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太后乌雅氏看去很安详,脸上还微微带着潮红。只眉稍微蹙,嘴唇微翕,仿佛正在说着什么突然死去。她在熙朝四五十位宫嫔中位份不上不下,张廷玉为相二十年几乎不认识她,只是在雍正登极之后才见得多了。想起这个贵妇生前待下览厚,庄重慈和,时不时地还遣太监常赐自己夫人一些物件,昨个还活脱脱的,说要叫张廷玉夫人进来陪着说说古记儿解闷,还要自己女儿“替我抄几卷《金刚经》”,就这么着,说声去,一声不吱突然就去了,陡地又想起自己弟弟张廷璐,更觉人生斯世,命数不定,渺渺冥冥尽付无常。张廷玉“调集”着自己的感情,不禁五内俱沸,颤巍巍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痛呼一声“太后老佛爷,您就这么西去了?!啊…
…嗬嗬……“他想着被自己折磨死了的儿子张梅清、想着张廷璐那七个血淋淋的”惨“字,越发抑制不住热泪走珠般滚落出来。
好一阵子,张廷玉才收住了神,回头看时,才知道隆科多不知几时也进来了,和马齐并排和自己挨身伏地大恸。便抽咽着起身,轻拍二人肩头,说道:“我们还得料理事情,且节哀……”于是三位大臣啜泣拭泪,缓缓走近哀哀痛号的雍正皇帝面前,双膝跪地,张廷玉含泪哽咽劝道:“主子,千悲万痛,终归太后已西归而去。如今要紧的是议一下丧礼,太后才好敛柩奉安。您只管悲凄,太后在天之灵瞧着也是不安的。再说,多少大事还等着您圣躬乾断,伤了身子骨儿,叫奴才们心里怎么过呢?”
“母亲哪——”雍正嘶哑着声音,双手扶地,不管不顾地痛哭,“儿子不孝,没有好生侍候过您一天啊……昨个您老人家想一口荔枝用,我到底都没给您办!我……我这不祥之身,祸延圣祖和您。先帝爷驾崩不到一年,您也撒手去了,撇下我孤零零的,叫我每日向谁请安?心里有话向谁诉说?……您怎么不说话呀?……”
看来不知什么事真的触了他的情肠,雍正涕泪滂沱,脸前的水磨青砖湿了好大一片。无论张廷玉马齐隆科多怎样婉转相劝,只是不肯起身,已是哭软在地下。
张廷玉眼见不是事,叩头起身,吩咐邢年李德全:“把椅子给主子搬过来,搀起万岁!”这群太监领命,小心翼翼上来撮弄着搀架起哭得发昏的雍正,雍正也就不甚挣扎。张廷玉这才大声喝道:“止哀!”众人这才渐渐止了号啕。
“朕方寸已乱。”半晌,雍正才控制住自己,用热毛巾揩了脸,倦容满面说道:“廷玉你们几个斟酌个见识,朕听你们的就是。”
隆科多眼见张廷玉处处占了先着,自己是上书房满大臣,反而不显扬,因趋一步说道:“眼下别的都是细事,应先为太后拟出谥号,礼部才能有所遵循。”雍正沉重地点点头,说道:“你说的是,马齐管着理藩院和礼部的事,拟一个上好的给朕看。”马齐忙躬身道:“臣遵旨。这番大事出来,内内外外平添了多少事。总得有个大臣居中掌总调停事务。照先帝为孝庄太皇太后守丧的仪节,万岁居丧二十七日,朝政就不致于无所适从了。”隆科多便道:“马齐熙朝元老,德高望重,就请马老主持。”他原想主荐马齐,马齐必定推辞,自己是皇舅国戚,又是上书房满大臣,投桃报李,自然就推到自己身上。
不料马齐一点也没瞧见自己热望的眼睛,只顾说道:“先太皇太后丧葬仪节都是张廷玉拟办的,又经了圣祖之丧。我已经老了,里外纷乱如麻的事,怎么料理得?我看就是张衡臣偏劳为好。”
“衡臣,”雍正听着,默思片刻,偏过头问道,“你有什么见解?”
