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在!”
“把那个‘恩怨’二鬼给我拖上来!”
“扎……”
几个衙役张惶地对望一眼,颤着声答应一声,仰脸看着这个秀气刚毅的年轻副主考,见他一脸不容置疑的神气,只好下去拖“鬼”。张廷璐对这些事一向无可无不可,他一门心思想着三阿哥弘时特意请他关照的几个人,又怕被这个愣头青副主考察觉,正仲怔间,杨名时突然来这么一套,不禁一愣,看十八房考官时,也都面面相觑。众人正没做理会处,几个衙役已将那两个纸扎草人——一个富态温柔满面笑容,一个青面獠牙狞恶可怖——即‘恩怨’二鬼架到至公堂上。杨名时“啪”地一拍响木,顿时勃然作色,步下公案,绕着二鬼踱了两步,眼风却扫向十八房考官。那些考官哪个是心里没“鬼”的?见这寒凛凛带着煞气的目光扫过来,人人心头突突直跳,却听杨名时冷笑一声道:“这样的魑魅魍魉居然也能在此作耗!‘恩’,谁不曾受过?‘怨’何人不曾有过?迟不报早不报,偏偏要此时报?在哪件事上报不得,偏偏要在国家抡才大典上逞施淫威?本人自束发受教即读圣贤之书,怪力乱神子所不语,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大道之所在,岂容邪鬼猖獗?”他轻蔑地盯了一眼两个纸鬼,冷冷吩咐道?“拖下去打碎了!”
几个衙役慌乱地答应一声,拖着纸鬼就往下走。贡院常驻的执事却最信这个,忙上来打千儿道:“大人……,这使不得,要……要……”他看着杨名时阴冷的面孔,下头的话竟没说出来。
“要什么?”
“要……报应!”
杨名时突然仰天大笑,“焉有此情,岂有此理?敲碎它,当堂一火焚之!我看我是怎样个报应?要为此而传瘟疫,我一身当之!”于是众人不再犹豫,须臾之间已将那二鬼打成一堆碎纸乱草,焰腾腾燃着了。张廷璐心里也是有鬼的,三阿哥密传了考题,叫他照应四个人,他自己也夹带了五六个,为此收银七千余两,被这个杨名时折腾得心里七上八下。此刻回过神来,张廷璐又觉得杨名时这人盛气凌人,在至公堂做作这么一番,连个商量都没有,全不把自己这个正主考放在眼里。思量着,“恩怨鬼”已成灰烬。张廷璐突然大声吩咐,“开龙门!”
“开龙门啰!”
燕喜堂官一声高呼,盘龙华表中间两扇朱漆铜钉大门呀呀洞开,举人们按喝名次序一手提篮一手秉烛鱼贯而入,由七十区号板棚监考胥吏导引对号入棚,肃然端坐等着发卷。但见几十排瓦顶板房、每人一间,每间三尺余阔,沿门各有一桌,上设笔架,研墨用水等物,此时真如群蜂入巢,孔孔露头伸足,却是鸦雀无声,一派紧张肃穆。这边张廷璐将手一让,二人至铜盆里盥洗了手,同时向金盘中供着的御封试题深深一躬,张廷璐亲手拆了,略一看便递给杨名时,杨名时接过一看,上头头场试题赫然端正写着:利者,义之和也。
杨名时身上陡地寒毛一炸,心立刻狂跳不止,眼睛上下审量张廷璐,移时方回过神来。待承题吏员捧着题出去,杨名时强耐着心头的激愤,轻声道:“张大人!”
“唔?”
“那两场试题呢?”
“嗯,不忙,考一场拆一题。”张廷璐仰在椅上,长长透了一口气,说道,“你不知道贡院这些人,油锅里也要捞钱的,这时候一取出来就走漏出去了。”
杨名时也松了一口气,看样子考题泄露与这位大主考不相干了,也许只是碰巧被卖考题的猜中一题,贸然声张,乱了考场倒是自己有罪了。想着,杨名时便笑道:“你是正主考,只管在这坐纛儿,监临各房试官和考场事务的差使是我的,我出去看看。”说毕便辞出来,一路思量,只是犯狐疑。
但是,接踵而来的事实,无情地证明,杨名时买到的考题确是货真价实——除第二场题目与第三场题目次序调换一下之外,无一字虚设,无一字桀谬!第二天傍晚,杨名时满头紧张得沁出密密的细汗,在至公堂看张廷璐拆第三场考题,当张廷璐小心翼翼拆开火漆封头,徐徐展开看时,杨名时几乎呼吸都停止了。张廷璐因关切地问道:“松韵,你脸色很不好,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杨名时心头“呯呯”冲跳,颤声问道,“皇上出的什么题?”
