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尘埃
两个醉了的年轻人互相搀扶着走。一个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另一个稍微清醒些,还可以有残余的理智找到两人下一步落脚的地方。两人都很年轻,正是胡闹的年纪,英俊好看,也正是胡闹的本钱。这是王都常见的人物,路上遇见的同行们也毫不在意。
两个年轻的醉鬼逐渐走到了最安静最漆黑的一个路段。前面也有三个醉鬼歪歪扭扭地走了过来。大家都踩着颠三倒四的步伐越走越近。
那三个醉鬼好象醉得特别的厉害,身上的酒臭弥漫满了这一整条街。他们连走路的方向都弄不清了,几乎是在街上横着的走,不知不觉中快要撞上那两个醉了的年轻人了。就在即将撞上的那一瞬间,三个醉鬼的手突然一翻,娴熟得像练习了几十年的动作,手上已经各自多了一把匕首。握刀的手很有职业的法度,握得都很紧很稳。刚才还歪曲得像蜕皮中的蛇般的身体猛地绷直了,豹子似的突然发力朝已经近在咫尺的两个年轻人扑了过去。那迅猛的动作和脸上依然醉醺醺的表情和浑身的酒臭毫不相干。
刀身很短,在灯火下闪出绿油油的微光。上面没有血槽,因为血一旦流出来毒性就会被减弱。
这三把刀像刺进面包一样很顺利地进入肉体中,锋利的刀口没有在肌肉中发出一丝的声音,好象连骨骼也没能阻挡住。特有的造型确实发挥了作用,没有血液流出来,上面的每一点毒素都发挥出了应该发挥作用,飞速地完全融入身体组织中扩散,破坏。刚才还那么充满了活力的身体一下就停顿所有的生机。不用说挣扎,连呼吸,心跳,每一丝生命的迹象都立刻停止了。上一眨眼还是人,下一眨眼就是坨等着腐烂生蛆的肉了。
刀上淬的是是从遥远的尼根地下世界中的蝎师尾部上提炼的厉毒。这种奇怪剧烈的毒素只要一进入任何有生命的躯体就会立刻先麻痹所有神经组织,即使死不了,也绝动弹不得,是暗杀者最喜欢用的毒。何况这三把刀上的毒素已经足够杀死十匹最雄壮的马。
三具尸体直立着倒了下去,发出木头撞击般的声音,只是这一眨眼的时间身体都已经完全僵硬了。那个并不太醉的年轻人只是架着自己的同伴歪着身体退了一步,醉醺醺地推了一把,这三个灵敏扎实老练的暗杀者就互相撞在了一起,刀子也互相刺进了同伴的身体。
周围的黑暗中无声无息闪出了十几个全身黑色的身影,专业的步伐和动作让他们的行动不发出一点声响。这些人手里都拿着同样匕首,同样地泛出绿油油的光。看着同伴用诡异的姿势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这些人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波动,用和那尸体一样直挺挺的眼神盯着被围在中间两人。
直到这些人都站住了,黑暗中才轰隆轰隆地走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很高大,没有穿黑衣,好象是舍不得把那一身蛮横的肌肉掩盖起来,手里提着一把和他的体形相称的巨剑,每一步踏在地面都有和他身材相称的脚步声。如果不是脸上还缠着绷带,他就简直像一个威武之极的巨灵神了。
这个人用绷带缝隙中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包围中的两个人。让他缠上绷带的那个罪魁祸首看样子已经烂醉如泥了,全靠同伴的搀扶才能站着。而这个同伴即使是已经放倒了那三个刺客也还是一副微醉的样子,那不是装出来的。
“你是谁?”他盯着这个微醉的人,缠着的绷带让他说话不清楚。他一挥手。“恩,不管了,是谁都没关系,给我杀了他。那个醉了的不要杀,我要亲自对付他。”四周的黑衣人全都扑了上去。
这四周的都是千锤百炼的职业刺客,是他叔叔花重金从其他国家请来的,只有在万不得以的情况下才会使用这些秘密武器。杀死这样一个半醉的人绝不会是问题。至于那个醉鬼,要自己留起来慢慢对付,先把手脚的筋挑了,然后捉回去……
但是马上连他有些不好使的脑袋也发觉了情况不对。这个人虽然空手,虽然有些醉了,在这十几个专业的刺客的攻击下居然毫发不伤还游刃有余。他一手就捉住了一个刺客的手,像扭衣服一样轻巧地就让手中的关节发出喀的一个破裂声。
被扭断手腕的刺客刚发出小半声哀鸣声音就立刻中断了,因为他的身体被当做了盾牌,上面插进的几把匕首让他的声音和身体一样瞬间就僵硬死滞了。
