道:“好了,我也不和诸位说这些客气话。今日请诸位来,却是因为另一件和这抄书有些关联的事。各位都是嵩阳观中人,想来也知道,这号称嵩山第一的嵩阳观,从前是什么来历。这宫观数百间宏丽庄严的嵩阳观,就在百年前,还曾经是佛家寺庙。”
此话一出,一时有人皱眉有人惊疑有人不解,司马承祯却是淡淡地说道:“我辈中人修身养性,本不该有纷争之心。自从三藏法师译经一来,经天后弘法,佛门日渐昌盛,坊间佛经供不应求,一时竟要动用刻本,即便一卷佛经往往要叫卖一贯,可善男信女往往倾尽全力求回家诵读供奉。然我辈祖师等等的遗著,往往敝帚自珍绝不示人。”
见众人一时面色各异,尤其宋福真眉头微蹙,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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