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个‘老棺材瓤子’——他什么都不如你,就这忠于事主,你八辈子赶不上他!他一得病就知道有人暗算他,把这个交给了我——你瞧这张宣纸,唔,要单买这巴掌大的纸。一个雍正哥儿也不值——偏是这头有字,有画押凭据!它大约就值一个上书房大臣、太子太保、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大臣、京师御林军总管、九门提督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允禟连讥讽带嘲弄,得意洋洋举起那张纸,只一晃,递给听得五神迷乱的允禵:“十四弟,你在外带兵,杀得蒙古人人仰马翻,可知道京师中不动刀不动枪,也是烛影斧声匣剑帷灯!我们这位舅舅算得上个主角呢!”
“别说了!”隆科多突然抬起头,他的目光游移着扫了一眼那张契约,发出铁灰色黝暗的光,良久,又伏下头去:“你……你们叫我做甚么?”
允禟看了一眼完全被击垮的“舅舅”,没有言声,不动声色拍了三下巴掌,两行女伶自侧门移步而入,个个风鬟露鬓浅黛低颦,一路弹筝吹箫、鼓竽挥弦,曼声歌唱:一弯眉月映虚廊,碧汉红墙两杳茫。
怅望美人隔秋水,重拈艳句寄冬郎……“眼下先行乐,什么也不要你做。”允禟看了一眼允禵,“放心一条,八哥从来不肯叫人落空的——你说是不是,十四弟,大将军王?”
“妙极。”允禵拊掌而笑,说道。
隆科多目光如醉,白痴似的望着这群美人,心里一片空白,连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十五回 全大局诺敏拟腰斩 求贤能名儒入机枢
四月初二,山西亏空和科场舞弊两案审结。三法司已拟定各人罪名及应得处分,因大大小小牵连的人极多,怕引起官场震动,李卫和图里琛二人计议,暂不拜章,只把各案情节细细分类写成密折,黄匣子递进养心殿,由雍正亲自裁夺之后再颁发明诏。两个人先去朝阳门外见了允禩,允禩因忙着恩科春闱出榜的事,接见李绂和各房帘官,只站着说了几句,又道:“一会儿还要和十四爷商定入选秀女名单,后晌才得腾出功夫进去请安。这些天你们每日都来回报案子,情节我都知道,并无不妥当的去处我就不和你们一齐见皇上了,左右皇上还要召见我的——你们先进去吧。”二人只好答应着退出来,在东华门递牌子。不一时,太监就出来传旨,“着李卫、图里琛养心殿面圣!”
待至养心殿垂花门外,早又有太监邢年接着。听说雍正正进早膳,二人又忙止步。邢年笑道:“你们二位都是侍卫,自己人。皇上旨意不要那么多的礼数,皇上一边进膳,一边说话。”两个人忙躬身答应:“是”。随邢年进来,果见雍正在东暖阁炕上盘膝而坐,面前摆着御膳。李卫出任外官有年,雍正当了皇帝还是头一回吃饭时见面。因见雍正膳案上放着一盘烧豆筋,一盘芹菜爆里脊,一盘清蒸素丸子,一盘清炒豆芽,饭只是一碗糙米,已经吃残了。李卫一边行礼,笑道:“奴才以为主子已是皇上,就是节俭,先帝爷那御膳奴才已领赐过的。皇上位居九五,君临天下,万几宸函间作养龙体,就不讲皇家规模体统,自己万金之躯要紧的——如今外任官,别说奴才这么大的官,就是州县官,正餐也不至于这么寒怆的。”
“朕富有四海贵为天子,何物不可求?何膳不可进?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嘛!”雍正慢慢嚼着米饭,将剩下的豆芽菜连汤倒进碗里,命人冲了开水涮得干干净净吃了,指着那盘一筷未动的芹菜里脊肉吩咐:“这菜午膳回锅热热,朕再用——不说这事了,说你们的差使吧。”
图里琛看了一眼李卫,见李卫点头,便忙着打开一份长长的奏章节略本子,他已摸准了雍正的脾胃,也不读原文,只捡着要紧的一一详奏,说了足有半顿饭光景,总算将两案审讯情形说了个大概。
