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 二月河
架势,便知他又要下和棋,便道:“刘墨林,下棋是玩儿嘛,为讨朕的欢喜,每次都下和棋,你也不嫌费心!只管放胆攻,赢了朕,朕有赏!”一边着子儿,又对范时捷道:“你不是要造膝密陈?有什么说的?”
“臣要告年羹尧?”
刘墨林是已奉圣旨,跟随四贝勒弘历前征西宁劳军的,听见这话也吓得一哆嗦。看雍正时,却是面无表情,盯着棋盘一边想着应对着子儿,口中说道:“年羹尧是有功社稷的人,你应差不力,不肯听年羹尧节度,有参本参劾你,已登在邸报上。朕处分的旨意还没下,你倒先来告状?”
“臣知道年羹尧有功。”范时捷面无惧色,从容说道,“臣告的是他的‘过’。况且臣先奉命调任,年某立功是后来的事。
若论私交,臣是年羹尧举荐升任甘肃巡抚的,但臣以为年羹尧功再大,他不是皇上,臣不能忠于年羹尧,只能忠于皇上。
皇上要觉得这个巡抚是年羹尧给的,事事都得听年羹尧的,臣宁可不要这个红顶子!“
“唔?”雍正食指中指夹着一枚白子正要落盘,略一顿,说道:“你说实的,要尽是这话,朕就当是你离间君臣的谗言!”
雍正这些话刀子似的尖刻,刘墨林头上已经浸出汗来,范时捷却并不在乎,叩头说道:“是!年羹尧既不是皇子,也不是宗室,他的帅旗凭什么用明黄色?”雍正笑着指指棋盘一角,说道:“墨林,这个角朕要点方——旗上用明黄,是御赐的,你大惊小怪干什么!”
范时捷抗声道:“他束的明黄带子,也是御赐的?他吃饭,叫进‘膳’;他赏人东西,叫‘赐’,这是人臣应该做的?”
雍正停下了手中的棋,厉声问道:“你是有密折专奏权的,这些事为什么不告诉朕?你早做什么去了?”“回皇上话!”范时捷扬着脸道,“臣早就奏了,黄匣子都由年羹尧军邮直递。
这在巡抚衙门签押房里都存了档的,有记录在案,不信您下旨查查!“雍正随手下了一子,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这些事允祥曾含含糊糊说过,也曾专门派人到兰州查过档,但并没有查到密折寄档存根票和记录,他的心突然变得有些烦躁,恶狠狠说道:”朕查过了!你的话十九不可信!朕知道你那点子心思,年羹尧受朕宠信,你妒忌,他立了功,你又想他必定功高震主,所以趁热灶窝儿要和他生分,为自己将来留地步儿——因为你毕竟是他荐的,羽毛丰满翅膀硬,怕落过攀附权臣的名儿,可是不是的?“
“不是的!”范时捷硬碰硬地顶了回来,“岳钟麒离松潘近在咫尺,我在兰州远在千里之外,为什么要调我的兵驻守松潘?这不是调度无方,也不是年羹尧不懂军事,他是怕岳钟麒争功!万岁,这是明摆的事,臣死也不明白,您为什么袒护年某的短处?”
雍正心里越发烦躁,看看刘墨林又要和自己下和棋,气得将手中棋子“啪”地扔进棋盒,勃然作色道:“再下一盘,下和棋,朕杀了你——范时捷,你是和朕说话?你这叫守臣道?年羹尧在西边大捷,举朝共庆、薄海同欢,你要向隅而泣,讨朕的不高兴?——仗打赢了,这件事就是说,年羹尧是对的,你不高兴,足证你是小人!”“臣是君子,不是小人!”
范时捷立即顶了回来,“难道打了胜仗就可以欺君?年羹尧的奴才到朕衙门,就叫臣开中门迎接,臣就不能如他的意。”雍正气得手直哆嗦,说道:“你不听年羹尧的,就是不听朕的!”
“臣听万岁的,不听年羹尧的!”
“那你的巡抚就当不成!”
“臣就不是那块料,也不想当什么巡抚。”
雍正勃然大怒,霍地立起身来,朝外喊道:“张五哥!”张五哥早就听见范时捷与雍正一递一句拌嘴斗口,捏着两手冷汗进来。雍正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手颤头摇,指着范时捷口吃地说道:“把这个杀才发,发发——”刘墨林也惊得站起身来,忙又跪下,生恐将范时捷发往刑部,正要开口劝说,雍正已改了口,“发往怡亲王府,叫允祥管教这畜牲!”一群太监宫女原来吓得人人手脚发软,听见处置如此之轻,都觉意外,不禁面面相觑。
“沽名钓誉,小心眼儿!”雍正余怒未息,重新坐下,对刘墨林道:“朕就见不得假惺惺。带一点假,朕就容不得,——这盘棋你赢不下朕,君无戏言,朕必诛你!”