然后这个人形的盾牌马上在使用者的手上发挥出了巨大的功用。他身上又挨着了几刀的同时,保持着刺杀姿势的手也刺中了一名同伙,然后横着一挥,僵直得像木头一样的腿击中了侧面扑上来的同伙,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
刺客们都是协同作战的高手,都用着千锤百炼出的步伐阵型来对这个中间的人不停地刺杀,但是这个人的身体却在四周飞舞着的匕首间串花一样地游走。仿佛周围十多个人攻击都是为他的闪避而安排好了的,他早就知道了每个人的每一个动作,流水一样地躲闪的同时那个僵硬得像木头般的尸体也在他手里左挡右插,不停地有刺客在这个奇怪的武器下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或者被这个盾牌上附带的匕首刺中,直挺挺地倒下。
当这个人形的武器很有威势地一扫将两个刺客打飞出去另一个又被匕首刺中直挺挺地倒下时,站在旁边的大块头终于了明白局势。他提起手里的巨剑想冲上去加入战团,但是看了看地上躺着的那个他还准备慢慢对付的目标,又朝这个案板上的肉冲了过去。他没忘记这才是真正要解决的人,趁现在那人还在对付着剩下的刺客。他高高举起巨剑朝目标砍了下去,在这百多斤重的家伙和他的蛮力下人的肉体会像花瓣一样的娇嫩。
‘轰隆’。地面的石板纷飞。他奇怪的没有感觉到砍碎骨骼碾烂肌肉的手感,也没听到那种肉体破裂的声音。只有喉咙那里凉丝丝的一阵奇怪的寒意。
然后一阵暖流涌了上来,喉咙每一处都感觉到这种诡异的热浪,其中还有些刺痛。这暖流甚至开始涌出了体外,顺着皮肤往下延伸。
原本睡在地上醉得像条死狗一样的对手已经站了起来。不只是站了起来,而且是目光炯炯地站在那里,清醒地像颗在冰水里洗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手里的剑还滴着血。那是他喉咙里的血。
他丢掉剑,捂住自己的喉咙往后退,好象这样可以逃开眼前这恐怖的现实一样。但是血管里的血依然在欢快地往外涌,努力地穿过手指的包围,有些涌进了气管里,使他还想咳嗽一下,但是他咳不出,只能够是发出一些奇怪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那健壮的身体现在成了寒风中的枯草,随着这喉咙中可怕的声音一起剧烈的颤抖着。他退到了墙边,粗壮的双腿已经不能再支撑身体,顺着墙边坐倒,喉咙里的咕噜声和身体的颤抖一起随着血从手指中不停地流出而衰退,最后终于停止了。已经被血泡得透了的双手从喉咙滑下。
阿萨将手里的人形武器扔出,最后一名刺客在同伙僵硬尸体的大力撞击下一起飞了出去。十几名刺客已经全部躺在地上了。他转过身来,看到了刚刚成功地杀死了对手的同伴。
罗德哈特怔怔地看着坐倒在墙角的斯强克。这个不可一世的贵族,白天还和他生龙活虎地搏斗过的对手,现在已经是块死肉了。
在散落在地上的火把的微弱光亮中,那张蛮横的脸依然凝固在极度的恐惧之中,缺少了血液的皮肤有些松而变形,露出白垩一样恶心的白色。和这个恶心的颜色相对照,喉咙之下的一片鲜红,既是这具肉体最后的生命的证据,也是死亡的标签。喉咙那个伤口裂得很开,往上有点翘,像是一张在笑的嘴,只是隐约地看得见里面的管子。
罗德哈特面容已经有些扭曲。他突然丢掉剑,退后了一步,握剑的手空捏了两下,然后双手搓了搓,好象想要把残留在上面的触感搓掉。但是刚才割开喉咙那柔软清晰的手感依然还在,不只在手上,还顺着手臂直冲进了心窝。他转过头来看着阿萨,张了张嘴,好象想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但是那张英俊的脸却全是扭曲着的痛苦和恶心。
他突然弯下腰开始呕吐了起来。
杀人绝不是件很轻松很好过的事。如果有人真的没什么感觉,也只能够说明他是节木头,如果说有人还觉得很过瘾,那就表示他和那种拿自己的屎尿玩得不亦乐乎的人一样脑筋有毛病。
罗德哈特吐得很辛苦,很卖力。胃里早已经没有东西了,刚才他在宴会中每喝一点酒就偷偷地跑出去吐掉。但是他还是在努力地吐,胃在大力地痉挛,好象要把其他的内脏和所有讨厌的感觉都挤出来。这个刚才还意气风发的青年俊杰,万众瞩目的英雄人物,现在却像只狗一样在那里呕吐着。终于他成功地从胃里挤出了些东西了,那些是胆水。