张廷玉思量着,慢吞吞字斟句酌道:“一年之间,圣祖冥驾,新君登极,东南清理亏空,刷新吏治,西北尚在用兵,算得上迭遭大故,风波多劫。臣以为愈是稳当愈好。……嗯,臣以为,太后慈躬违和虽然时日已多,这次薨逝前,并没有将太后病情布告中外。可否分两步:先让太医院将前数日太后病情脉象,用药医案还有各地给太后慈躬请安的折子,汇成一份邸报,用八百里加紧传邮各地。然后徐徐布告天下太后薨逝。这就有利于人心稳定。再就是,看太后有何遗愿,皇上按懿旨遵办,也用明诏告诉兆亿百姓。至于谁居中调停内外,这是细事。我也可,隆科多也可。反正大事还是要奏禀皇上的。我想,方先生就住畅春园,可否令他也暂移大内,随皇上为太后守丧,顾问垂询也方便些。我就想到这些,待方先生来,皇上还可听听他的建议。”
“嗯!”雍正猛地抬手要拍腿赞赏,随想起自己是宁戚居丧的正孝子,便搔搔耳根后,叹道:“衡臣这话朕听了心里感动——”他原想说“朕实在两头不放心”
话到口边,却成了“这样曲画周祥,你们尽自做去,就由衡臣全力支撑内外,有事多和舅舅马齐他们商议着办。不是军务,就不要来搅朕。实在你们尽忠,也就成全朕做个孝子了。”说话间,外头太监抱着一捆一捆的麻衣进来给众人换穿,又见高无庸禀道:“方苞先生已经进来了。主子过去有旨,方先生进内不递牌子,所以…
…“”不要这么多话,“雍正不耐烦地说道:”请方先生进来,你传旨给文觉和尚,叫他预备太后的法事!嗯……太后临终有遗言,她发宏愿一年之内天下不杀生。
照这个意思,廷玉拟一道诏书,这就传旨刑部,所有待决人犯无论朕朱笔是否勾过,一律停勾一年,凡可矜、可悯、可疑,情有可原的,得超生的就超生,朕代老佛爷还了这愿心。“隆科多还要说话时,便听外头一声苍老沉郁的声音:”臣、方苞恭见万岁!“
雍正看了看白汪汪跪了一片的兄弟,淡淡说道:“按廷玉的铺排,兄弟们且回去。明日哀诏下去之后,照礼部残仪司安排办!”
第二十五回 密室划策丧中造变 防范周匝难遂乱心
这是个紧张不安的夜,太后薨逝的哀诏未下,但京师各衙门早已得了消息。这样的国丧若在熙朝,是很平常一件事,无非下诏大赦天下,不许民间婚嫁迎娶,禁止演戏,剃头诸事。但一夜之间,京师各店肆堂所一概没了官员踪影,连日提着鹌鹑笼子串茶馆说闲话嗑瓜子的老公儿也一个不见。顺天府当夜就摘了红灯,所有三班衙役都不许回家,也不许上街,都集中在养蜂夹道狱神庙彻夜守望听命。北京人最是刁能油滑的,便看出不少蹊跷。前门大栅栏茶馆里当晚就传出新话题:“听说年大将军兵败自杀了!”一个卸顶头,脑后发辫不足一根筷子粗的老年人,神秘地看看左右,诡秘地说道:“八旗兵死了七万多!”
人们纷纷把头伸向他这一边:“你怎么知道的?”
“我侄子就在兵部,管接八百里加紧廷寄军书!”说话人龇牙咧嘴连连摇手,“嗐呀,那真血流成河!今晚兵部人一个也不许回家,调集各路兵马,勤王、护卫京师!”
人们紧张得瞪圆了眼,良久又徐徐摇头叹息:“十四爷打得好好的,怎么偏就换了个年羹尧!年糕年糕,本就是软的,还搁得住刀切?”
“十四爷不该回来。有他在前头挡着,会出这档子事?”
“唉呀……这是怎么说的呢?”
“要是康熙老佛爷在……”
人们摇头横眉,正叹息“天意”,旁边一个穿着小羊皮风毛坎肩的年轻旗人用折扇打着手心儿,哂道:“别听他瞎掰乎!
老苟上回说十四爷带兵反回北京了呢!反了没有?告他们吧,太后老佛爷薨了!我们老二在内务府当差,下晌回来说的!“
“你懂个屁!”老苟不甘示弱,唾沫四溅说道,“就为打败仗,十四爷和皇上在太后老佛爷面前翻脸,大吵一通,老佛爷连惊带气,才薨了的……?”嘻,你瞧见了?“
“十四爷方才大驾赶往八爷府,”老苟得意地望着瞠目结舌的人们,“好戏,还在后头呢!你们瞧这街上,像个平安症候么?”