刘墨林看看棋盘,要赢雍正只消抢占几个大官子就成,不费吹灰之力。但雍正这样喜怒无常,谁晓得输了棋又会怎样,一边打着主意沉着落子,一盘棋下来通算,偏偏又是和棋!
“扠出去!”
雍正拍案大怒,满盘棋子飞起老高:“尽是假的,虚糊弄!
真没有意思!“几个太监立时过来,架起刘墨林便走。刘墨林挣扎着,一手举着,大叫道:”万岁,我赢了你一子!这个黑子攥在我手里!“
“皇上怎么了,生这么大气?”众人正没做理会处,外头传来允祥的声气,接着便见允祥乐呵呵进来。因见几个太监架着举着一枚黑子的刘墨林发愣,雍正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神色,笑怒道:“放开这狗才!”因将方才的事说了,叹道:“朕在藩邸荣华富贵不减如今,多少还有几个朋友,能聊聊天,说几句体己话。如今你看看这些人,有的成心要气死朕,有的怀着异样的心思,面儿上奉承,背后不知做些什么勾当,说是垂拱九重,其实是坐在针毡上装神弄鬼,说吉利假话,看吉利假戏,连下棋也是假赢,思量起来真没意思透了!”
允祥听了半日,才明白雍正是心里寂寞,发了无名火,因笑着劝慰道:“皇上嘛,就是称孤道寡的人。先帝爷在时,也说过这些话。他老人家会宽慰自己,会自己寻乐子。今儿东巡,明儿上五台山,后日又登泰山观日出,再不然就下江南,观了景致也不误了政务。先是拜了伍次友为师,后来又请方苞为友,不给官作,只叫伴君——皇上秉性严肃,无昼无夜除了做事还是做事,怎么会不寂寞?这怪不得别人,只怨皇上您不会享福。”雍正自失地一笑,摆手命太监:“放开刘墨林吧!
莫不成真为一盘棋就宰了你,朕连殷纣王也不如了——再这么拍马,你就不要进来侍候了!“
刘墨林忙叩头道:“臣不过见皇上不欢喜,讨过吉利,晓得皇上断不为这小事就弄掉吃饭家伙的。”一句话说得雍正也笑了。允祥因道:“方才原也要进议事的,恰碰上十四弟。他明个儿就上道,我们谈了一会子。问我能带家眷不能,王府护卫要不要一同去,我说这些事要请旨。进来在永巷口又碰上范时捷……”
雍正心里像针刺了一下,猛地想起——这才意识到今儿性气不好,全为见到这个女子,思量着打断了允祥的话,说道:“你是审过诺敏一案的,田文镜从山西带来的那个人证叫什么名字?”
“人证?”允祥不禁愕然,他怎么也想不到雍正会一下子离题万里说起这个,一边沉吟,说道:“人证从布政使、按察使,还有藩司库吏大几十号人吧,万岁问的是哪个?”
“那个女的呢?”
“是代州人,万岁——”
“叫什么名字?”
“乔引娣……”
雍正一仰身靠在椅背上,似乎问话又似乎喃喃自语:“姓乔?噢……那是个汉人了。”允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道:“是个汉人,如今在十四弟府。万岁怎么问起这个来了?”雍正收住了神,说道:“没什么,随便问问,你告诉允禵,不用带护卫,家人都可随他去——且说范时捷,他都说了些什么?”
允祥看了看垂手侍立的刘墨林,说道:“这话刘墨林不可外传,范时捷说年羹尧这人不可不防。”
“这话方才范时捷在这里已经说过了。刘墨林不是个笨人,不会拿自己脑袋开玩笑。”雍正冷冷说道,“大将军有八面威风,年羹尧节制陕甘山川青五省大军,专阃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专断杀伐,自然要招闲话。人无完人,朕只取他的大节大功。不然,外头办事的封疆大吏都变成谨小慎微的好好先生,有什么屁用?刘墨林,你去见见宝亲王,传朕的旨意,朕明日送你们出午门,七十岁以下老亲王贝勒,六部九卿文部官员二品以上,送你们潞河驿设酒辞京。朕随后还有手诏,你们带给年羹尧!”刘墨林听一句答应一声,却步退出殿外,径自传旨去了。
殿中只剩下了雍正和允祥。雍正心绪似乎有些纷乱,脱掉青缎凉里皂靴,趿了一双千层底布鞋踱着步子。允祥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雍正,半晌,才道:“万岁,您好象有心事?”
