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王文韶和尹继善哪里知道里头方才那场公案:刘墨林褂子没穿,袍角扣子错了位,前襟高后襟低,双梁起明检鞋露着白脚,袜子也没穿,头发也显得散乱蓬松,二人不禁相视一笑,抱拳一拱上了台阶,外头爆竹起花早响得乌烟瘴气。尹继善悄悄拉拉刘墨林底袖,低声笑道:“你是探‘花’还是‘探瓜’?瞧这身行头,刚刚遭了贼劫么?”刘墨林此时才惊醒过来,用眼风扫时,徐骏一干人早走得无影无踪。老鸨婆子大约自知有罪,悄没声低头跪在东偏房拐角处不言语——他忙整了衣襟,一边将二人往上房让,一边叫过房主:“我枕头边还有一百多两银子,二位笔帖式每人十六两,余下的你换成铜钱代我打发了报喜的人,我还要和二位年兄说话,回头再赏你!”那老板早已屁滚尿流,一叠连声答应着去了。
“二位年兄,”三人落座献茶,刘墨林拭汗道,“不瞒你们,到现在我心中还在迷惘。我去看榜,明明没有我的名字嘛!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尹继善看一眼王文韶,笑道:“我原也诧异,恰报喜的到府,家父也下朝回来,说一甲前三名刚刚钦定下来,里头有一卷是落卷里万岁亲自捡出来的。年兄你好好想想,你的策论有毛病儿没有?”刘墨林歪着头思量一阵,只觉心里浑浊一片,自己做的策论一个字也想不起,只好笑道:“只听说有倒填五魁的,没想到今岁恩科圣心独裁,‘倒填三元’。我原也不曾巴望这个探花,能中个二甲进士心满意足了,居然侥幸了,真正是皇恩浩荡!——不知兄弟的策论哪个地方出了疵漏?既是落卷,为什么偏又中了圣意?”
王文韶笑道:“万岁倒也不是要‘倒填三元’。其实出榜时三元还没定出来。
我还在二甲里头呢!也是万岁独自简拔出来的。年兄卷子里有‘范圣胤德’一句,犯了圣讳,原本今科无望了。不想万岁要亲阅全部落卷,据家父说,看刘年兄卷时见这几个字只是一笑,顺手用朱笔将‘胤’更为‘引’字,说‘君相为造命之主,朕就要救度一个秋风钝秀才!’因此年兄便取中了。“尹继善点头道:”刘兄是真命进士啊!这正是异数!万岁亲改策论,你的策论自然取在第一,只年兄的字不尽规范,便取了探花。“
刘墨林这才知道,是雍正亲笔改了自己的笔误才得取中,又为此而迟定了前三名,没有将状元榜眼探花“三元”名次列到殿试榜头。他呷了一口茶,想笑,不知怎地却笑不出来,连一句诙谐调侃的话也说不出,只觉得五内沸腾,一股又酸又热如血似气的东西搅动着直往上顶,良久方笑道:“圣心高远,圣明莫测。‘秋风钝秀才’惟有一死报之——李二!给爷们摆!”王文韶笑着起身道:“我们两个来拜你,这是规矩。见了你,现在是我居首了。现在不是吃酒的时候,我们三人立刻得去礼部报到,明儿进保和殿胪传面圣,我还要去谒见前科状元,还要写谢恩表。一应观见礼仪都要请示礼部,这是半点不能差池的。晚间吧,晚间到我府小酌,咱们脱帽论文,玩叶子牌赌酒吃,如何?”刘墨林见他二人端茶起身,已是带了官派,不禁一笑,因起身说道:“请二位先走一步,我更衣随后就到,误不了事。”
于是王尹二人辞出来,刘墨林直送出大门,看着他们升轿而去,踅回来忙忙换了礼服。李二已带着合店伙计侍候着,团团乱着帮他穿换,扯襟弹灰扣纽系带便殷勤到十分,口中不住说:“爷好福相,这一去准点翰林,保不定还要做国子监祭酒呢!不瞒爷说,您一来住店,小人就觉得我这店带了贵气,不然,您欠那么多房钱,几时见小人催过?昨晚上我屋里那个灯花儿,嘣的一个喜爆,嘣的一个喜爆……
没想着今儿爷这么大的喜,就应上了!前街方家那店,上一科出了个二甲十七名,方二麻子就眼睛长在额头上。这一回小人也得要风光风光了!“刘墨林扎煞着手由他们服侍,口里”嗯“着,末了道:”你这人良心不坏,明儿我亲笔给你写个新招牌!“说着便出来,在滴水檐下舒适地跺了跺脚,踱至老鸨婆子跟前哼了一声问道:”舜卿呢?“