雍正盘膝端坐,默默地听着,直到图里琛回奏完方轻轻叹息一声,蹬了靴子下炕来,踱着步只是低头沉思。李卫和图里琛长跪在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雍正。许久,李卫方问道:“主子,这两个案子牵连到一百八十三名官员。部议处分,诺敏、张廷璐以下十九员一律枭首示众,奴才以为国家有议亲议贵之制,诺敏是皇亲,张廷璐是恩袭子爵,这样一杀,轰动天下,似乎是重了一点……”雍正脸色很难看,双眉微蹙着,徐徐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要该杀,就是一千八百名官,朕不怜恤!只是据朕看来,科场一案尚未明白,这样结案,会有人不服,有人肚里暗笑的。”
这说的是另一码事情,直接关系到李卫和图里琛两个承审官的官策,两个人顿时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雍正睨了二人一眼,缓缓说道:“你们不要怕,你们差使有难处,又不便说。这其中枝枝节节,朕虽不在大理寺,大约也瞒不过朕。
试题,是朕亲拟,又是朕亲手封存在金柜之中,张廷璐杨名时也是临场拆看。
那么——试题从何泄露?头一个偷看试题的是哪一个?宫女?太监?亲王?阿哥?“这些疑问,李卫和图里琛一受命承审就反复计议了的,也正是他们最盼雍正葫芦掩过的,不想,雍正一开口便点了出来,而且毫无遮饰回避的余地。李卫重重地在地下磕了三下头,舔了舔嘴唇嗫嚅道:”奴才们的心思难逃圣鉴。但下边的事已经震惊朝野,奴才已经觉得难于措置。宫掖里的事关乎天官名声,万万是不宜抖落的。据奴才的小见识,张廷玉称病,有引嫌回避的意味,一大半倒是为万岁方才这番话,为的远引避祸……“
“你说得很是。”雍正长长透了一口气,目视窗外款款又道,“正为图里琛是朕的心腹,你是朕一手从火坑里拉出来的,朕才讲这些个话。宫掖里的事别说你们,就是朕亲自处置,也颇觉棘手。要知道,年羹尧还在西边打仗,捐赋要靠官员们去收,军饷要靠各省督办。政府里有人瞪着眼盼他打个大败仗,盼朝局来个乱哄哄……。所以无论如何朕不能上这个当,更不用说兄弟父子大折腾着闹家务了!但这些话朕若不说,又无人敢说,倒像是朕连这一层也瞧不透似的,朕就枉为了四十年的雍亲王了!”
原来皇帝发牢骚,只为发泄心中块垒,自诉心曲!二人不禁同时舒了一口气。
图里琛叩头道:“既如此,请圣上早发谕旨,果断处置,宫中的事暧昧不明,徐图清理就是了。”
“杀人太多毕竟不是好事,”雍正吐了吐心中的积郁,气色好看了些,点头道,“为首的,像诺敏、张廷璐,罔视朝廷法纪、败坏朕的名声,说不得什么议亲议贵,诺敏一个远支外戚,算哪门子‘亲’?张廷璐一个小小子爵,也不为‘贵’。
‘刑不上大夫’他们自己也要配这‘大夫’二字!见了钱,见了名利,天地君亲师一概抛了脑后,这样的混帐行子,一定要显戮,一定要从重!“雍正因要稳定朝局,不能大开杀戒,但他生性挑剔刻毒,不想饶的不得已饶了,一股怨气便都冲了诺敏和张廷璐。他脸色青白,咬着细碎的白牙,阴冷地一笑,说道:”朕意,诺敏和张廷璐定为腰斩、你们以为如何?“
“腰斩”是仅次于凌迟的惨刑。按常例部议斩立决已经从重,指望着“恩出自上”,把减刑的人情做给皇帝,不成想雍正反而又加一等,这就连李卫、图里琛也面上无光。但雍正素性言出如山,绝无违拗余地,二人只好连连叩头承旨,心中都泛起一阵寒意。却听雍正又道:“朕深知,此二人素来沽名钓誉。说起来,在官场上人缘甚好,如今的混帐规矩,逢这类事,亲朋好友,门生故吏免不了要给他们饯别,祭一祭刑场,收一收尸——好得很,谁想这么着,朕不阻挡。不过,你们传旨京师各衙门并顺天府,凡四品以上官,一概都去西市‘观瞻’,大家给这两个墨吏送送行!”两个人听着雍正咬牙切齿,说得杀气腾腾,又要撵了百官都去西市上看法场,都觉得太不给官员面子了。李卫叩了一下头,正想谏劝几句,雍正闪眼瞧见小太监高无庸进来,因问“有什么事?”高无庸忙赔笑回道:“方苞在西华门递牌子,请见万岁爷!”