人们被他说得毛发森树,不由把目光转向外头,但见一片漆黑,天上浓云遮布得星目不见,微啸的朔风吹得满街枯叶荡来荡去,窸窸窣窣发着细碎凄凉的响声,偶尔一片雪花顺风飘进门来,袭得人们一个个打噤儿。一个老者长叹一声道:“要变天了。”
“上次时机叫我们磋砣了。”允禩面对深夜来拜的允禩和隆科多说道,“如今我们谁也不要埋怨,想法儿叫它变天!”他穿着四开气酱色江绸袍子,上面只套了件玫瑰紫巴图鲁背心,半靠在花厅右首安乐椅上跷足而坐,神色仍旧安详深沉,口气却一反平日那种温馨可人的风度,显得果决有力咄咄逼人:“老九打发到年羹尧那儿了,老十去了张家口。今儿当着太后的面,他又要打发老十四去孝陵守灵,活活气死当今太后!这样的人为人君,父母骨肉,文武百官都视为草芥,连秦始皇都不如的一个暴君,凭什么还要尊他保他?你们瞧着吧,只要弄倒了老十四,下一个就是我,连年羹尧在内,谁都没个好下场!”
允禵和隆科多直直坐在椅上,盯着这位首席王大臣,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这已经是三个人第三次直接了当密议这件事了。但“变天”二字还是激得他们浑身一震。良久,允禵才道:“国丧期间举事,已确是时机。但似乎仓猝了些。年羹尧那边还没有说通,里里外外又是张廷玉把持,老四身边还有个智囊方苞。明日哀诏一下,咱们又得进去守灵,就这么一晚,来得急么?兵权,兵权在京师兵部,兵部又是马齐管,我们调不动西山的兵和丰台大营啊!”
“张廷玉什么都虑到了,我跪在那里听着,真是贼才贼智。”允禩冷笑一声道:“但他这次没想到,应下旨京师驻军不得擅调。这就是疏露!所以事有可为,舅舅现是九门提督。
管它外头如何,九城紧闭,两万人马在城里足够使的了!“
隆科多背上一阵冷汗又一阵冷汗。下令禁城,是他一句话的事。但紫禁城是城中之城,名为他管,其实真正实权在张廷玉马齐手里。城外西山、丰台、通州近二十万人马在咫尺肘腋之间,又都是允祥的旧部统领,一封密诏递出去,立时四面楚歌!思量着,隆科多道:“八爷,今晚大动,实在来不及,得稍有准备时间。他守灵二十七天不理外务。我虽不掌全面,但二位爷都在里头,我里外还能活动。给我十天,十天之内,我准能借故革掉丰台总兵毕力塔的职,暂委一个我们靠得住的人。那时,就好动手了!”
“十天不成,六天!”允禩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能等到头一个断七。那时外官像李卫、鄂尔泰都赶到了,你封城把这些人堵在外头,他们就敢硬闯,搅得天下大乱,你明白么?”
允禵在旁边拧着眉毛思索,他压根不信允禩“辅佐”自己这些话,但此时又不能揭破,想着,说道:“舅舅,丰台大营至少要执中观望,我们才能十拿十稳,八哥门人刘守田在那当参将。这人外面儿上和老十三也好,你寻个由头拿掉毕力塔,提升刘当都统,管保不碍我们手脚。”
“就是这样,”允禩仿佛不介意地一笑,倏又变得异常庄重,“老隆,无论丰台的事如何,一定要干起来。见事而疑,胸无定见是大忌。你是上书房满大臣,这次不让你掌总,这就是不吉之兆!雍工猜忌苛刻,已经疑到了你!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一日,你悔断了肠子也一些儿没用!”隆科多仍旧显得有些忧心忡忡,耷着眼皮深深思索着,说道:“我不是不敢,但心里确是不踏实。年某人统数十万人有西疆。就算这里成功,他要带兵进京勤王,清君侧,谁抵挡得了?天下督抚不服,又该怎么办?”
允禵盯着隆科多良久,突然破颜一笑:“老隆,你好懵懂!
老九在年羹尧那里是做什么的?我为统兵大将军王,年羹尧接的都是我的旧部!说到统兵入关,连我都做不到,年羹尧一个包衣奴才,他号只得起?你把心放稳,一旦这里得手,我敢说,头一个上折子奏诏请安的就是姓年的!“允禩见隆科多渐次舒展了眉头,因笑道:”就这样,不用多议了。老隆不宜在此久留,回去只管按策划行事。左右你见我们还方便,临时有变,我们就收敛,还是没事人!“
“此人难指望啊!”允禵待隆科多辞出去,长长吁了一口气道,“八哥,年羹尧在西边已经得手,你晓得么?”允禵目中波光流动,说道:“我已知道了。奏折在你手里,你没有交皇上,不是么?你扣得很对,一旦递上去,邸报一出,人心稳定,我们的事就不好办。但这次是我们稳坐钓鱼船,老隆弄得成什么也不必说,他弄不成,抓不住我们一点把柄,打什么紧?”允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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