那老虔婆跪了半日,已是筋软骨酥,见新贵人来问,也不敢就答应,先直了腰,左右开弓便打了自己十几嘴巴,自骂道:“老不死的贱母狗,一辈子吃屎不长眼的混蛋王八!今儿算老天爷罚着丢人现眼……您老爷天上文曲星下凡,生就的贵相贵人,只可怜见我老了,权当听见狗叫唤了……”刘墨林不耐烦地说道:“和你计较,你配么?我问的是舜卿!叫姓徐的带走了?”老鸨子磕头不止,说道:“徐大爷闹了没意思,早趁乱走了。苏姐儿方才叫那起子贼王八揉搓得犯了心口疼的病儿,我叫人用小轿送她回去将息——爷放心,一根汗毛也短不了您的!就是一条爷得体谅,徐大爷也是跺跺脚四城乱颤的人物儿,我们在这缝里混这碗饭也是个不易…
…徐爷相府公子,朋友多,手面大,又是恩荫进士,现做着都察院观察老爷,我们也招惹不起,苏姐儿归谁倒没甚的,只求贵人老爷体念我们这点子难处,和徐爷说合停当,一乘轿我亲送姐儿到府上……“老婆子说着,不知哪句话触动情肠,已是涕泗滂沱。
“徐骏有什么了不起?”刘墨林冷笑一声拔脚便走,口中道:“连他家老爷子徐乾学我也知道,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好生侍候着舜卿,我自有主意!”说罢一径出来,雇了轿赶往礼部。
次日凌晨五鼓,由礼部司官引领,王文韶居首,次弟跟着尹继善、刘墨林等三百六十名殿试一二三甲进士,从午门右掖门进大内朝观。此时寒星满天,晓月如钩,满宫里抚廊檐角吊着一盏盏玻璃宫灯,一地里临清砖路都踱着淡淡的银灰色。
这群人按发榜顺序脚步杂沓着过了金水桥,登太和门而入,便见远处巍峨的三大殿高矗星空之下,通道品级山旁御林军士一个个挺胸凹肚腰悬佩刀,钉子似地站着。
五更时分的风扫着太和殿基前广场上的浮土,微微带着季春的寒意扑面而来,袭得这群新进的“贵人”们都是一噤,连脚步都放轻了。人们紧张中带着亢奋和肃穆,还没有登上三大殿月台,便已感受到九重天阙制度的庄严和皇家风范的森肃。礼部司官将进士们带到保和殿前便示意停止——这都是昨日反复交待过的,所以一句话也不用说,一个手势众人便都停了下来。进士们一言不发,盯着灯烛辉煌的保和殿,想象着即将到来的恩遇和荣宠,感念自己寒窗孤灯十年辛苦终于有了个结果,心里都是扑扑直跳,品不出个滋味。须臾便见礼部侍郎尤明堂小心翼翼却身退出保和殿,走至众人面前南向立定,朗声说道:“奉圣谕!”
“万岁!”
进士们将手一甩,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黑鸦鸦一地跪了,偌大空场上静得一声咳痰不闻。尤明堂款款说道:“着由第四名进士曹文治唱名胪传,觐见圣颜!”
“扎!”曹文治从刘墨林身后爬跪出来,望保和殿叩了头,双手接过尤明堂捧递过来的名单,起身又向大殿一躬,这才转身高声唱名,“王文韶、尹继善、刘墨林……”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但读过二十几个人姓名后,也就自然了。
这就是殿前胪传,王文韶头一个,带着榜眼探花躬身趋步鱼贯而入,低着头在邢年指定的地方肃然跪了,好半日才算妥当。人们屏息等着,已是脊背手心都出了汗,猛听殿上静鞭三声,接着鼓乐声细细而起,大太监李德全高声道:“万岁爷驾临了!”人们这才知道,雍正皇帝压根就不在宝座上。
雍正皇帝在乐声中徐步进来了,大约昨夜没有睡好,他的眼圈有点发暗,但精神看去还好,黯瞋瞋的瞳仁在烛下灼然生光。他在殿门口略停了一下步,扫视一眼新科进士,又回头看一眼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允祥、允禩、马齐、隆科多和张廷玉,没言声径自上了设在殿中的须弥座。司礼的是廉亲王允禩,见雍正目视自己,忙一躬身,至御座前高声道:“雍正元年恩科进士胪唱已毕。各新进士人跪聆万岁爷圣谕!”
“万岁!”