“嗯——《易经》里的:”日月得天能久照‘!“
“张大人,这题有毛病!”
“唔?!”
“我不是说题目有毛病。”杨名时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我说的是题目早有泄漏!”
张廷璐吓得手一抖,黄绢裱面的御书从手上滑落在地下,见承题吏员在至公堂口探了一下头,忙摆手道:“你们别进来——你怎么知道考题已经泄漏?这件事干系多少人身家性命,妄言不得的!”杨名时弯腰捡起考题,又从自己袖中取出伯伦楼买的考题对着看了看,双手递给张廷璐,说道:“大人——请看!”张延璐神色茫然地接过来,只瞥了一眼便一目了然。
他的脸颊急速地抽动了两下,心里“轰”地一声,头胀得老大——“东窗事发”四个字闪电般掠过脑海,顿时心乱如麻。
“张大人,”杨名时却没有理会张廷璐的神色,自顾沉吟着分析,“这试题从何泄露的呢?出自御笔、封在金匮、经上书房直送贡院、鱼胶火漆密缄。而居然全部泄露在市井之上,公然买卖于酒肆之楼!真真不可思议!大人,你有什么高见呢?”
“啊!啊!”张廷璐这才从惊怔中唤醒回来,便觉得背上又湿又凉,已是汗透内衣。思量着,他瞥了一眼杨名时,欲言又止,此事揭露出来,一定是三阿哥弘时的手脚。连带着就要引起弘时、弘历、弘昼三兄弟之间争位太子的大事,三阿哥素来与隆科多交往过从诡秘,隆科多似乎正在向八爷允禩靠拢,丝萝藤缠连绵不断涉及的都是天字第一号的人物,随便哪一个抬起脚来也比自己人高……想想无计可施,不论如何,先掩住再说;因咽了一口气叹道:“我是对天可表的!但这事兜出来绝非小可之事,恐怕株连到许多天璜贵胄龙子凤孙也未可知。松韵公,天下奇能之士多得很,也许有人料机在先,猜中了题目;天下偶然相合之事也难胜数,也许是瞎猜猜中了的。孤证不立,我们这里掀出去,立时震惊朝野,牵动全局,不可不慎呐!再说,出示考题在前,举发舞弊在后,头一条,我们两个就担着血海般干系,还有十八房考官的身家性命都在里头,不宜贸然举发的。”
杨名时惊觉地闪了张廷璐一眼。张廷璐所有的见解都有道理的,唯独“我们两个担干系”说得超出情理,主考举发场外买卖考题,天经地义的事,担什么“干系”?再说又是什么“出示考题在前,举发舞弊在后”竟似埋下伏笔要诬陷自己!这就狠得有些蹊跷了,蓦地又想起张廷玉,现为首辅相臣,焉知不是他们兄弟二人作弊?这个外表温存深沉,内心极为自傲的青年副主考立时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他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格格干笑一声说道:“进贡院那天我们两个对天盟过誓的。这事不能想人情,要想天理,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我要立刻拜章奏请皇上,暂停恩科考试,或者立刻换题重考。这件事不能从‘也许’上头做文章。也许皇上身边有奸邪小人呢!也许我们这科考试中有纳贿收受,要钱不要命的神奸巨蠹呢!”张廷璐听着这些话,句句都是含沙射影,字字都是诛心利刃,恼羞成怒之余横了心,觉得与其支吾遮掩,不如以攻为守,因也板起了脸,哼了一声说道:“我倒为你好,你反而步步不饶人,似乎是我张某人心怀鬼胎!你拜章只管拜,我也要递奏折,头一个就参你!”杨名时勃然大怒,霍地起身道:“你??你参我?”
“对!参你!”
“我有何过错?”
“此时我懒得和你扯谈,你等着读我的奏折!”
二人声音愈来愈高,早惊动了外头侍候的人。承题官早等得不耐烦,听里头两个主考大吵起来,忙一步跨进去,刚打下千儿,便听杨名时厉声道:“现在立即停考!贡院的人役全都出动,包围搜拿贡院街的伯伦楼,一体擒拿了那里的人送顺天府听审!”
“这里的主考是我,张廷璐!”张廷璐咆哮道,“你跋扈犯上不是一天了,还有点规矩没有?听我吩咐:第三场考题即刻下发照常考试,派人知会顺天府锁拿伯伦楼卖题之人候审!”他说着,亲自挽袖磨墨,盯着杨名时冷冰冰说道?“几时你当了正主考再来发号施令——年轻人你还差着火候呢!”