“方灵皋来了?几时到京的?”雍正眉头舒展了一下,旋又皱了起来,“自朕以下,文武官员一概称灵皋‘先生’!先帝爷在世尚且称先生而不名的——去,先把先生安顿军机处,告诉他,待会儿朕亲自去接他。”待高无庸“喏喏”连声退出,雍正接着又道:“李卫你不要说,大约你想说什么朕也知道。
杀贪官,只叫百姓看效用不大。杀官要叫官看,才晓得王法是怎么回事。看得他们筋软骨酥,心惊肉跳梦魂不安,再做事办差,黑眼珠盯着白银子时就懂得掂量,想退步留后路——告诉你们吧,见见这血,比读一百部《论语》、《孟子》还管用呢!“
李卫只得叩头,说道:“万岁圣明!宰鸡就是要猴子看!
请旨,其余应处决官员是否一并处刑,这样似乎震慑大些。还有山西通省官员如何处置,伏请圣裁,奴才等回去就可票拟实施。“雍正沉吟良久,说道:”你们回去再商计一下,按你们原来的想头只管票拟,呈进来朕再斟酌——就是这样,你们跪安吧!“待二人辞身退出,雍正掏出怀中金表看了看,恰是午末未初时牌,略一思忖便命更衣——换一身蓝棉纱袍,外头套了件石青江绸夹褂,将一条金镶古钱线钮带仔细束在腰间,足蹬青缎凉里皂靴,戴了顶绒草面儿线缨冠,回头吩咐邢年:”走吧。“
其时四月孟夏,天已渐热,融融艳阳带着炎气将白亮的光洒向紫禁城,已不似前些时那样温馨和煦。禁城内因关防贼盗刺客,例不栽树,晴空万里的骄阳照射在黄瓦红墙、铜龟铜鹤,炉鼎丹陛上,焕焕漾漾,一片金碧辉煌。雍正未出养心殿垂花门便后悔穿得太厚,已觉背上微汗潮润。然而他是极修边幅的人,决不肯苟且,只命人取了一把湘妃竹扇带在身边便踱了出来,却见六宫都太监李德全已迎在宫门口,便止步问道:“你不在太后宫里侍候,到这里什么事?”
“回主子话。”李德全已是须眉皆白的六旬老人,精神倒还矍烁,忙打千儿,起身赔笑道,“内务府选进的秀女共二百七十名,早起天不明就进来了,都在坤宁宫前候旨。佛爷叫奴才来瞧瞧,万岁爷几时过去?”雍正无所谓地一哂,说道:“这算什么要紧事?巴巴儿跑来奏朕!朕这还要见人办事,等一会再说吧!”李德全忙道:“奴才有几个胆子敢扰万岁爷的事?天儿已经热了,这些孩子都没吃饭,跪得晕倒好几个。内务府老赵禀了佛爷,奉懿旨来见主子的。”
雍正已经举步,听“奉懿旨”,忙又站住,想了想问道:“太后选了没有?”
“回主子话,佛爷说她身边人尽够使的,不选了。”
“各位王爷呢?朕不是说过,三爷、五爷、八爷、十爷、十三爷、十七爷府里都缺使唤人,有的入府多年,该配出去了,叫他们每人选二十名去——还有二爷,囚在咸安宫,送给他几个也是该当的。”
听了雍正这番话,李德全不禁一怔:你做皇帝不先选,别人谁敢占先?想着,斟酌道:“奴才方才过来,十爷十三爷十四爷,还有十七爷都在里头请佛爷的安。
主子既有这旨意,奴才这就传给各位王爷,请他们先选就是了。“他啰哩啰嗦还要往下说,雍正早已一摆手去了。
方苞早已等在隆宗门内永巷西侧的军机处了。这是个五十五六岁的老年人,长着一张干黄瘪瘦的长脸,留着两绺老鼠髭须,一身洗得透白的蓝布截衫套在瘦弱的身子上,显得又宽又大,只一双小眼睛闪着贼亮的光,透出精明强干来——单凭相貌,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文名震天下的桐城派文坛座首领袖,著作等身的当今硕儒,布衣入上书房为“青衫宰相”,参赞康熙晚年机枢重务“称先生而不名”的方望溪!他自康熙六十年赐金还山已经两年,原已绝意仕途宦海,在南京、苏杭修了别墅,决意远离尘嚣,要长伴梅花,悠哉游哉于山水之间安度晚年的了。想不到新君登极,第一道密诏就是召他回京,重入上书房参与军国机枢重务。密诏下达,安徽、江苏、浙江三省巡抚、两江总督都赶到桐城方府,说是拜会,其实是坐地催行,弄得这个老名士欲辞不敢,欲辞不能,拖延了几个月,无奈只好登车北上,重进北京这个是非窝。方苞在熙朝因是布衣入上书房,而且主要职责是顾问机密,备皇帝咨询方略,不管部务也不见官员,因此尽管声震朝野,除了马齐张廷玉和诸王阿哥少数几个人熟识之外,大多数京官是“只闻其名,未谋其面”,因此他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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