“是啊,……”雍正抚着有些发烫的脑门,仿佛不胜慨叹,“面儿上朝局无事天下太平。不知怎的,朕总觉心里不踏实。
似乎朕离开北京,心里就落空似的。三贝勒弘时,他坐得住这个纛儿么?“允祥低头想了想,说:”不妨事的,隆科多掌着禁城防务,政务是八哥和我帮着处置,有料理不开的,方先生就住在畅春园,我们也可去请教。再说,皇上去河南,离这里不远,八百里加紧文书隔日就一个来回。“雍正瞟了允祥一眼,移时才叹道:”老十三,朕什么也不想多说,只交待你一句,丰台大营你替朕掌好。“
允祥仔细品味着雍正的话,半晌才低头答道:“是!毕力塔是我使了几十年的人,大营上下将弁,一多半是皇上当年亲自简拔的。万岁,您放心!”“朕不能放心。”雍正的眼睁又灰又暗,仿佛要穿透宫墙似的望着远方,“——叫马齐移居畅春园,有事你和方苞马齐商量——你知不知道,隆科多曾经到皇史宬取走了朕三个儿子的玉牒?再说,正当太后薨逝,他到军机处取调兵勘合做甚么?对了,军事已了,军机处调兵勘合要立刻封掉——一会儿退出去你就办这事!”
允祥头嗡地一声,蓦地出了一身冷汗:皇上玉牒是最机密档案,说起来没甚要紧,但上头记载着各人出身准确的年月日时生辰八字。隆科多取这个东西——除了魇镇害人——有什么用场?联想到太后崩逝朝廷种种布防,想想雍正的话,也真令人发噤,沉思着喃喃道:“隆科多?隆科多……是宣明遗诏的人呐……难道……?”
“朕只是防人,并不打算害人。你不要胡猜乱疑。”雍正的目光逼视着允祥,烁然生光:“你须明白,逼勒官员归还亏空;改动制钱铜铅比例;清理冤案;还有朕的几个宠信大臣,李卫在丈量土地,取消人头税,田文镜还准备在河南叫官绅一体纳粮——朕一揽子开罪了天下所有的官员,得罪了所有豪富地主。内里外里隐患重重,早就盼年羹尧打个大败仗,他们好召集八旗铁帽子王会议逼宫!所以年羹尧就是十恶不赦的混帐王八,咱们也得先买他的帐!——方先生,了不起!”
允祥一笑,说道:“臣弟也不晓得皇上这么多套套——怪不得人家有的说——”
他突然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张大了口,竟一时接不下去。
雍正逼视着他,见他满脸通红,便道:“想说假话你就退出去!”
允祥只好嘘了一口气,咽了一口唾沫道:“说您是打富济贫的……强盗皇帝——不过不单是说您,接着还有一句‘允祥是为虎作伥’。”
“说得好!朕就是这样的心思,这样的行径,朕是天地间第一铁铮铮的汉子!
不过说朕是‘虎’,未免也忒小瞧了朕。
朕受命于天,乃真龙天子,所以你是为‘龙’作伥!“雍正牙关咬得紧紧的,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轻蔑的微笑,徐徐踱了几步,忽然仰首长叹一声,又道:”朕何尝不知道维持好这些兄弟,君臣父子兄弟雍雍穆穆揖让谦和些儿,朕自己的日子就好过些儿?但你须明白,孟子讲‘民为贵’,其实是提醒君主,不要把百姓惹翻了!如今这积弊堆如山积,说到根子,是官吏不遵王教,不干老百姓什么事。
不压一压这些贪墨的污吏,不整治一下鱼肉乡里的豪绅——这些个封豕长蛇,城狐社鼠在下头‘替朝廷’激民变,民变起来,朝廷又无力镇压敉平——防民之变,甚于防川呐……“他的心情似乎处于极度的矛盾状态,唏嘘一声又道:”想想看吧!
秦始皇一统六合,横扫天下,何等英雄?陈胜吴广两个高粱花子振臂一呼,就搅得局面稀烂!“
允祥听着,揣摩着这番话意,字字句句透骨痛髓,竟不自禁打了个激凌,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半晌才笑道:“皇上给我画的这幅画儿叫人看了不寒而栗。不过据臣弟看来,吏治虽昏,也还不是文恬武嬉,我朝无苛政,深仁厚泽,不会是奉承套话,与秦二世时大不相同。何至于到那一步儿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