连胆水都吐光了,抽搐了几下,喘上了几口气,罗德哈特似乎终于松了口气,喘息着直起身来抹抹嘴,转过来看着阿萨,露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说:“第一次亲手杀人,杀真正的和自己一样的人。确实很难受,很恶心。”
他伸手抹了抹脸,虽然还很狼狈,但是笑容又恢复了那样的亲切而有魅力的了。这极度的疲累之后他依然显得自信,好象一个面对困难的好学生正下定了决心要克服一道学习上的难题一样。“不过没关系,这些就像出麻疹一样,以后慢慢地就会习惯了。”他看着一地的尸体,还有几个半死的刺客正在呻吟。“所以我说一定要你帮忙呢。如果我一个人多半是死定了。你又救了我一次。”
阿萨看着一地的尸体皱着眉,问:“为什么你非要我来帮你对付这次暗杀?干脆把宰相收买你的事情告诉军方的大臣们呢。他们自然会想办法来保护你,或者干脆就直接用这个把柄去对付宰相了。现在他意图杀你灭口,这不更是有力的证据么?”
“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个把柄还扳不倒他,我只是一己之辞而已。”即使是思考这这些手段,他亲和柔顺的脸总有些天真的味道在上面,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对自己的把戏很有自信的小孩子。“关键是我已经把这次的暗杀对付过去却依然不去告发他。这样他就知道我并不想成为他的敌人,而且也明白我不是好对付的人了,自然会对我有顾忌而不再敢轻举妄动。在心理上占了优势,以后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说不定还可以多个朋友,那比多个敌人好得多。”
“你变了。”阿萨叹口气。记得在艾里的时候他还是个懵懂少年,但是现在相比之下,自己却好象幼稚得像个小孩了。
“因为我已经成熟了。我不再沉迷自己的幻想,已经知道如何来面对这个真实的世界了。”罗德哈特看着阿萨一笑,他嘴唇上的那个伤口依然还在。“是你教我如何来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的。”
阿萨百感交集,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又叹了一口气。他的心情随着这一个叹气滑落到低谷。
突然一阵奇怪且巨大的寒意从背部透遍了全身。仿佛有无数的冰针突然直接穿过了皮肤肌肉冲进了脊椎刺到了骨髓里面。阿萨朝前面全力跃出,半空转身,眼前已经是一片闪电汇成的大河。
‘噗’。旁边的罗德哈特现在才听到一声响。一个全身黑色的人影从黑暗中闪身而出一脚踩在了一个还在呻吟的刺客的脑袋上,那脑袋立刻就很有力量地爆开了。借着这一脚之力那人化成了一道和黑暗溶为一体的黑色闪电,以那雪白厉亮的尖端朝阿萨劈了过去。
躲不了。死。这就是阿萨瞬间的脑海里出现的念头。
这道足可以把整个黑夜都一分为二的光亮已经在面前。宛如一条从天上来的滔滔大河把所有的雄壮气概凝聚了百年之后再以东流到海不复返的慷慨激昂要把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淹没席卷绞得丝毫不剩。
即便阿萨已经在飞退,但这积蓄了许久的这一击依然用无可挽回的速度飞袭到了他面前。
这一剑不知在黑暗中无声地酝酿了多久。直等到了目标的精神松懈,肉体松弛,反应也正最迟钝的时候才将自己的锋芒暴露出来。
阿萨身体已经凌空,手中没有任何的武器,只有等待着面前这死亡的召唤一点一点地逼近。所有感觉都明锐无比,他眼睁睁地看着剑尖一点点地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甚至已经可以感觉得到自己脸上的皮肤正在这剑气之下开始崩溃,似乎立刻就要破裂,下面的肌肉骨骼都将像朽木般的瓦解,他的头会在这剑气之下爆裂,像一颗番茄似的四处飞溅到周围的地面,墙壁上……
我不想死。
阿萨狂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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