“你们都是读书人,响鼓不用重棰。”雍正呷一口奶子,清了清嗓子,安详地说道,“朕昨夜详按了你们的履历,三百六十名进士,出身寒素的占了一百九十四名,士绅乡宦的七十四名,恩荫贡生殿试取中的是十七名,余下的六十五名是各省司道和六部九卿子弟。这个数儿朕看了,李绂取士尚属公道。”他端起杯子,双手捧着,却不就喝,又款款说道,“国家取士,三年一比,为的什么?为的就是用你们这些人,或辅佐朕协理政务,或代朕抚绥地方,治理民事,调理民情。子曰‘学而优则仕’,你们一步步到了这里,已是‘学而优’了,这个‘仕’做得好坏,要看你们自个!前头你们由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举人,而进士,凭的是文章,是学识,今后你们凭什么作官?朕送你们两个字。”
所有的人都把头低伏了一下。大殿中静极了,连殿外太监们蹑手蹑脚的走动声都听得见。
“天良。”雍正咬着细碎的白牙,微笑着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天是‘天理’,良是‘良知’。不悖人情即循天理,循道不谬即有良知。守着这两个字,荣华也由得你,富贵也由得你,封妻荫子也由得你——因为你既公且忠又明,该取的荣贵是天赐你的,益国益民益自己,朕也乐得给你。你不讲这二字,杀头也由得,坐牢也由得,抄家流放也由得——咎由自取,朕也乐得送你!”
张廷玉已终身在中央机枢办差二十余年,康熙晚岁廷试召见,不过一声“照例”,顶多吩咐一声“好生体念朕恩”,见雍正连篇累牍辞色俱厉一番训诫,本来极喜极热闹的一场大典,弄得人人心情紧张,不由得心一沉,皱起眉头,他已经习惯于“站在局外”替皇帝着想了。思量着,他转脸看了看皇帝两侧,怡亲王允祥泰然自若,廉亲王允禩则面无表情,陡地想起张廷璐,心里又是一寒。正自胡思乱想,却听雍正接着道:“朕在藩邸为四十年王位,多次办差屡屡出京体察民情,不是那种不辨稻粱,不明人情的昏王,没有什么事能瞒过朕的耳目的。时下有一等混帐风气,科举选士,本是朝廷抡才盛典,而考官从中取出一种‘师生’情分,门生以为中选是考官恩义。取中了,只记得我是某科进士,某某是恩师,某某是同年。从这个‘私’字上去寻恩,于是便结朋党,便徇私情,不徇纲常,不谙大理,不念君恩,什么无礼非法的勾当都做出来了。若按着这个私意去做官,记住,你难逃朕之洞鉴,难逃国家法度!”说到这里,雍正轻松地一笑,又道:“今个儿是你们喜庆日子,不要怪朕说这些个。一咒十年旺,朕还是为你们好——你们看,这里站着一个张廷玉,当年和你们一样,也曾听过先帝爷胪传圣训,如今又是朕的股肱心腹之臣!廷玉,你数十年兢兢业业,勤公忠廉,不容易!朕今儿就给他们立个楷模,记档——张廷玉着晋一等侯爵,赐紫禁城骑马,由其选子孙一名恩荫贡生,随皇子宗室陪读待选。”
“万岁!”张廷玉万万不料雍正突然说及自己,更想不到一下子给予这么高的赞誉封赏,头“嗡”地一声涨得老大,忙提袍角跪了下去,叩头说道:“万岁如此荣宠,臣何从克当——”
雍正手一摆叫起道:“你无非又想说张廷璐,朕已深悉,没你的事,功过分明才是明君嘛——就是这样定了。”说罢便含笑听茶。允禩跨前高声道:“状元率诸进士上表谢恩!”
“臣——王文韶!”
王文韶颤声答应一声,起身向御座行三步,舞拜三跪九叩大礼,小心翼翼从袖中取出黄绫封面的谢恩折子,乍着胆子展读道:赐进士及第第一甲第一名臣王文韶等,诚煌诚恐稽首顿首上言:伏以风云通黼座,太平当利见之期;日月丽亨衢,多士协汇征之吉。书思亮采,群瞻圣治日新,拜手飏言,共睹文明丕焕。龙章秲扬,人知稽古之荣,燕赉频颁世仰右文之盛。阊阖开而丝纶式沛,冠棠集而环珮交辉。橐笔有怀,联鏕志庆。窃惟直言射策,金门优特诏之科;孝秀明经,蘂榜重南宫之选。罗簪缨于阙下,欣看入彀储英;宣凤诏于边,争识门吁俊……他朗朗而读,越来越是流畅顺口,但张廷玉却全无心思捉摸这些奢华粉饰到极处了的状元文章。昨日处决张廷璐那血淋淋的刑场,昨晚九阿哥允禟亲来府中探望时那闪烁的言语,探询的目光,方才雍正突如其来的表彰乱糟糟地都在心中搅和,一时间很难理出头绪来。听那王文韶时,越发抑扬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