杨名时这才猛醒:自己的两条指令一条也不占理。正主考是张廷璐,自己无权决定“立即停考”;贡院不是法司衙门,更不能越过顺天府,径自查封伯伦楼拿人——杨名时不禁深悔自己冒撞,不但给这个老奸巨猾的张廷璐留了“擅权”的把柄,而且这一来走漏消息,伯伦楼的人还不走个精光?正在发急,东考区监场书吏拿着豆腐干大一个小本子进来,向张廷璐禀道:“地字十二号贵阳孝廉郭光森挟带四书一本,卑职查出来了,请大人发落!”张廷璐一边文不加点地写自己参劾杨名时的折子,头也不抬冷冷说道:“你是办老了事的,这事由他房官处置!这是我主考官的该管差使?”
书吏赔笑说道:“这是十一房官张枫岚大人该管,原本该照逐出考场。听说这一科出了泄露考题的事,张大人——”
“没有的事。”张廷璐盯了一眼沉思不语的杨名时,恨不得过去一脚踢死他,口中却道:“不要听信谣传。一切按规矩办,逐出那个姓郭的举子,贴了他卷子,将犯由发文贵州府,罚他停考三年就是了!”“举人受罚,尚且能出考场,我为什么不能?”一个念头飞快闪过,杨名时顿时得了主意,待书吏出去,杨名时也不言声,至案前将自己的文房四宝收拾了,叫过从人便道:“你去给我备轿!”正在写奏折的张廷璐抬头看了看,冷笑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贴了卷的举子能走,我自然也能!”杨名时生怕走了伯伦楼的证据,心急如焚,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一边硬顶张廷璐一句,又厉声吩咐从人:“你愣什么?快去备轿!”说着拔脚便走。
“慢!”
张廷璐深知他心意,不由也急了,忙叫一声,见杨名时站住,又放缓了声音道:“他是逐出考场的!”
“我是自逐,这地方脏,我一刻也不想呆!”
“你是官身!有差使的人!”
“我不要这官身,我辞掉这差使!”
杨名时头也不回纵声大笑,将头上蓝宝石顶子摘下来,“咣”地往地上一掼,眨眼工夫便消失在暗夜之中。张廷璐眼睁睁看他大摇大摆出去,竟自束手无策,回案前接着写那份奏章时,但觉文思蹇涩,手颤心摇,一个不当心,铜钱大一滴墨水滴在奏章上……越发觉着不吉利,只索坐在椅上,抚着剃得发青的前额打着主意。
杨名时盛气拂袖出了贡院,天已起更。站在黑魆魆的棘城外边,他倒犯了踌躇;此刻宫门早已下钥,递牌子请见雍正是不用想的了。六部早已散了衙。去顺天府,手里既无部文也无关防,顺天府依旧要请示上书房,谁知道张廷玉会怎样处置这事!想来想去,事情闹到这一步,想清白,只有去西华门击登闻鼓、撞景阳钟逼请雍正夤夜召见。但这一来自己已经先有罪,即使所告是实,也要流徙三千里,军前效力。
十年寒窗,七场文战挣来这辉煌簪缨、少年得意,还有日后建功社稷名垂青史这些想头一概付之东流!想着饶是杨名时一片刚肠,也觉灰心。杨名时在轿中正自神思颠倒莫知奈何,忽见前面棋盘街驿馆前一溜六盏栲栳大的朱红西瓜灯吊在檐前,上头一色写着“钦奉两江布政使李”八个大字,门前六个戈什哈俱是彪形大汉,腰牌佩剑威风凛凛地守在门口。
“李卫进京来了!”杨名时突然一阵兴奋:此时遇到此人,真是天意!李卫字又玠,据说前明洪武年间祖上以军功起家,当过锦衣卫。其实这是天知道的履历,人人皆知他是讨饭出身,因生性泼皮机伶,被出省办差的雍亲王收养在四贝勒府,最是当今皇帝得用的一个人,浑名“鬼不缠”,天不怕地不怕最喜搅事,刚直不阿。昔年李卫任云南驿盐道,曾和杨名时有数日之交,谈得极是投机。如今有事,找上这位好事喜功的少年新进,他断无不管之理。杨名时用脚蹬了蹬轿,那轿当即落了下来……呵着腰出来,看了看门上钉子似侍立的戈什哈,便走上前去,掏出名刺递了。
戈什哈看了名刺,倒也不敢轻慢,忙打了个千儿,却笑道:“我们大人这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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